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百安】西方哲学的种族主义色彩

栏目:思想评论
发布时间:2017-11-06 18: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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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哲学的种族主义色彩

作者:万百安

译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摘录自 《哲学上的拨乱反正:多元文化哲学宣言》,万百安 著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九月十八日丁酉

           耶稣2017年11月6日

 

作者简介:

 

万百安(Bryan W. Van Norden),武汉大学哲学院(中国)讲座教授,耶鲁-新加坡国立大学学院观音堂佛祖庙访问教授(新加坡),瓦萨尔学院哲学教授(美国),最新著作是《哲学上的拨乱反正:多元文化哲学宣言》(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17),由杰伊·加菲尔德撰写前言。

 

【正文】

 

“西方”的学院派哲学忽略或者蔑视中国、印度和非洲的思想传统。这种局面必须改变。

 

  

 

图片文字:中国24孝子之一,孔子的弟子仲由(子路)百里负米。私人藏品,Photo by Corbis /Getty

 

所谓的西方主流哲学其实思想狭隘,缺乏想象力,甚至非常排外。我知道,这个指控非常严重。但是,若非如此,我们何以解释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印度、非洲和美国土著的丰富哲学传统在欧美大学的几乎所有哲学系都被彻底忽略呢?

 

从前,西方哲学更加开放和更具世界主义的情怀。《论语》这部记录了孔子(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言行的儒学经典,被耶稣会士第一个翻译成欧洲语言。他们受到西方哲学严格训练,对亚里斯多德的哲学传统非常熟悉。他们为译文起名为《中国贤哲孔子》(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1687年)。

 

饶有兴趣地阅读耶稣会士描述的中国哲学的西方大哲学家是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他对二进制算术和《易经》之间明显的对应关系感到震惊(因此他发明了二进制算术,这成为计算机的数学基础)。《易经》这本中国经典,通过一系列间断和不间断的线条形象地展示宇宙的结构,本质上就像二进制中0、1两个字符一样。莱布尼兹还有一句名言,他说:虽然西方因接受了基督教的启示而占有优势,在自然科学方面优于中国,但“在实践哲学方面,即在将伦理学和政治学戒律应用在现有生活与尘世生活方面,我们实在相形见绌了(尽管不愿承认这一点)”。

 

1721年,一位有影响力的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在哈雷大学所作的演讲《论中国的实践哲学》中,呼应了莱布尼茨的哲学理论。沃尔夫论证说,孔子显示拥有不以敬神或自然宗教为基础的道德体系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它提出伦理学可以与上帝信仰完全脱离关系。该演讲在保守派基督徒中引发一场轩然大波,他们鼓动当局撤销了沃尔夫的职务并将他驱逐出境普鲁士。不过,他的演讲使其成为德国启蒙运动的英雄,并很快在其他地方获得了崇高威望。1730年,他又发表了第二次公开演讲《论哲学家之王和统治哲学家》(De Rege Philosophante et Philosopho Regnante),他高度评价中国人就国家大事征询孔子及其后来的追随者孟子(公元前四世纪)等“哲学家”的观点。

 

中国哲学在法国也很受重视。法国路易十五朝庭的主要改革家之一弗朗索瓦·魁奈(François Quesnay,1694-1774)在《中国专制制度(Despotisme de la China1767年)》中特别赞扬了中国的管理制度和哲学,因而被尊为“欧洲的孔夫子”。魁奈是自由放任经济政策的创始人之一,他在圣王舜的“无为而治(不干涉自然过程)”中明白了该政策模式。自由放任经济学与无为在意识形态上的联系一直持续至今。罗纳德·里根在1988年的“国情咨文”中引用了《道德经》中对“无为”的描述,将其解释为反对政府干预商业活动的警告。(当然,我并没有说中国哲学的每个思想都是好的。)

 

莱布尼茨、沃尔夫和魁奈都表明欧洲哲学曾经的常见观点。正如彼得·帕克(Peter K J Park)在《非洲、亚洲和哲学史:哲学经典形成中的种族主义》(2014)中坚定论证的那样,18世纪大多数学者严肃对待的唯一选择是哲学始于印度或哲学开始于非洲,或印度和非洲都向希腊输送了哲学。

