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的文言文不能丟棄
——在欽明杯文言文大獎賽頒獎會上的發言
作者:張俊綸(闕裏書院文言文寫作教授)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
時間:西元2025年10月24日

照片:西元2025年9月25日下午,首届“钦明杯”文言创作大赛颁奖典礼在山东曲阜明故城内举行。大赛组委会特邀杨朝明、邓洪波、许石林、刘强、张俊纶、汪茂荣、张德付、杨嵋等8位高校博导、古文专家与知名学者担任评委,共评出一等奖1名、二等奖2名、三等奖10名。

照片:作者張俊綸先生欽明杯文言文大獎賽頒獎會上发言
张俊纶,字如水,号荆南楝翁,生于西元一九五七年,湖北荆州人。曾任《文思》杂志主编,《荆江文学》主编,现任阙里书院文言写作班教授。居武汉时为武汉大方学校国学教席,同时延聘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兼职教授,教授文言写作。主要著作有《李白传》《柳宗元传》等二十余部。
首先,讓允許我代表組委會向所有獲獎者,表示熱烈的祝賀。祝賀你們能在強手如林當中,脫穎而出,取得優異成績。祝賀你們榮獲文言文寫作領域的最高獎項。
同時,我也向所有作者表示感謝。是你們的熱情參與、辛勤寫作,纔使得我們的大獎賽有聲有色,熱鬧非凡。
在這裡,我要特別向幾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老作家、老學者表示衷心感謝。感謝你們的友好支持,熱情參與。
在這裡,我要說,我們的獲獎者們、寫作者們,都為文言文的薪火相傳作出了貢獻。薪火相傳,就是一代傳一代,把文言文的寫作技巧方法傳下去。
那麼為什麼文言文寫作要薪火相傳呢。大獎賽組委會要我談一談這個話題。我覺得這個話題非常有意義。尤其是在今天的這個場合下,更有意義。
下面,我分四個方面,來闡述一下這個問題,不對之處,懇請各位批評指正。
一、文言文是順應自然、符合天理的最美好的文字
剛才,我們頒發了文言文大獎賽,其實,我們書院裡關於文言文的話題極其豐富。除了開展文言文大獎賽,我們還出版有《中國文言文年鑑》,與十堰日報副刊“武當漢水”合辦有《文言遊記》,編輯有文言文網絡版,編著有《文言文寫作教材》,合編有學生文言文作品集《其鳴喈喈》、《有鳴倉庚》,我們還開設有文言寫作課程,設計有一整套文言寫作晉級體系。
我們文言文的晉級分為五級,它們是初級、本級、雅集、達級、師級。初級、本級,兩年學習寫作;雅集兩到三年,一般是學習點校註釋,點校註釋,我們明確規定,必須用文言。對文言文我們可以說是情有獨鐘。
為什麼我們對文言文情有獨鐘?為什麼我們要不遺餘力、費盡心血傳播、宣傳、鼓勵文言文寫作呢。因為文言文是是順應自然、符合天理的最美好的文字。
這不是我隨便說的,這是劉勰在《文心雕龍》裡說的。

劉勰認為,道者,自然也。自然之物皆有文。日月山川有文,龍鳳虎豹有文,雲霞草木有文,林籟泉石有文,人為萬物之靈,豈能無文乎!人能學自然之文,化為文采之文,故炎皞、唐虞、夏后氏、商周、文王、周公、夫子出焉,《河圖》、《洛書》出焉,《三墳》、《文言》出焉。自然之文,紋也;文采之文,文也。紋者,紋理也,波紋也,色彩聲音也;文者,字也,辭語也,章句也,經典也。人之文乃從自然之“紋”而出者也。故作者論人之文,以《易》先之,蓋《易》模仿自然之紋,即龜之紋而成者也。劉勰這裡講到了帶絞絲旁的紋和不帶絞絲旁的文的淵源關係。這是我們打開文心雕龍的一把鑰匙。
《文心雕龍》的第一篇是《原道》,原是還原的意思,道是大自然的意思,原道呢,就是用文字還原大自然,誰能用文字還原大自然呢,聖人能夠用文字還原大自然。所謂“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聖人還原大自然的文字就是經典。
我們可以反過來推理,也就是說聖人所著的經典,是順應自然、符合天理的文章;而順應自然、符合天理,當然是最美好的。這個美好的文章,是什麼文呢?就是文言文。
