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西】流型范物——中国虚无思想的起源及其与形而上之道的关系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5-08-11 20: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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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型范物——中国虚无思想的起源及其与形而上之道的关系

作者:周永西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沟通着“道”“器”,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曾经说过:“汉字是思想的文字。在汉字的形体里,显示有哲学的工作在其中。”此即我们自己所说的“文以载道”。若不认识汉字这一独特的象形文字,即不可侈论中国哲学。是故,要如实理解道器关系及“形而上”,就必须先认识“形”字。

 

然而汉字历史悠久,几经嬗变,许多源头古义都湮没了;历代浅人之望文生义、别出心裁的错讹解释特别多,它甚至也是推动汉字形体演变的一个重要推手,现代定型了的汉字形体好多都是积累各种讹变而成。“形”字虽然非常重要,但其造字本义也是如此,湮没在诸多后起之义中而与源头隔阂了,现代人已不了解它曾怎样内涵了古代的哲思。好在当今考古出土材料丰富翔实,我们有幸得见各种最古老的汉字形体,很多甚至是秦火以后的汉唐古人也不能得知的;从这些材料中旁敲侧击,乃可再次打通“形”字的源头本义,发掘其在中国哲学里的思想价值。

 

一、释“凡物流型”——中国青铜时代的造物之思

 

考文字演变源流,“形”是一个非常晚出的字,后世流通的先秦文献中的“形”字在相应的出土简帛中都作“㓝”、“型”等,义为型范。在更古老的商周金文中,它则对应着“井”,比如毛公鼎上的“用先王作明井”,即是说以先王作效法的型范;此如《逸周书》中有云:“商为无道,弃德型范。”古人是以型范为效法之义的。可知“形”的演化路径大致是:井—㓝—型—形,乃逐步繁化及变异而终成“形”。因此,要认识“形”字,先得认识“井”字。

 

现在的“井”字日常用义为水井,但它在源头上实际上有两种取象,因形似而导致混误,属于同构而异源的汉字演变现象。“井”字的第一种取象是水井上的围栏;表示水井时,诸多古文字会在井格的中央加一圆以指示井口,如图一(a);后来该圆退化为一点,成为“丼”,《说文》训作水井的正是这个“丼”字。现代汉字取消了这一点,用为“井”;而日本汉字仍遵循传统,至今使用“丼”表示水井。“井”字的另一种取象则是用于制作砖坯或巩筑土墙时所用的型范,它才是“型”、“刑”、“形”等字的源头;其甲金文如图一(b),中间是没有圆点的。加点与否本可严格区分“井”、“丼”二字,但后人逐渐讹误不知区分,遂导致混形同构。



图一(a),金文“ 丼”字



b)甲骨文“井”字

 

同构而异源的现象在汉字发展中绝非个例而实普遍;比如现代汉字的“口”部件,即是多种源头的同构;有的本是表示“嘴”巴,有的本是表示城“國”,有的本是表示“器”皿的敞口,有的则来自洞穴——请注意此诸句中“嘴”、“國”、“器”字中的“口”,皆已自证。再如“貝”部件,在有的字中表示鼎,如“則”字;有的字中则表示贝壳,如“財”字。再如“月”部件,在有的字中表示月亮,如“明”;有的字中则表示肉,如“肌”字;有的字中则表示贝壳,如“朋”字。至于现代汉字中的基本笔画,虽同为一点一横一竖,其古代源头之取象亦更是包罗万象,各不相同,可谓同构而多源。

 

表示“型范”的“井”字是制作土砖或筑垒土墙时所用模范的象形,有实物可证。中国古代建筑多用土木,土墙或土砖使用非常普遍,它们的制作都需要使用型范,该型范就是长方形的,形如“井”字。这种巩筑文化至今仍保存在中国民间,有些地方偶尔还在使用这一方式建造夯土房。我在网络上偶然浏览到网友上传的夯土建房视频,图二是其中一幅截图,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所使用的型范仍保留着“井”字形。另外,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农村还流行用土砖垒砌土墙房屋,制作土砖的型范同样是“井”字形,有的还是多格子的“井”字形,它也可以见于甲金文的一些“興”字中,稍后会论及此字。

 

 

图二、古风范土图

(视频原作者若见到此文可联系我,我会注明拍摄者及其原始出处。)

 