 

为什么这样?帕克令人信服地指出,把非洲和亚洲排除在哲学经典之外是受到了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的影响。一方面,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哲学的捍卫者有意重写了哲学史,从而将其批判唯心主义描绘成所有早期哲学发展的顶峰,这方面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另一方面,欧洲知识分子逐渐接受了白人种族优越论的观点并且将其系统化,意味着非白人群体产生不了哲学。(甚至连出生于北非的圣奥古斯丁也在欧洲艺术中被典型地描述为白人)。所以,将非欧洲哲学排除在经典之外是一个决策,而非人们一直坚持的信念。该决策并非基于理性论证而是因为辩论的需要,涉及到欧洲哲学中的亲康德学派,同时也有种族主义观点作祟,它们在科学上经不起推敲和在道德上令人觉得可耻。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本人是有名的种族主义者。他在其人类学讲座中将种族视为科学类别(现今不存在这一类别),并将种族做了等级划分,将白人列为最高级:

 

1.“白人拥有所有天赋和动机。”

 

2.“印度教徒……非常冷静,看起来都像哲学家一样。尽管如此,他们更喜欢生气和爱。虽然他们受过最高程度的教育,但只有艺术而没有科学,所以他们根本掌握不了抽象概念。”

 

3.“黑人种族……充满活力和激情,他们非常活泼,喜欢说话但无甚意义。这个种族可以接受教育,但只进行仆人教育,即可接受训练。”(在另一个场合,康德驳斥了一个评论,理由是“这个歹徒从头到脚都完全是黑色的,这就是他言论愚蠢的明证。)

 

4.“美洲土著人是不可教的:因为他们缺乏情感和激情。他们也不会爱,因此繁殖力不强。他们很少说话,……什么都不在乎,而且非常懒惰。”

 

我们研究中国哲学的专家非常清楚康德对孔子的不屑:“整个东方都没有发现哲学……他们的老师孔子在著作中只是为君王讲授道德教义,再无其他内容……列举了先皇的例子……但是,美德和道德概念从未进入中国人的头脑。”

 

康德将中国人和东印度人并列,声称他们喜欢“静态…… 因为他们的历史书籍表明,他们现在知道的东西并不比过去早已知道的多多少。”所以,康德这位西方传统中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断定中国人、印度人、非洲人和美洲人天生没有搞哲学的能力。当代哲学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人、印度人、非洲人和美洲人根本没有哲学。如果这只是巧合,那也是惊人的巧合。

 

如果哲学开始于柏拉图的《理想国》,那么我猜想苏格拉底方法的创造者就不是哲学家。

 

人们可能认为,虽然康德的种族主义前提站不住脚,但他的结论是正确的,因为哲学的本质是具体西方思想传承的组成部分。这正是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哲学系研究生凯尔·皮尔内(D. Kyle Peone)在保守派刊物《旗帜周刊》上捍卫的立场,凯尔·皮尔内认为“哲学” 是源自希腊的词汇,它只指源自古希腊思想家的思想传统。尼古拉斯·坦皮奥(Nicholas Tampio)在本刊《永世》(Aeon)上提出类似的论证路线,他宣称“哲学源于柏拉图的《理想国》。”

 

这些是明显糟糕的论证(杰伊·加菲尔德和艾米·奥伯丁(Amy Olberding)已经指出过)。一方面,如果词汇的源头能够决定哪个文化“拥有”那个物体,那么欧洲就不会有代数,因为我们是阿拉伯语借来的词汇。而且,如果哲学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开始,我猜想苏格拉底方法的创造者不是哲学家。讲授和写作前苏格拉底时期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或者巴门尼德(Parmenides)的哲学同事将要失业了。

 

皮尔内和坦皮奥是试图简单地定义非欧洲哲学根本不存在的思想家传统的组成部分。在《哲学是什么》(1956年)中,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声称,“经常听到的说法‘西欧哲学’实际上是一种同义反复(套套逻辑)。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哲学在本质上是希腊的;……哲学的本质就是这样一种首先适应希腊世界的,而且只此一家才能展开。”

 