詩書易禮春秋,前面提到的《河圖》、《洛書》、《三墳》、《文言》全是經,也全是文言文。文言文和聖人、和經典,和順應自然、符合天理,緊密的聯繫在一起。那麼,根據《文心雕龍》的理論,我們可以這樣說,我們文言文順應自然、符合天理,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正的文字。
所以我們要把文言文薪火相傳,理所當然。所謂“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遊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第二、文言文是最古老,而又最具有生命力的文字
我們最早的祖先,沒有文字,結繩記事,後來倉頡從鳥跡獸迒得到啓發,發明文字代替結繩記事。我們的文字記錄就出現了。這個文字記錄,就是文言文。
我們打開泛黃的《中國文學史》,我們的史家,就明確地告訴我們,我們最早的文字片段就是文言文,我們甲骨文上的文字,就是文言文,而且是極其古拙的文言文。比如甲骨文上就有這樣的記錄:
己未卜,在攸貞,王今月亡戾。
這個意思是說,己未這一天用龜甲占卜,在吉祥的位置。商王這個月沒有災禍。
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
明了如話,簡潔整飭,已然具有文言文特色。
在殷商甲骨文之後,西周出現了钟鼎文。《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它們都是規範的文言文。我們的經典,四書五經全是文言文。
我們可以總結一下文言文的歷史,從伏羲氏,唐堯虞舜,夏后氏,商周,一直到秦漢,到魏晉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到民國初年,我們民族使用的文字,全是文言文。文言文是廟堂之音,它高貴華美,簡潔優雅;文言文仁義禮智信,充滿智慧;文言文順應自然,符合天人。一件無趣的小事,在文言文的筆下,忽然變得波瀾起伏,饒有趣味。我們去讀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去讀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洪邁的《容齋隨筆》,張岱的《夜航船》,你會沉浸其中,得出同樣的結論。更不用說讀韓柳歐蘇,讀歸劉方姚,更不用說讀孔孟老莊,四書五經了。我們可以這樣說,文言文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也是最簡潔生動的文字。
我們讀兩篇古文,來體味一下。第一篇是西漢《恤民詔》:
方春和時,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樂,而吾百姓鰥寡孤獨窮困之人,或阽於死亡,而莫之省憂,為民父母,將如何?其議所以振貸之。
全文不過五十個字,卻將一場即將在全國開展的扶貧活動,寫得如此簡潔,如此的明晰,如此的情誼深厚,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文采。所謂《恤民詔》就是詔書,就是現在的公文。
我們經常讀到各類公文,動輒幾千字,有的甚至達到好幾萬字。但如果我們仔細讀這些文章,就會發現皆有一毛病,那就是言之無物,空話連篇,面面俱到,味同嚼蠟。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現象,我想主要原因,應該是作公文的對詔書體裁缺乏學習瞭解。
再讀《左傳·成公十一年》一段文字:
聲伯之母不聘,穆姜曰:“吾不以妾為姒。”生聲伯而出之,嫁於齊管于奚。生二子而寡,以歸聲伯。聲伯以其外弟為大夫,而嫁其外妹於施孝叔。郤犨來聘,求婦於聲伯。聲伯奪施氏婦以與之。婦人曰:“鳥獸猶不失儷,子將若何?”曰:“吾不能死亡。”婦人遂行,生二子於郤氏。郤氏亡,晉人歸之施氏,施氏逆諸河,沉其二子。婦人怒曰:“己不能庇其伉儷而亡之,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殺之,將何以終?”遂誓施氏。
