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海明】体贴圣道,意通三教——林安梧的《论语》解读与儒者情怀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4-28 21: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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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海明

作者简介,温海明,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福建三明人,美国夏威夷大学比较哲学博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著有《周易明意》《道德经明意》《比较境遇与中国哲学》《儒家实意伦理学》、Confucian Pragmatism as the Art of Contextualizing Personal Experience and World、Chinese Philosophy等著作;主编《易经明解》等。

体贴圣道,意通三教——林安梧的《论语》解读与儒者情怀

作者:温海明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载《孔学堂》(中英文)2024年第3期



摘要:林安梧是用生命践行儒家圣道的哲学家,他的《论语》解读带着饱满而充沛的儒者情怀。他的解读体贴孔子与弟子们讨论的缘发境遇,不断穿透并转化孔子师徒对话的文字深意,超出了大部分现当代注解。林安梧用他的生命经验验证孔子的哲学思想,其《论语译解》体现了一个儒家哲人对圣人之道的深切体悟和精准理解。虽然林著很少引用前人言语,但作者对古今注释了然于胸,因为力透纸背的见地比比皆是。作者对于历代注释和各家解法深造有得,只在不同解释都可相通的情况下,才简单说明各家注释之间的兼容性和相通性。林安梧深深感通孔子之道,体贴其中的圣哲境界,达到了那种沉迷于解读对象并与其完全融为一体的状态,这正是林安梧解读《论语》并与圣人之境彻底融通的状态。本文基于对《论语译解》的细读和品味,从一脉相承,用命涵泳;活灵活现,炉火纯青;高屋建瓴,突破前人;回应当代,新见迭出等几个角度,来说明林安梧是感通儒家圣道境界的“一流高手”。其解读的视角,既参透古今,又高屋建瓴,其胸襟和气魄使其成为担得起“能继道统,领天命”的“真君子”。总之,本文论证林安梧对圣人之道有深刻认同并躬行实践,其力行圣道带出了儒家哲学之真意。

 

关键词:道 意 孔子 林安梧 《论语》 儒家

 

作者温海明,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省泰山学者。

 

 

 

林安梧《论语译解:慧命与心法》

 

 

一、引言

 

林安梧是用生命践行儒家圣道的哲学家,他的《论语》解读带着饱满而充沛的儒者情怀。儒家思想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从《论语》来的,后世儒学探讨的几乎所有概念和论题,都无法离开孔子与弟子们讨论的缘发境遇。穿透孔子师徒对话的文字深意,揭示对话的场域,是历代注家孜孜以求的努力。古往今来,注释《论语》的著作不可谓不多,传世的解读各有所长,但现当代注解《论语》者不下百家,多是蜻蜓点水,或简单注译,七拼八凑;或识文断字,粗略释读;或发挥心得,东拉西扯;或抓住“仁”等某方面中心思想发挥己说,以为即可以得圣人神韵;或未注六经就已“注我”太过。相比之下,林安梧的《论语译解》译得中正,解得通达,体现了一个儒家哲人对圣人之道的深切体悟和精准理解。

 

现当代的《论语》翻译和解读,需要在参考古代注释和当代解读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林著虽然几乎很少引用前人言语,但看得出作者对古今注释了然于胸,因为力透纸背的见地比比皆是。作者对历代注释和各家解法深造有得,只在不同解释都可相通的情况下,才简单说明各家注释之间的兼容性和相通性。当代现象学研究者倪梁康引用过海德格尔描绘梵高的《一双旧鞋》这个著名意象,读者穿透鞋的图像和纹理,可以解读出农夫生存时空中季节的变幻、生存的不易、劳作的艰辛、心情的沉重等等,这是一种全息性的解读和思考。[1]那种关于对象的沉迷并与解读对象完全融为一体的状态,正是林安梧解读《论语》并与圣人之境彻底融通的状态。对《论语译解》的细读和品味,不能离开作者对圣人之道的深刻认同和躬行实践,体现出力行圣道而带出的当下真切体悟。