可见,表示“型范”的“井”字非常古老,它保留的是新石器时代巩筑文化的记忆。进入青铜时代,中国人型范造物的方式乃发生巨大变化,它使用铜锡等金属为材料,陶土为型范,将金属融化后流入型范中——原来简单的方格样型范变得异常复杂,而“巩筑”则变成了“流型”。青铜铸造虽然不再使用原始时代用于压制泥胚的“井”字形型范,但在文字上则仍然保留此一古代文字形体,只是逐渐繁化为“㓝”或“刑”、“型”等。

 

“㓝”或“刑”等字在“井”的基础上加入了刀的象形部件“刂”,这来自商周时代的青铜铸造,也与后来中国哲学中的另一个重要概念“理”有关。“㓝”或“刑”字中的刀乃是用于雕刻型范之纹理的刻刀,出土的商周铸造遗址中即发现有大量的这种刻刀。众所周知,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制造极其发达,青铜器上都有繁复而美仑美奂的纹理,寄托着古人的宗教文化观念,所以雕刻纹理乃是鼎器铸造之非常重要的一环。刻刀所雕刻的纹理在铸造之后即成为器物表面之上的纹理,是即为“理”;凡物皆有“理”,而“理”必出于型,这是后来中国哲学从型范造物中获得的启示。郭店楚简《语丛》中有“天型成人,与物斯理。”意谓天型生成人,赋予万物以纹理。

 

再后来,在“㓝”或““刑”字的基础上加入“土”,就成为“型”字,如图三,这只不过是强调一下型范的制作材料是陶土。汉代以后,“形”字成为主流,它则是“型”的另一种分化的变体:“井”演变为了“开”,而其中的“彡”表示的就是刻刀所成之纹理;其字义也分化转变为强调事物的形状、纹理特征,不再具有“型范”的意思,此古义乃就此湮灭。汉代以后,传世的先秦文献中的“型”很多都被“形”所取代,古义遂不能彰。

 

 

图三、战国金文“型”字

 

不管是新石器时代的“巩筑”还是青铜时代的“流型”,型范造物活动都深刻启发了中国古人的造物之思,并且逐渐被自觉地纳入中国哲学思想之中。

 

中国最古老的造物之思来自型范巩筑,这可以从“興”字旁敲侧击。“興”字是四只手配合在一起操作型范的象形,取象于人们在口令协同下一起制造土砖、巩筑土墙。“興”在现代汉语中的意义指某物的生成、出现、走向强盛,这显然来自中国古代的造物之思,即物的生成、兴起都是从型范中受造而出的。“興”字在甲骨文中如图四(a)。此中类似于“井”字而在两侧不出头的部件,实是“井”的另一写法,是型范之象。西周早期的井姬盂中有“弓+鱼伯作井姬用盂”,其中“井”的写法即如图四(b)。此外,甲骨文中也有“興”字的写法如图四(c),其中就作“井”,当知该部件的两种写法是同一取象。西周晚期多友鼎上的“興”字如图四(d),其中的“井”多出了一格,这显然是多坯制造土砖的型范,至今仍有生活中实物可见;《金文编》收录的商晚期父辛爵上的“興”字写法也与此相同,其如图四(e)。

 

 

 

 

          

 

 

 

图四 (a)、甲骨文“興”字             (b)、井姬盂中“井”字              (c)、甲骨文“興”之又字

 

 

 

 

     

 

 

    (d)、多友鼎“興”字           (e)、父辛爵“興”字

 

后来,青铜器改为“流型”造物后,更是以古人高度自觉的方式进入了周易哲学。《周易》中说:“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型)。”这是传世文献使用了后起字“形”,其春秋时代原字其实则是“型”。“流型”便是中国哲学的造物之思,它是从青铜器的浇铸中取得的意见。出土楚简中有“凡物流型”一篇,学界研究者虽然众多,但大都给人隔靴搔痒言不及义之感,盖不知“流型”究为何义也。“流型”的意思就是金属融液流入型范,这对于当时古人而言是无须解释而自明的,但经过文字嬗变后成为“流形”,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凡物流型》云:“民人流型,奚得而生?流型成体,奚失而死?”就是秉承周易的流型造物之说而来。《管子》中也有说:“凡人之生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型),合此以为人。”又说:“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型)。”此即《周易》所谓“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型)。”云气所化之雨水是天出之精、材料,型则被设想为大地之所含藏的型范;雨水流入大地,就象青铜的金属融液流入型范中,人与万物就是这样被造出来的;这也被叫作“受形”、“赋形”或者“成形”,出于造化之烘炉大冶。