同样,雅各·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于2001年访华时,说了这样一句震惊主持人(在中国哲学系任教)的话,他说“中国没有哲学,只有思想”。在回应观众明显的震惊时,德里达说 “哲学与特定的历史、语言和古希腊的某些发明有关……这是欧洲形式的东西。” 德里达和海德格尔的言论可能是为避免与西方形而上学的纠缠而表现出恭维非西方哲学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们的评论就像说完全不受西方腐败影响束缚的“高贵的野蛮人”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恩赐态度,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无法参与高级文化。

 

不仅仅是所谓的大陆哲学传统的哲学家对欧美经典之外的哲学持不屑一顾的态度。英国哲学家摩尔(1873-1958)是在英语世界盛行的分析哲学的创始人之一。印度哲学家苏拉玛·达斯古普特(Surama Dasgupta)在伦敦亚里斯多德协会会议上宣读了一篇关于吠陀哲学(Vedanta)认识论的论文之后,摩尔做出唯一评论是“我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我相信,达斯古普特说的话绝对是错的。”在场的英国哲学家对其嘲讽吠陀哲学的破坏性“论证”爆发出哄堂大笑。

 

人们可能忍不住将其作为同事之间的笑话一笑置之,但是我们应该牢记的是印度哲学在摩尔时期已经被边缘化了。他的笑话将产生类似于当今学界背景中带有性别歧视的笑话产生的那种排他性影响。

 

尤金·帕克(Eugene Sun Park)的案例说明继承摩尔衣钵的后人同样思想狭隘。尤金·帕克在美国中西部一主流哲学院系读哲学博士,谈到他提倡哲学的多样化途径,主张聘请中国哲学或者其他不较不普遍讲授的哲学的专家,却遭遇失败。他汇报说,他发现“自己一次次地被无知、有时几乎没有遮掩的种族主义搞得伤透脑筋。”系里一位老师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我们身处的知识传统。要么接受它,要么走人。”当他试图将非西方和其他非经典哲学引入论文时,系里的教授建议他转到宗教研究系或更欢迎“种族研究”的其他院系去。

 

帕克最终放弃了继续攻读博士。还有多少其他学生——特别是那些可能给哲学带来更大多样性的学生——要么从一开始就遭拒绝,要么中途退学,因为哲学似乎只不过是显示白人男性成就的庙宇而已。

 

有些哲学家(非常不情愿地)承认中国和印度或许有哲学的存在,但是他们假设它不如欧洲哲学这么好。当代很多西方知识分子在这个议题上往往小心翼翼,避免犯下政治正确的错误。已经过世的大法官安东尼·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 是个例外,他在媒体上公然说出了许多人心里的真实想法,或者与志同道合的同事在私下里聊天时说的悄悄话。斯卡利亚指责中国圣人孔子的思想是“幸运签语饼上的神秘格言”。

 

对任何一个认定欧美传统之外没有哲学的人来说,或者承认西方之外存在哲学但认为它们都不够好的人,我要提出如下问题:为什么认为墨家为政府权威辩护的自然状态论不是哲学。他如何看待孟子的反证法驳斥人性被简单化为食物和性欲望的主张? 他为什么忽略庄子的怀疑主义无限回溯论证呢?韩非子认为政治制度的设计不能指望政治代理人的美德,他如何看待这个观点?宗密(唐代僧人,华严宗五祖,在《禅源诸诠集都序》中说,“若顿悟自心本来清净,元无烦恼,无漏性智,本自具足。此心即佛,毕竟无异。”---译注)认为现实从根本上说是精神性的,因为我们无法解释意识如何产生于无意识的物质。他对此观点又有什么看法?他为什么把柏拉图式对话视为哲学,却忽略法藏(唐代僧人。华严宗实际开创者,宗内称为三祖。---译注)的对话呢?在对话中,法藏声称个人是由他与别人的关系所决定,并对反对意见做出了回应。王阳明认为知善知恶是良知,知道善而不行善是就不是真知。他对此观点又持什么看法?戴震反对“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人欲的正确处理就是天理。(性之欲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为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以人欲为邪也。《孟子字义疏证·理》第十问答---译注),他是否觉得有说服力?他如何看待牟宗三对康德的批判?刘少奇认为除非补充个人伦理修养理论,否则马克思主义就是不连贯的。他如何看待这个观点?他更喜欢大乘佛教中的《维摩诘经》(the Vimalakirti Sutra)中提出的男女平等论述还是由宋明理学李贽的女性平等观(“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李贽《焚书·答以女人学道为短见书》---译注),还是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提出的观点(“一个公正的娱快的两性的关系,全靠男女间的相依、平等与互相补助的关系,不靠妇女的附属与男子的优越。男女各有各的特征,全为对等的关系,全有相与补足的地方。妇女在社会上也同男子一样,有他们的地位,在生活上有他们的要求,在法律上有他们的权利,他们岂能久甘在男子的脚下受践踏呢?”---《李大钊文集》转引自吴美华 刘星星 “李大钊的婚姻家庭观”http://cpc.people.com.cn/GB/69112/71148/71165/4821999.html---译注)?

