【罗辉】仁本主义辩证法之直和曲的统一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7-04-18 08:5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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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辉

作者简介:罗辉,男,西历一九六八年生,江西吉安人,现供职于吉安县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仁本主义辩证法之直和曲的统一

作者:罗辉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年三月廿一日甲戌

           耶稣2017年4月17日


 

直,《说文》解释为“正见也。”《左传·襄公七年》说“正直为正,正曲为直。”《尚书·洪范》说“木曰曲直”。直有正、正直、正义、刚正、无枉曲诸义。《易经·系辞上》讲“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讲的是乾元之直德为刚正无私,也是讲人之德。《韩非子·解老》说:“所谓正者,义必公正,必不偏党也。”《荀子·修身》说:“是谓是非谓非曰直”。

 

曲,这里讲的曲是相应于直德而讲的。《说文·曲部》:“曲,象器曲受物之形”,段玉裁注引申为委曲之意。故这里讲的曲是委曲、折节、回转、从顺诸义,而不是不正、不直、枉诎之义。《淮南子·主术》讲造父驾马“能进退履绳而旋曲中规矩”,这里的曲是随顺而屈的意思。《仪礼·士冠礼》“每曲揖”中,曲是转弯之意。《逸周书·官人》“曲省其行以观其备”,曲在这里有委曲之意。《礼记·乐记》中“曲如折”“使其曲折繁瘠”,是形容唱歌声音的回曲与平缓,回转而齐。《中庸》说“其次致曲”,《易经·系辞》说“曲成万物而不遗”。曲成,即是委曲成全之意。韩康伯注:“曲成者,乘变以应物,不系一方者也。”孔颖达疏:“言圣人随变而应,屈曲委细,成就万物。”

 

儒家做事做人以直为美德。《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中》“是以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讲的是君子要以正言正行求取富贵。《论语·季氏篇》孔子论交友时说:“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这是讲交友要交正直的人,直在此作正直解。《尚书·皋陶谟》中舜帝命夔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这里的直也是讲做人要身行正直。《论语·卫灵公篇》孔子说“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尚书·舜典》舜任伯益为秩宗要“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这里的直的意思也是讲人要有正直无私曲的品格。

 

春秋时卫国大夫史鱼多次劝戒卫灵公进用贤人蘧伯玉退去佞徒弥子瑕,但是卫灵公就是不听。大夫史鱼临死嘱家人不要“治丧正室”,而要求“置尸牖下”,这就是史称“尸谏”。最后使卫灵公“进蘧伯玉而用之,退弥子瑕而远之。”孔子听到这件事称赞史鱼说:“古之列谏之者,死则已矣,未有若史鱼死而尸谏,忠感其君者也,不可谓直乎?”(《孔子家语·困誓》)在《论语·卫灵公篇》中,夫子又评价史鱼的直道“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

 

春秋时晋国大夫叔向治理国家大事使用刑法,不包庇亲人。三次指出同是大夫又是异母弟弟叔鱼的罪恶,而不给他减轻罪刑。孔子称之曰:“叔向,古之遗直也。治国制刑,不隐于亲,三数叔鱼之恶,不为末减。曰义也夫,可谓直矣。”(《左传·昭公十四年》)

 

春秋时鲁国大夫柳下惠担任典狱多次被罢免,于是有人劝说:“您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国家呢?”柳下惠回答说:“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篇》)

 

但并不是儒家君子为人处事只有直来直去地“硬直”,不给人以转圜回缓的余地。不是的,儒家也讲究随机应变,屈曲委细,以成就他人及万物。同时长辈对晚辈的提携、先生对后进的教诲都体现了曲成的涵容。

 

互乡这个地方的人很难与他们谈论善道,而有个儿童却受到孔子接见,因此夫子的弟子就疑惑不解了。孔子解释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论语·述而篇》)人家向上来求进步,这不是好事吗?用得着纠结于人家以往是否都是善的呢?可见这里夫子屈成他人的用心。孔子还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与。”(《论语·述而篇》)只要有人主动带着束修来求学,孔子都不拘一格,予以教诲。这种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屈曲委细成就他人的精神,恐怕只有孔子这样的圣人才可以当之。

 

《后汉书·郭泰传》中描述了一个曲身成就他人的故事:“贾淑,字子厚,林宗乡人也。虽世有冠冕,而性险害,邑里患之。林宗遭母忧,淑来修吊,既而钜鹿孙威直亦至。威直以林宗贤而受恶人吊,心怪之,不进而去。林宗追而谢之,曰:贾子厚诚实凶德,然洗心向善,仲尼不逆互乡,故吾许其进也。淑闻之,改过自厉,终成善士。乡里有忧患者,淑辄倾身营救,为州闾所称。”

 

直作为明德和美德是君子所坚守的品格,与之相反的品德即是枉这种昏德。也就是前面柳下惠讲的枉道。枉是邪曲、不直不正之意,象无罪而杀之等都属于枉。一般人行为处事往往以枉尺而直寻为正道,故孟子驳斥之。陈代以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的“成功”气派为例子,劝孟子用枉尺而直寻的方式以寻求诸侯来实施自己的抱负,并认为这种人才“诚大丈夫哉”。孟子坚决反对,说:“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象公孙衍、张仪之流,根本谈不上是大丈夫,实际上是妾妇之流。真正的大丈夫应该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针对枉道,孔子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论语·公冶长篇》)又说:“以直报怨”。(《论语·宪问篇》)