 

二、一脉相承,用命涵泳

 

林安梧的儒学是用命去涵泳出来的一脉相承的儒学。他认为“儒学是天人性命之学”[2],并认可儒家文化道统来源于文王的说法:“‘文王’,文德之王也,文化道统所由兴也。”(第135页)认为“夫子踵三圣”(第137页),即继承伏羲、舜、文王之教,而成儒家道统之学。对于孔子一生功业,林安梧多有赞叹:“夫子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为的是保护古文化,以述为作,传述之、转化之、创造之,欲建立其道德之理想王国也。”(第238页)他对儒家“道德”观多有论述,如“‘道’就在场域中,就在处所内,就在天地之间,天地有道,人间有德,斯谓之‘道德’”(第237页),他指出“‘德’是就本性落实处说,这是德性;‘道’是就天理根源处说,这是天道。道德道德,因其道,如其德,斯为道德”(第256页)。可见,他的儒家“道德”观是接续天“道”的“德”观,是有天道基础和依据的道德观,而不是通常意义上、仅限于人伦关系的、无根基的道德观。

 

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中国哲学之血脉”(第247页),他说:“生命要有日出的光亮,却也要有日落的余晖。”(第145页)他的生命是和日出日落关联一体的,他的血脉是和儒学一脉相承的。这不仅是深刻的体悟,而且是“天人合德,本为同一”(第247页)的印证,在这种印证的基础上,他认为天“是既内在而又超越的”(第247页),也因此他认为儒家是宗教,只不过不是西方的一神教,[3]因为西方宗教是从信仰的对象说,如果从信仰者来说,儒道佛三教都是觉性的宗教,不同于西方信靠人格神的宗教。他说:

 

躯体是承载生命的载体,躯体重要,而生命更重要。宇宙是一大生命,天人、物我、人己本来就是通而为一的,志士仁人懂得这道理,所以做得来。

 

生命生命,“生”是创造,“命”是限制,生命就是在限制中创造,在创造中限制,躯体是有限制的,但生命精神却是传诸久远的。(第259页)

 

正是因为生命有天道的根据,如果一个人“求生害仁,这会害了宇宙大生命;杀身成仁,这便救了宇宙大生命”(第259页)。这不是单纯的学问家能够写出来的,因为这需要非常深厚的生命证悟感为基础才可能。林安梧认定“道命、慧命、天命,大过于血缘之生命”(第290页),所以他的哲思都接着道、慧、天而生发,他的情意发于文字,如其所言:“文学者必根于文心也,文心者必源于大道也。”(第295页)他写的都是能够摘星和雕龙的文字,本乎天道,从而接续“承天命、继道统、立人伦、传斯文,所以为夫子也”(第319页)的圣人气象。这正是《论语》文字与天道一脉承续的极致境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强调:“文化像是落地的种子一样,一有水分就能发荣滋长,接了地气,就可能上通天道、再造文明。”(第320页)他是儒家文明在当世的解读者,也是再造者。因此,林安梧的儒学是夫子生命气象再现的儒学,是一体贯通的儒学。

 

林安梧认为《论语》全书结构是一贯的,他不同意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导言》里面的说法,即认为《论语》“篇章的排列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就是前后两章间,也不一定有什么关联。而且这些断片的篇章绝不是一个人的手笔”[4]。林安梧认为这样的说法既不符合《论语》章节次第之间的内证,也不符合历代大思想家对《论语》一书的尊崇。毕竟,历代大家们除了像一般百姓那样从情感上尊崇孔子,他们还要深刻体会《论语》一书内在融贯的道理,在此基础上,他们才可能发挥孔子的思想。林安梧强调古代篇章的合理性,他说:

 

我教读《论语》,一向主张顺着既成的二十篇,逐章逐句阅读,有学者另作一《论语》分类去读它,我总觉不浃洽、不适切、不妥贴。因为《论语》二十篇自有分类者在,只是它的分类不是科学逻辑的分类,不是分析论理的分类;它重视的是存在的脉络,生命的气息、精神的意韵的类聚,经由一种“云从龙、风从虎,水流湿、火就燥”的类聚方式,构筑累积而成。(《序言》,第2页)