 

那么什么是“凡物”呢?“凡物”可以理解为“范物”,也就是用型范来制造物;《抱朴子》云:“洪陶范物,大象流形。”这个“凡”字也存在同构异源的情况,它有的是表示“盘”,有的则是表示“井”。如上图四(a)中的“興”字,“井”字两侧不出头的部件,实是“井”的另一写法,是型范之象,但它与表示盘的“凡”就混形了。上图四(b)井姬盂中的“井”字也是如此,会被误释为“凡”或“盘”,这就是因形似而混误的现象。传世文献即有这样的例子,如《管子》中有“坦气修通,凡物开静。”以上下文对仗而言,“凡”应是动词,“凡物”乃造物之义,当理解作“型物”更为合理。

 

周易哲学中的范物流型之说是与气的思想结合在一起的。“气”是中国极为古老的概念,未有“理”之先,便有了“气”,它充当着中国哲学的材料因;此如庄子所说:“人之生,气之聚也。”万物皆是气之聚集。“气”的字源意义是天上云气之象形,《说文》释之谓:“云气也。”而早期中国哲学对气的理解也的确是很具体的,就是云气;它与早期的流形(型)说直接相关,并且是与上古宗教观念结合在一起的,流型是天地两大神明的聚气造物方式。

 

《周易》乾卦彖辞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型)。”天是乾元,乃造物之大本;天出云气,云气凝聚则为雨水,然后雨水流入大地坤元。《周易》坤卦彖辞云:“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元含藏造物的型理,其所顺承者,天出云气是也;此即《管子》所谓“天出其精,地出其型。”所以说,“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型)。”讲的是天出云气所化之雨水流入大地之中含藏的型范,万物就是这样“流型”受造而成。雨水落地,就象从造化的大冶里将融液浇注于型范之内,遂见草木滋荣,华叶敷吐,原本萧瑟虚漠的大地上奇迹一般地生物满盈,精彩纷呈;这大概也是希腊古哲“万物皆水”之思之所自。周易的品物流型说显然影响到了孔子。帛书《易传》载孔子有“阴阳流刑”之句;《礼记-孔子闲居》则载孔子语:“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型),庶物露生。”同样的话亦见之于上博简《民之父母》,它或许是《孔子闲居》的残篇。孔子这些话很显然是对彖传中“云行雨施,品物流型”的解释。

 

《周易》以乾坤二卦为首,紧接其后的则是屯卦。《序卦》中说:“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屯”字的甲金文字形表示草木萌孽,它也是“春”字的初文,“春”只是加了一个“日”表示日照,草木是在春日下发生出来的。屯卦讲的是万物的创生,其卦象水上雷下,是春天雷雨发动之象,即乾卦所谓“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屯卦彖辞云:“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此中的“盈”字从“皿”从“夃”,缺少甲金文字例,但它表示将液体冲入器皿中则是可以肯定的;《说文》曰:“盈,满器也。”所以“雷雨之动满盈”是承接乾卦彖辞“品物流形”而说的,显然是指流水注型的“流型”满盈之义。唐代《周易集解》中载有彖辞的另一汉代传世版本,乃作“雷雨之动满形”,其先秦本字必是“雷雨之动满型”,也就是雨水流满型范,是义更为明朗。屯卦只是在讲万物在春天的发生,它是云雨流型满盈的过程。周易的编排颇具用心,在乾坤二父母卦之后即排入屯卦,以雷雨之象而表发生,这是上古宗教观念的遗存,是天精地型流形以生万物的景象。

 

二、流型说开启了中国的虚无思想

 

形而上的“道”密切关联于“虚无”,这是中国哲学的重点特色;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等虚无思想的古代源头实际上来自于从型范造物中得到的启发——型范之所以能造物,就是因为它的“虚空”;无论是巩筑用的“井”字形型范,还是青铜器流型用的陶土型范,皆是如此。

 

试看巩筑用的“井”字形型范,它是几块木板围起来的一片虚空,能够容受泥土填充于其中的正是这一片虚空,发挥成物之功用的也正是这一片虚空。如果型范中是实碍的,就根本起不到造物之用了。此如隋唐道经《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中所说:“若生于实,不能变通,是知法相不从实生。不从实生,是因空生。”

 