 

一个人是否配称之为直,有时并不容易辨别。《论语·公治长篇》第二十三章孔子说:“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春秋鲁国人微生高以信义正直而著称,有人要点醋,微生高自己家里没有,就去邻居家转讨来给人。通过这件小事,孔子认为微生高不配称直。从这件事上看,本来是微生高乐于助人,可是孔子为什么据此判断微生高不直呢?余东海先生在《论语点睛》是这样分析的:“助人为乐也要看怎么助,什么事,就像守信要看什么‘信’怎么‘守’一样。横竖不过一点醋而已,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代人乞诸邻居,用意委屈,屈意殉物,毫无必要,多此一举。”是啊,横竖就那么一点醋,微生高却代别人向邻居乞讨,媚俗之心毕现矣!观看周遭社会,此人此行比比皆是,都是那么些所谓玩得转的人。

 

与屈曲委细成就他人的品格相对的是直而无礼、攻讦他人、讪上卖直的哗众取宠。对于这样的品行,也是为儒家所不为。直而无礼很是伤人,《论语》中《泰伯篇》《阳货篇》孔子认为“直而无礼为绞,”“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有些人个性比较直率、坦白,往往是一根筋地自我认为对或不对,故而在对人对事时常常让人实在是难受,叫人下不了台。这种人,心地或许是很好、很坦诚,但由于学问、见识、眼光不到,缺乏事上的磨炼、心性的修养,认识肤浅、好作妄断,不能见到事物的本质,就容易“直而绞”,如果绞得太过分了就会折断,误了事情。

 

对于讪上卖直、攻讦他人的品行也为儒家所厌恶。《论语·阳货篇》中子贡与夫子对话就说到“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讦以为直者”。讪上卖直者有两大坏:“一讪,不能实事求是;一卖,不能为君遮掩,甚至为了成己之名,不惜搞臭君上。”《礼记•少仪》:“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有亡而无疾,颂而无谄,谏而无骄。怠则张而相之,废则埽而更之,谓之社稷之役。”可以谏诤不可讪谤,可以躲避不可怀恨。赞扬他的正确但不要谄媚,谏诤他的错误但不要骄傲。如果君上怠惰,给他鼓励并帮助他;如果君上废政,给他扫除积弊更新气象。(余东海先生微博《事君》)

 

“讦以为直者”则是一般人的恶习,小人尤其是恶人往往以揭发、攻击别人的隐私﹑缺点为能事,从而达到自己个人的目的。

 

直和曲是相互统一的。儒家讲的直涵盖着曲,曲之中又有直,处人处事以直统领着曲。

 

《论语•雍也篇》孔子说:“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余东海先生疏解曰:“人之生也直,意谓人的本性正直。直即是至善,这句话可以视为儒家性善论的雏形,相当于说,人之初性本善;罔之生的性,其实是后天的不良习性。”《易经•系辞》说:“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以直为乾元之德。刘氏《正义》:“直者,诚也。”《中庸》以诚为“天之道”。乾之德,天之道,就是人之本性,盖人之本性,天之所命,乾之所赋。由此可以理解说,人的本性,也即是诚,是直,儒家君子为人处事所言所行之直道即是诚、是直的体现。《中庸》在论述“至诚”后接着说:“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由此明确了儒家“曲”之道本之于“诚”。因此诚(直)是直和曲的统一,直涵盖着曲。这就是直和曲是相互统一的经典依据。

 

(余东海先生在《仁本主义》之《仁本主义辨证法》一文中如此论述直和曲是相互统一的:

 

《论语·子路篇》记载: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直躬者,直身、直道而行者。叶公与他家乡的“直躬者”也都与孔子一样以“直”为一种正面评价和道德标准,只是道德知识有误,对“直”的理解有误。

 

孔子认为,“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本身就具有直的品格,《皇疏》说:“父子天性率由,自然至情。若不知相隐,则人伦之义绝矣。”《集注》说:“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又引谢氏曰:“顺理为直。”

 

发乎本性、顺乎良知谓之直,父子之间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就是直。儒家将直道纳入“亲亲”的范畴之中。父子以义合,父慈子孝是人与生俱来的最真实的情感。父子之间,直道要从孝和慈中体现。这就将曲和直统一起来了。

 

儒家的直道其实就是仁义之道,君子所行,唯直道而行。“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于此,孟子的弟子万章有所疑惑,问孟子说:“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孟子回答说:“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孟子·万章下》)

 

国君想要见贤人要用召唤贤人的礼义,孔子是贤圣之人,因此万章对孔子的“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有疑惑,认为孔子这样做或许不对,怀疑孔子是以枉道行事。孟子解释说,当时孔子有官职在身,国君用召唤官属的办法召见孔子,孔子当然要立即前往,孔子在当时确确实实是把直和曲很好地统一了起来。

 

《论语·乡党篇》很形象地描述了孔子在不同场合的为人处事,体现了夫子自如地把握直和曲的统一之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