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燕强】也谈国学

栏目:国学、国学院、国学学位
发布时间:2012-02-01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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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谈国学
    作者:黄燕强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1年3月2日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发表
    
    
    
    经学来源甚古,“五经”都保存了殷商或西周的历史材料。经学的研究也很早,西周后期的“陈诗观风”制度已内含“心言合一”观的体认,心与诗言的内在一致性是“观”的行为的前提。春秋人赋诗喜断章,其目的仍在个己的心意,故其时能推出“诗以言志”的理论。赵衰谓:“《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是心性的极则。孔子论诗有“思无邪”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说,而思者乐者伤者,均落在人的心性。孔子又说“克己复礼为仁”,为礼建立心理学的根据,将礼内化于仁善的性命之内。凡此乃开启“心性释经”的法门,孔门弟子的经学即沿其流而扬其波。若《中庸》《乐记》《缁衣》之属,皆心性之作。郭店简《语丛》《性自命出》之类,乃敷论心性之本原、性情之意涵,贯通天命心性之节骨,把天人性情圆融于周而往复的精神流转中,终至实现人的自由生命境界。孟子之学,根本心性,而仁义礼智皆由此生发,德政思想则其表现之图式。惟求其放心,扩充善端,天人激荡,则浩然盈沛,圣道备焉。又孟子论心、性、情、才,开宋人几多理路,膏泽邃远。荀子非惟言性,乃畅论情才,视“情”为“性之质”。其化性之说,究情欲之理致,融摄天性与礼义而为一,感发志意,纯净性情,虽不免僵锢之弊,然循其“化师法、积文学”之功夫,人性和美、文理隆盛,亦可望而即。若《易》之《彖》《象》《系辞》,发挥天道性命之学,其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利贞者,性情也。”又“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乃纯粹心性之言。故知,“心性释经”的逻辑为先秦经学之核心。
    
    
    论汉代经学之弊,或谓汉室所谓尊儒,实则借经术缘饰中央王权。然政治终究外因,非内衍之决定因素,未足窒息经学生命。窃谓,汉代经学之弊有五端:一者独尊“五经”“七经”,范围为之局促;二者守家法、师法,争今文、古文,境界由之困顿;三者训诂碎离、章句空疏,内容流之形式;四者坠入阴阳五行之说,蔑弃人本主义精神,思想因之偏隘;五者摒墨斥老,惟独惟尊,思想元素从之死滞。凡五者乃扼窒先秦“心性释经”逻辑中之自由精神,是为根本缘由。经学源自心性,平常之哀乐爱恶正所以颐养众类之心性。汉儒乃偏执于政治哲学,治化成了经学的核心,却不甚关怀教化,纯以僵死之纲常范囿与囹圄人心,心性遂道德化而固滞窘促,俗世情怀且困局方寸之间,则自由精神灭裂殆尽,如之何能赞自然之神理、参性命之德义、究天人之分际。故汉人名物制度之训诂虽可观,且因以致用,但师与学又不得不臣服于官与政,抛弃其自由独立之精神,致使经学义理竟渐行浮泛,常常流于神秘而诞妄。然则,刘勰尚云:“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文心雕龙·序志篇》)周予同先生的“经学时代已经结束了,可是经学史的研究才刚刚开始”,刘勰已导先声,后之范文澜先生亦宣倡“山穷水尽的经学”说。[①]经学有困境,但困境岂谓末路。就注疏训诂言,清代乾嘉考据之学已否定刘勰之短见,更遑论程朱陆王博邃浩垠之经学境域。所谓“六经皆我注脚”,暂勿论宋儒改经删典的陋习,其怀疑与创作之胆力岂不可嘉。宋学之程朱、陆王二派,前者朱熹为殿军,后者陆九渊为旗纛。“朱子言性即理,象山言心即理。”(陆象山《与李宰第二书》)统言之,即心性理学。朱、陆回归人之本体,经营心性之思想境地,指示生命之归宿世界,为人类建立行为之合理形式,使存在价值有所据依,生命意义可得而诉寻。则宋明新儒学之成功仍在继承先秦“心性释经”之逻辑,张大思想自由之精神。尝以为,学史之人须存历史之前瞻眼界,切勿站在明天来看今天,站远一些,站在一百年、三百年乃至千年后以观今日,如此方能相对准确地把握事物发展之动向与规律。刘勰未及见宋明理学而周、范见之,若衡之历史心眼,另一新儒学之萌檠必在情势中。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以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和冯友兰等为代表的新儒家即致力于是。1958年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联署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文章强调“心性之学”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显然,新儒家找回了传统“心性释经”逻辑。
    