這一段文字不到一百七十字,卻寫活了四個人,穆姜、聲伯、施孝叔、施孝叔妻管氏。聲伯奪走施孝叔的妻子管氏嫁與郤犨,施孝叔身為丈夫,竟然不敢吭聲,不敢說話。後來郤犨死了,晉國要他渡過黃河去接妻子管氏,他在回渡黃河的船上,竟然把管氏與郤犨生的兩個兒子投入黃河淹死。管氏大怒說:你這個人既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慈愛別人的孤兒,你決沒有好下場。於是發誓離開他,和他斷絕關係。
施孝叔的懦弱無能、殘忍陰毒,妻子管氏的大義凜然、甘烈決斷,都寫得淋漓盡致。全文故事緊湊,敘事簡潔,文字凝練,人物形象生動,有讓人過目不忘、怕案而起的奇效。
這種奇效只有簡潔的文言文纔能達到。啰嗦的白話文絕對做不到。所以我們可以總結說,文言文是最古老的,但又是最具有生命力的文字。
最古老又最具有生命力,這簡直就是宇宙間最神奇的結合。正如陸機《文賦》所說:“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
三、文言文是所有文學、藝術之皮
文言文古老,具有生命力,同時文言文又是經典之皮,是古文之皮,是詩詞之皮,是書法之皮,是繪畫之皮,是建築藝術之皮,是點校注釋之皮,是史記文之皮,是白話文之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因為種種原因,經過一百餘年的顛沛流離,我們的文言文之皮已經千瘡百孔,面目全非,或者說已經細若遊絲,危若墜蠡。
沒有了皮,於是產生了一系列後果:我們的語言變得冗长粗野,我們的文章變得鄙俚淺俗,我們的詩詞變成標語口號,我們的書法變得醜陋怪誕,我們的繪畫變得沒有內涵,我們的建築變得千篇一律,毫無個性,我們的點校注釋變成鲁鱼帝虎、別風淮雨的集散之地。
令人沮喪的是,這些後果,還在日益加劇。
(一)沒有文言文寫作,讀不懂經典
在《論語·為政》: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一章,我認為,如果沒有寫作文言文的實踐,是很難讀懂原文的。有寫作實踐的人一讀,就知道全章以“知”字為統攝,它們之間有內在的聯繫,以知字開頭,以知字結尾,最後一個知必須照應前面一個知。孔子說:“仲由,教給你什麼是知吧?知道它就是知道它,不知道它就是不知道它,這就是知啊。”
沒有文言文寫作實踐的人不知道這一點,看不到內在聯繫,把最後一個知訓為“智”,這樣全章不通,而且無文趣。朱子、張居正都把最後一個“知”解為“知道”的知,但現在的整理者、翻譯者(李申、袁省吾)都曲解朱子《四書集註》、張居正《四書直解》的原意,把“知”解釋、翻譯為智慧的“智”,這再說明問題不過了。
現代人的注譯最後一個“知”,有文言寫作實踐的人解作“知”,如錢穆先生;沒有文言寫作實踐的解作“智”,如楊逢彬教授、劉教授等人。
在《左傳·鄭伯克段于鄢》:“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啓之。”杜預、楊伯峻、王力、郭錫良都注開門。現代註釋家認為不是,認為將“啓之”不可解。
著長篇大論來證明啓不是打開的意思。因為他們認為“之”代大叔,故打開大叔,講不通。其實這裡的“之”代什麼,文章再清楚不過。前句說的“將襲鄭”,襲鄭的京城,京城的門,啓之,不就是打開大門嗎?後面的“夫人將啓之”緊乘前面的“將襲鄭”,不是一清二楚嗎。但著文者沒有寫作文言文的經歷,所以他弄不明白文字之間的承接,犯了張冠李戴的錯誤。
(二)沒有文言文寫作,做不好標點注釋。
我們先看標點注釋的例子。《史記·儒林列傳·董仲舒傳》裡有一句“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次相受業,或莫見其面。”
大陸、臺灣的注釋、翻譯都是這樣的:“傳授的方法是以老弟子教授新弟子,有些到最後都見不到董仲舒的面。”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傳授學業是以弟子來到的先後為順序,有些弟子到最後都沒有見到董仲舒的面。”