 

当然,每个问题的答案都是那些认为中国哲学不理性者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论点,因为他们懒得去阅读中国哲学,只是简单地不屑一顾。

 

可悲的现实是,像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德里达、斯卡利亚、匹格里奇和帕克教授遭遇的评论都是爱德华·赛义德(Edward W Said)所说的“东方主义”的一些表现:从埃及到日本的一切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是与西方对立的一极:因为“东方人是不理性的,堕落(颓废)的,稚气的,‘与众不同’的;欧洲则是理性的,积极的,成熟的,‘正常的’”。受东方主义影响的人不需要实践阅读中文(或其他非欧洲)文本或认真对待他们的论证,因为他们提出现成的解释:“虽然有实际的目的,‘东方人’都是柏拉图式的本质,任何东方人(或东方统治者)都可会考察、理解和揭示出来。”这个本质确定了中国、印度、中东或其他非欧洲思想家所说的话从最好处说是精巧的,从最坏处说则是愚昧的。

 

本文的读者或许感到失望,我的例子(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集中在中国哲学上。这不过是因为中国哲学是我最熟悉的非西方哲学的领域。主张我们应该在欧美主流哲学之外讲授更多的其他哲学并不是暗示不切实际的目标,即人人都能熟练地讲授任何一种哲学。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中国哲学只是被美国哲学系忽略的众多较不普遍讲授的哲学(LCTP)的之一,其他还有印度哲学、非洲哲学和美洲土著哲学等。虽然我远非这些传统任何一种的专家,但我的确认识到它们作为哲学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只要读读科瓦米·格叶柯(Kwame Geyeke)的论非洲哲学思想的论文“阿坎人(Akan)的概念范式”(1987)或者科瓦西·维尔都(Kwazi Wiredu)的《哲学与非洲文化》(1980)或者乔纳顿·加纳里(Jonardon Ganeri)的《印度古典哲学》(2001),马克·西德里茨(Mark Siderits)的《作为哲学的佛教》(2007)、詹姆斯·马菲(James Maffie)精彩的《阿兹特克哲学》或者密歇根州立大学凯尔·波伊斯·怀特(Kyle Powys Whyte)有关美洲土著人环境注意到著作,就明白了。很多形式的哲学都受到英美主流哲学传统的影响(因而很容易地融入美国高校的课程)也都被主流哲学院系忽略了,包括非洲裔美国哲学、女权主义者哲学、伊斯兰哲学、犹太哲学、拉美哲学和性少数群体哲学等。将它们的任何一个添加到课程中都是朝向更大多样性的积极一步。

 

我并不是说主流的英美-欧洲哲学不好而所有其他哲学都好。的确有屈服于这种文化上的道德二元论的人,但是,我不是其中的一员。我的目标在打破壁垒,拓展哲学的存在空间,而非在哲学中修筑新的隔离墙。当有人问古代哲学家第奥根尼(Diogenes)来自哪个城市时,他回答说“我是世界公民。”当今西方哲学家已经丧失了这种视角。为了思想成长,为了吸引越来越多样化的学生,为了维持文化相关性,哲学必须恢复其最初的世界主义理想。

 

译自:Western philosophy is racist by Bryan W Van Norden

 

https://aeon.co/essays/why-the-western-philosophical-canon-is-xenophobic-and-racist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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