青铜时代的流型铸造也同样如此,陶范之中只有空空如也,金属融液才能被型范容受,才能流型于其中,所以这同样启发了“有生于无”的思想。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中说:“虚无刑(型),其寂冥冥,万物之所从生。”《周易参同契》中则说:“以无制有,器用者空。”型范中的虚无是万物受造之本,流型造物正是“以无制有”,因而“空无”就成了本体。

 

空虚具有发生性的成物之功,这种启发应该是很古老的,中国文化中关于虚、卑、谦的教导非常久远,周易云:“君子以虚受人。”“天道亏盈益谦,地道变盈流谦。”这些都是上古传下来的智慧教导,是中国虚无思想的源头。

 

如此再来看“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便会有全新的视角,而“形而上”之深通虚无,也就成为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形而上”实际上就是“型而上”,它包含着型范中的“虚无”之义;形而上之“道”是物未生成之初,型范之内唯有空无虚寂的型理。“形而下”则是“型而下”,是空虚的型范被填满,虚寂之型理显现为了实在的“器”。所以,器是有形的成物,道则是无形虚寂的造物依据。

 

由此我们应当将中国的虚无与印度佛教的虚无区别开来。佛教的虚无是瓦解存在的,它极力遏绝物的生成,而趋向于一个寂灭“无生”之所。中国本土的虚无思想与佛教只在表面上相似,其源头上的精神则根本不同于佛教,其所说的虚无具有一种刚健的力量,它引導着材料流向形式,恰恰是创“生”万物的根据。

 

虚无之中的型理所具有的導引力量就象吸引子一样,型理虽然虚寂,它下处于卑虚,气必受其引導,有不得不就型显现之势。老子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是引导气之冲注的,而其型理渊深无量,恒不充盈满足。老子在纯粹的虚无寂寥之中,感受到沉潜于其中无限型理的召唤,体认到有一股浩大的導引的力量,導引着物的生成,他乃称之为“道”。

 

“導”之本字即“道”字;这与型范造物也可以关联起来。型范中的纹理正是引導金锡融液流型的,即是用型理来引導材料的流入。它有一个重要的隐喻意义,物的生成即以理導气;導即规范、节制,理路规范着气、气遵循着理路而显现为存在之物。《淮南子》云:“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物之走向存在,就是以无制有、以无应有,它是纯粹的赋现实性获得规范、节制的过程,而引導它的、规范和节制它的便是理、节。《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可作更为字面上的解释,“性”即“生”,“率性”即引领物的生成,此引领就是“道”。物的生成固必需要形式或理路的引导和规范 ;儒家将人的气性视为材料,社会的型范则发挥“道”的作用,将人之气性導引入型范之中,遂成礼乐文明。这样“道”与“理”的关系也就明白了;杜光庭曰:“道有三义:一理也,二導也,三通也。”此语简明扼要。

 

“道”在后来的中国哲学中变身为“理”,这与源头上的流型范物分不开。唐代重玄学者李荣在《老子注》中说:“道者,虚极之理也。。。道本无形,理唯虚寂。”“理”是纹理,它具有型范造物的古老启发——“天型成人,与物斯理。”制作型范时,刻刀雕刻出的纹理本身就是空虚的,它就是那个虚寂着的“型”的一部分,是金属融液遵之而行的“道路”、节制,導引金属融液受型成形,“发而皆中节”。这是虚寂之道的力量,也是天理的力量;不管是物、人,还是国家、社会,其生成皆受此冥冥天型中虚寂之理所導引,最终必显现其存在。这种虚无思想给人以一种形而上的信念:有“道”的、合“理”的,必将走向存在。即如某种社会的型范处于虚寂之中,不见而无形,但人们却身不由己地受其主宰,因为人是该型范的材料,它只能流型就下,使之“興”显。

 

西方哲学最初也有类似的空无思想。柏拉图的原初材料是hypodekhomai,字面意义即“容器”,由于“器用者空”,柏拉图也逻辑性地到达了“空”,他直接称之为“空”。空无思想在中西哲学中的牵涉甚深而极广,本文受篇幅所限,此处不得深究其详矣,有意者可直接参看拙著《存在究原》一书,本文主要观点及少部文字亦实源自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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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周永西,独立作者,从事中国哲学及中西哲学比较研究,研究兴趣亦包括儒家思想与西方哲学之沟通。新作有《存在究原》一书而影响未著,欲扩大其影响,拟以系列专题论文的形式碎片化呈现之,本文即属其专题论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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