他們錯在哪裡,錯在把“弟子”二字當成了主語。只要會寫文言就會知道,全句的主語都是董仲舒,怎麼會是弟子呢?如果是弟子,這句話就不通了。這裡“弟子傳”其實是“傳弟子”,賓語前置,先秦典籍多見此例。如《左傳·隱公四年》:“王覲為可。”王覲,覲王的意思,拜謁王的意思。《楚辭·天問》,天問,問天的意思。
還有《莊子·養生主》裡有一句話:“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是講解牛的庖丁技術高超,技,古人解釋為技巧,但俞樾認為技是枝之通假,技經肯綮,就是“枝經肯綮”,經絡骨節相連的地方。
全文的意思是,經絡骨節相連的地方,尚且不曾拿刀碰過,更何況大骨呢!意思很通順。但王力先生堅持認為,技還是技,指庖丁解牛的技巧,經是經過的意思,這裡要斷開,全句就成了“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當然意思也通,但會寫文言的人一眼就會看出,古人決沒有這樣怪異、彆扭的句子。“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暢快無阻,讀之爽利;而換成“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佶屈聱牙,殊不成義。
俞樾先生和王力先生都是名家,為什麼一個正確,一個錯誤?根子在於一個有文言寫作的實踐,一個後來因政治運動頻繁而基本沒有寫作;有寫作實踐的正確,沒有寫作實踐的錯誤。
在二十年前,我讀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的書籍,幾乎沒有錯。但後來,也有了,而且與年具增,越來越多。
比如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散原精舍集》就有不少錯誤。散原是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的號,錢鐘書在《圍城》裡對他評價甚高,他借詩人董斜川之口,認為中國詩人無非就是陵谷山原,陵就是杜少陵杜甫,谷就是黃庭堅黃山谷,山就是李商隱李義山,原就是陳三立陳散原。就是這樣一位大詩人大文學家,文字竟然遭到了被凌辱被腰斬的命運。
其中《龙壁山房文集叙》有一句話說“类曹好曹恶、异同攻尚之习”,什麼意思呢,類,是像這一類的意思,曹好曹恶,喜好哪一類,厭惡哪一類的意思,是一個成語;异同攻尚,攻擊不同的,崇尚相同的意思。
全句意思是,像那些相同的就喜歡,不同的就攻擊的惡習,是要不得的,意思很明確,但點校者卻點成了“类曹好曹,恶异同攻尚之习”,把成語曹好曹恶點開成曹好曹,完全不可理解了。
在《弟繹年義述》裡有一句“君果卒自悔厲” ,什麼意思呢,君是指陳三立的弟弟陳繹年,卒是副詞,終於的意思,終於自己悔改,點家點成了“君果卒,自悔厉”,卒是副詞,他卻理解成動詞死亡的意思。君果然死了,自己後悔。君死掉了,他還怎麼後悔呢?像這樣荒唐的錯誤不少。
《散原精舍集》我發現的硬錯就有一百多處。我寄給編輯部,編輯部再版時基本都改正了。承蒙他們的獎飾,改正後的第一版後記寫有感謝張先生指出謬誤諸語。
更有甚者,有一本叫《錢神志》的書,點校錯誤之多,簡直令人不敢相信。我們估算了一下,其錯誤率達到了萬分之五百。國家新聞出版局允許的出錯率是萬分之一,它超過五百倍。它一篇僅僅不足七百字的序文,竟然錯了63處,錯誤率接近十分之一。可以說是慘不忍睹。
還有注釋,本來很好懂的句子,都被注得支離破碎,不堪卒讀。有些最常見的修辭手法,比如我所推行的比偶詞性之法,很多注釋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犯錯。所謂比偶詞性之法,就是說詩詞古文裡,凡是對舉的文字,它的詞性基本是相同的。也就是所謂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還有專有名詞對專有名詞。
中華書局出版的《王維詩集校註》,其中一首五律的頷聯:春池百子外,芳樹萬年餘。百子注家注是池塘的名稱,但萬年他就不注了,他把它當作了千年萬年的意思,其實這裡萬年也應該是一個專有名詞,原來它也是一個宮殿的名稱,即原來的九成宮,後來改成了萬年宮。