    
    以上简略的经学概说,一者说明经学前景仍光明,一者指出“心性释经”逻辑于古于今皆经学与儒学深化和转进之顶好路径。更申言之,“心性释经”蕴含“述而且作”之思维。此之谓心性,乃经书之心性,亦解经者之心性,若孟子所云“以意逆志”。志乃经书之心性,意则解经者之心性。孔子创立儒学,七十子酌源师训,体己心性,别开新景,故其学神韵异禀,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漆雕氏之儒等。顾之孟、荀,其精神复绝迥殊,皆各因其情之所近而自悟自解之结果。此结果体源于经且超越于经,其超越性阐释即为“作”,故曰:述而且作。之后惟宋明理学家得之,汉唐注疏与清代考据则失之甚远,其章句训诂之学术套路乃典型的“述而不作”。今之出土文献或为经书之诂训、校雠送来一缕星火,于浩瀚古文献中或可洞烛几处文字上之衍讹阙误。然擘绩补苴,于经义世道所关几何?故经学要复兴,蕴含“述而且作”思维的“心性释经”逻辑无疑乃理想之学术方法,而“述而不作”之思想惰性该扔掉了。
    
    
    如所周知,首难“述而不作”者乃墨子(《墨子·非儒》)。《淮南子·要略篇》说墨子初“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因不满儒家礼烦厚葬之义,背周道而用夏政,自创新说、独辟一家。墨学的建立当然是“作”的结果,此结果之实现路径,乃对儒学的批判。即是,在“述而且作”思维中包含“批判主义”精神。因批判是“破”,“破”之后是“立”,“立”即为“作”。非惟墨学为然,先秦诸子莫不在有所批判其它家派中构筑自家的理论体系,道、法、名等皆如是。不过,批判之“破”本蕴涵存在之认同的逻辑,既有认同则不可能完全地否定,故必于“立”之中有所吸取其所未尝“破”之者。是谓百道归一也。
    
    
    总兹,“心性释经”逻辑蕴藏“述而且作”思维,“述而且作”思维包含“批判主义”精神,于破坏之中且承且立。中国传统文化即是在这一线索中传承与发展绵绵千年而不断裂的。然批判须有对象,一学派的较量且不如多学派之碰撞,故社会乃须有自由精神,让哲人穷竭智慧、畅所想象、建所欲言。战国思想所以灿烂者在此,宋明已落台阶,终不负古人,堪称中兴;有清一代下而愈况,惟蜷守文字,不复知人心。今日之谈经学者,首要立存“述而且作”思维,重拾“心性释经”逻辑,辅之以批判主义精神,师法先秦诸子之勇气与识力,继承经学、继承子学,亦批判经学、批判子学,于述与破之中传继星火,最终完成作而且立之硕果。如此,我们的国学方能百花竞艳,达致“其命维新”之瑰境。
    
     
    [①]周予同说最早见于《经学史与经学之派别——皮锡瑞<经学历史序>》:“所以我说,在现在,经学之继承的研究大可不必,而经学史的研究当立即开始。”(1928年6月,初刊于《民铎》杂志第九卷第一号)又原载《出版周刊》新195、196期(1936年8月22、29日)的《怎样研究经学》说:“经学!我在高唱着它的挽歌呢。”范文澜说见于1941年在延安中央党校新哲学年会上讲演的《中国经学史的演变——延安新哲学年会讲演提纲》,则周说在前,范说在后。
    
    
    
    载《中华读书报》2011年3月2日,有修订。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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