另外一首的頷聯:對坐彈盧女,同看舞鳳凰。盧女,注家注的是《樂府·雜曲歌辭》裡的《盧女曲》。而鳳凰他就不注了。其實鳳凰也是《樂府·相和歌辭·》裡的《鳳凰曲》。鳳凰曲和前面的《盧女曲》是對舉的。
還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蕭繹集校註》。我們一看書名就覺得很不是滋味,因為蕭繹是梁元帝,古人選其詩文,都標註《梁元帝集》,上古就敢直呼其名稱蕭繹。對古人不恭敬的本身,其實就是學問欠缺。果然我們讀其中《謝東宮賚蒸栗牛啓》,僅僅四句,就發現了兩處錯誤。
色似秘府之書,毛類陳王之玉。騂角未奇,瑩蹄未貴。
文中陳王是指曹植,是一個具體的人,那麼對舉的秘府也應該是一個具體的人。但作者只引用大量文字解釋了秘府,未言擔任秘府的是誰人。這裡秘府應指孔安國。他得到魯恭王泛黃的尚書等典籍,又曾在秘府任職。騂角未奇,用《論語·雍也》典:“犁牛之子騂且角”,騂角有典,那么則騂角所對舉的瑩蹄一定有典故。
但註家不知道比偶詞性之法,只是注晶瑩美麗的蹄子,典型的望文生義。
其實這裡瑩蹄之典,見《世說新語·汰侈》:
王君夫有牛,名八百里駮,常瑩其蹄角。王武子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且謂駿物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
講的什麼意思呢?有位叫王君夫的人有一頭牛,這頭牛的名字叫八百里駮,八百里駮,意思是那头牛跑得比馬還快,王君夫常把它的蹄角察得晶瑩剔透。有個叫王武子的人,其實這人就是王君夫的姨父,對王君夫說:“今天我卻用射箭和你打賭,指定賭你的牛,我下注一千萬。”王君夫想,我還怕你嗎。于是就答應了。王君夫要王武子先射。王武子一箭便射中了靶心。贏了。王武子便坐在胡床上,呼喚他的左右把牛殺了,把牛心取出來烤熟了給他吃。不一會,烤熟的牛心送到,王武子只嚐一片肉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王君夫的这头寶貝牛、蹄角擦得晶瑩剔透的牛,就这么完蛋了。
這個故事很有名。後來八百里成為牛的代名詞。辛棄疾《破陣子》就有,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驚心動魄的故事,在注家這裡平淡無奇,只一句“晶瑩美麗的蹄子”就打發了,我們的讀者是多麼的悲涼。
(三)沒有文言文寫作,寫不好書法。
古人把書法當作儒生之餘事,即讀書人業餘的事,這是有道理的。因爲歷史上沒有哪一個書法家,不首先是文言文大家。
兩漢、唐宋元明清,沒有哪一位書法家不是。張旭是這樣的,杜牧是這樣的,蘇軾、黃庭堅、陸遊還是這樣的。陸機的《平復帖》是他隨手寫下的書翰,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就是自己寫的一篇優美的散文,孫過庭的《書譜》是他的論書法著作。沒有一位書法家只是寫字的。
現在很多書法家追求技巧,而忽視內在學養的培育,這是本末倒置。現在就有很多書法家餘余不分,云雲不分,裡里不分,系係繫不分,還談什麼書法?忽視內在學問的培養提升,即忽視文言的寫作,不可能寫出書法佳作,這是可以肯定的。
你看現在那些搞怪的醜書,完全喪失了漢字的基本骨架,沒有了漢字的基本形體,變得醜醜小小,變成鬼畫符。還有書帖的釋文,錯誤很多。釋字是對的,釋句就錯了,釋文錯得更厲害,錯得離譜。西泠印社出版的一套《王羲之書法全集》,很多斷句錯得不可理喻。
(四)沒有文言文寫作,寫不出史記。
我們的二十四史,從《史記》、《漢書》一直到《明史》,全是文言文。《清史稿》也是文言文。清朝既屋已經一百一十多年,我們應該寫《清史》了。
寫史就應該用文言,因爲文言清潔雅正,有以一當十之功,而這個功能白話文是不具備的。
前二十餘年,國家清史委員會成立,動筆寫清史。在召開的首次會議上,有專家提出用文言文寫清史。主持人問大家,在坐的有沒有能寫文言文的,能寫的人舉手。現場死一般沉寂,沒有一個人舉手。
現在寫成了,苦苦寫了十餘年,弄出來的居然是白話,字數達到了三千五百萬。一部《史記》才五十萬字,一部《漢書》才八十萬字。三千五百萬字,叫人怎麼讀?不能讀,那叫什麼史?
因為失去文言文,我們的史記已經斷層,這是多麼令人尷尬、遺憾、悲涼。
我曾經對學文言寫作的同學們說,我們的文言文要薪火相傳,要服務社會,应该说,撰寫《清史》的任務已經歷史地落在你們的肩膀上。你們要義無反顧,責無旁貸,要準備寫《清史》。準備寫未來勝國之史。
還有祭祀。就每年一篇祭孔文,祭黃帝文,不知難倒多少大名鼎鼎。很多人寫出來的不是什麼祭文,而是政治時髦,標語口號,讓人哭笑不得。我曾寫了一首古風《九月祭孔歌》諷刺這種現象。
還有大學成立一百週年的賦,大學教授逝世的誄文,一出來就有人指彈譏諷,或笑聲罵聲一片。堂堂的百年老校,居然無人能寫一篇像模像樣的賦,一篇中規中矩的誄文,這不是笑話,而是悲哀。總之,它讓我們壓抑、悲涼,久久說不出話來。
(五)沒有文言文寫作,寫不出真正的白話文。
文言文與白話文的關係怎麼樣的呢。文言是廟堂之音,白話是鄉村小調;文言是陽春白雪,白話是下里巴人,文言是雅言,白話是俗語;文言是經,白話文是緯,是候,是鉤,是讖,緯,候,鉤,讖,都是解釋經文、解釋典籍的。解釋經文當然要用文言文。
但後來又出現了白話文。按照這個順序,白話文就是解釋文言文的。也就是說寫白話文的人,一定要懂文言文,一定要會寫文言文。所以這個白話文必須是文言文里出來的。什麼意思呢,就是文言是基礎,白話是樓台;文言是母親,白話是嬰兒;文言是源頭,白話是流水。文言是皮,白話是毛。
也就是說,文言文在白話文之先,你寫作白話文之前,一定要先學會寫文言文。等到文言文馴熟了,你再去寫白話文。那才是順理成章,那才是次序井然。
什麼是正統的白話文。比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正統的白話文,比如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就是正統的白話文,劉鶚的《老殘遊記》就是正統的白話文,梁實秋、林語堂、張愛玲、周作人、汪曾祺的散文是正統的白話文。
為什麼胡適之、陳獨秀、魯迅、錢玄同諸公,他們的白話文好,精緻,就是他們的白話文是從文言裏出來的。他們從小也是背誦過四書五經的,而且遠遠不止三十萬。他們攘臂高呼打倒文言,譏諷文言為貴族頹廢之文,陳腐之死文,但是沒有這頹廢、陳腐之文,他們的白話文也不會寫得如此之好的。
現在我們的白話文粗鄙,淺白,纍贅,囉嗦,不簡淨,言之無文,總之,一點味道也沒有,一點韻致也沒有,一點雅緻也沒有,原因很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們不是從文言裏出來的,沒有經過文言文的滋潤涵養,沒有經過文言文的熏陶培育。
現在我們是本末倒置,次序顛倒,還沒有完成文言文的學習寫作,就開始寫白話文,如同建築,還沒有打牢基礎,就去建樓台,這個樓台是一定會垮掉的。或者說,沒有第一層,卻去建第二層、第三層,這有可能嗎?
現在我們的有識之士應該看到,白話文的缺陷,不在白話文本身,而在於它先天不足,在於它的毛病與生俱來:就是它的順序錯了。糾正它,完善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先學習文言文。
還有詩詞。有人說,詩是詩,文是文,不對,詩文是連在一起的。古時候的作者能文的都能詩,能詩的都能文。李白能詩,但他也有《上韓荊州書》、《桃李園序》等;韓愈能文,但他也有《山石》、《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等。能詩不能文,是跛腳鴨,最終詩也寫不了。如今的老幹體就是例子。
(六)沒有文言文寫作,立身做人會大打折扣。
《論語·子張》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這個道,就是立身做人,就是做君子。孟子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那麼怎樣才能做到仁禮存心,很重要一點,就是要學會文言。因為文言莊美典雅,威重端正,不易讓人產生邪思惡念。應該說,人的邪思惡念,戾霸狠氣,很大程度上是從語言開始的。
如果我們生存的空間流行痞子語言,網絡穢語,我們的社會人品,就會總體下降。如果一個人浸潤其中,其人格風骨就會大受影響,久而久之,就有成為小人、痞子的危險。
而文言,沒有痞子語言,沒有低級下流之辭,即使某些粗鄙無聊,一旦化為文言,就會雅光四射,文理有爛,痞子惡氣蕩然無存。
四、恢復文言文寫作時不我待
上面說了這麼多。所有這些問題的根源在哪裡?毫無疑問,在於我們丟失了經典,丟失了文言文。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應該恢復文言文的學習寫作。怎麼恢復,幼年背誦,青少年寫作。捨此別無他途。
幼年是記憶的黃金期,這時候只管背誦,不問理解。背誦的東西就像是一座冰山,等到年紀稍大,有了理解能力,冰山就慢慢融化,成為知識學問的來源。
台灣的一位國學大師就是這麼說的。除背誦之外,就是青少年時的寫作。寫作是學習經典、學習古文的不二法門,是最好方法,這是無可懷疑的。
我們書院開設文言寫作課已經八年。從這八年的實驗來看,效果是明顯的。為什麼我們學校百折不撓地開展文言文大獎賽,不遺餘力地出版中國文言文年鑑。原因就在這裡:鼓勵寫作。
那麼怎麼開展寫作呢?我想先要有一套比較成熟的教材。
我們書院裡的教材是我編著的《文言寫作教材》,以姚鼐的《古文辭類纂》為圭臬、劉勰的《文心雕龍》為參照編著而成的。教材每一篇的內容有範文、格式小結、作品選讀、課文、下水文跟進等等。範文、作品選讀很重要,下水文也很重要。
學生們學了元結的《右溪記》,老師引去看竹里後溪,寫竹里後溪記,怎麼寫?你老師要拿下水文出來。因為同學們知道右溪的寫法,但不知後溪的寫法呀。看了老師的下水文,他就會明白了。
我教過四個班,有幾百篇下水文,我結了一個集子,名曰《竹曲集》,附在教材後面。我想體制內學校也應該開展文言文寫作教學。曾有人問我,既然寫作有這麼大好處。
為什麼體制內不開展文言寫作的教學呢?
有一次我同幾位教授聊天,談到體制內的學生們學文言文的問題。我說能不能在體制內開課,讓他們能學文言文寫作嗎?
教授們的回答是學生們不願學,看見文言文就腦殼痛,頭都大了。我說,這樣的學生有多少。這幾位教授說,都是這樣的。
其實這和我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時所見到時的情形大不相同。
2016年到2017年上半年,我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講授文言文,來聽課的同學有華師的,有湖大的,有武大的,有華農的,有華科的,濟濟一堂,每次聽課的,都有接近200人。我覺得,傳統文化,古文詩詞,文言寫作這些東西,深入在我們民族的骨髓裡,只要有人稍加喚醒,他就會活躍起來。文言並沒有死去,仍有鮮活的表現力,仍能準確呈現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裏說:“今白話所能達意者,文言亦能達之;今白話所能記述者,文言亦能記之。且於序跋、祭典、哀誄、碑誌、傳記之屬,文言如魚得水,白話則力有不逮也。”
確實是這樣子的。白話文所能表現的,文言都能表現;白話所能抒發的,文言都能抒發。不僅能,而且還簡潔得多,典雅得多。
現在文言墓誌銘,文言序言,駢體賦,格律詩詞,重新紅火,就充分說明文言是有生命力的,是打不倒的。所以學生們不會是不願學。所謂不願學者,應該是我們不願教。或者說,是我們整個教育體製,還和文言文格格不入。
其次是文言文要有公開發表的園地。作者辛辛苦苦寫了文言作品,要有地方發表。所以我們出版有《中國文言文年鑑》,每年一本,如今已經編輯了兩本。甲辰卷已經出版,乙巳卷編輯完成,待出版。
出版非常不易,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每篇作者們要附委託書,我們編輯部門要與每位作者電話聯繫。要取得同意。我們每本書要虧本接近八萬元。但因為于民族于國家有利,所以我們咬緊牙關堅持在做。我們還與湖北十堰日報合辦有文言旅遊之頁副刊,每月一期。希望大家踴躍投稿。
第三要有鼓勵機制。這就是我們舉辦的文言文大獎賽。也很艱難,千辛萬苦。具體的事情我就不在這裡訴苦了。我希望作者讀者理解,積極支持。因為這也是你們展示才華的地方。
大獎賽的文字即使不獲獎,也可以編入《中國文言文年鑑》。即使現在的人不欣賞你,但歷史可以欣賞你,後人可以欣賞你。是金子就會發光。正如《文心雕龍·頌讚》所說:“年跡愈遠,音徽如旦。”
借大獎賽的機會,我講了這麼多。我的目的是要說明,我們書院不遺餘力,費盡心血,殫精竭力,苦苦支撐,舉行文言文大獎賽,不是為了我們自己,不是為了一己之利,我們是為了誦先人之清芬,為了絕學之傳承,為了開萬世之太平,為了我們整個中華民族文化之復興。
在我們書院的影響下,現在有志於文言寫作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為此感到欣慰。
《文心雕龍·辨騷》說:“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我們仿其句說“自文言寢聲,莫或振作,奇功鬱起,其我們書院哉!”雖然我們“俯寂寞而無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然而我們也將一往無前,砥礪前行,不停腳步,乘風破浪,讓文言文寫作薪火相傳。
我希望得我們的行動能夠到社會的支持,文友的支持,家長的支持,得到在座各位的支持。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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