 

他认为《论语》“像是一首乐章,像是一棵大树,绵绵若存,生生不息。二十篇意旨,或可勾勒如下”:

 

《学而》第一:为学悦乐、君子自反。《为政》第二:为政以德、养其性情。

 

《八佾》第三:礼乐教化、人文化成。《里仁》第四:里仁为美、君子怀德。

 

《公冶长》第五:不罪无过、道器不离。《雍也》第六:南面居敬、文质彬彬。

 

《述而》第七:述作默识、志道据德。《泰伯》第八:礼让为国、民可使由。

 

 《子罕》第九:承命立统、岁寒后凋。《乡党》第十:乡党宗庙、时处以礼。

 

此为《论语》上卷,始于《学而》,终于《乡党》,这是从为学之始,到乡党之立。

 

《论语》下卷,自《先进》的质朴礼乐,最后则完成于《尧曰》的执中君子。

 

《先进》第十一:先进质朴、礼乐可成。《颜渊》第十二: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子路》第十三:勇者力行、以正治国。《宪问》第十四:知耻明德、修身居藏。

 

《卫灵公》第十五:恭己南面、忠恕一贯。《季氏》第十六:礼乐征伐、君子三畏。

 

《阳货》第十七:出处进退、兴观群怨。《微子》第十八:陪臣柄政、贤臣远隐。

 

《子张》第十九:道德宏笃、仲尼日月。《尧曰》第二十:允执其中、知命君子。(《序言》,第3—4页)

 

林安梧对各篇画龙点睛,译解得清楚明白,体现出其对篇章之间一脉相承的理解,以其长期的涵养体察而能够悟通其中精要义理和高明境界。应该说,《论语》成书过程可能跟禅宗语录汇编有类似之处,且一经编定不再轻易改动,所以林安梧在《序言》中解释自己如何阅读体悟《论语》的方法:“先诵读、粗读、略读、通读,而后进一步细读。”(《序言》,第1页)他还提道:“我读《论语》大约40年了,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分派它,今天早上醒过来,想到了。”[5]就是上面这样的安排。他强调:“中国的分类方式不是现代逻辑的理性分类,而是生命情气的感通,是‘云从龙,风从虎’,相与为类。”[6]可见,林安梧强调读《论语》需要做到“深切的、契入的、证会于身心”,也就是“切于己”(《序言》,第1页)的状态,要有感地读,读到欢喜、悦乐、“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乐何极也耶”(《序言》,第1页)的境界,这是用心去体贴圣道的境界。他认为:“‘执、识、知、明’乃中国传统知识论及修养工夫论之层阶也。”(第243页)并指出“‘知’,不只是认知,而且是参与、实践、体会、证成,这‘知’得上升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去说。认知容易,体知为难,因其体知,而能行之笃切,更是难上加难”(第256页)。

 

正是在深刻认同儒家道统的基础上,他指出儒教与佛、道教之区别:“儒者之教,充实之教也,实有生动之教也。此不同于佛、老,佛、老者致虚之教也,虚无寂静之教也。儒者之教,生生之教也。道家之教,自然之教也。佛家之教,无生之教也。”(第302页)林安梧到底是接续熊十力和牟宗三新儒家学脉的传人,其对于儒、道、佛的分判也有乃师气度。在林安梧看来,儒、道当然有别,因为“夫子保住的是文化慧命,老子保住的是自然生机”(第249页)。道家以德报怨与儒家以直报怨不同,因为着眼点有区别,“儒家重视的是人伦世界的是非对错……道家重视的是自然本性的回归与解化”(第246页)。虽然儒家和道家都讲“无为而治”,但只是各自依从的“道”有所区别,“道家说的是‘自然常道’,儒家说的是‘人伦常道’”(第256页)。他引用《道德经》“静为躁君”(第270页)解释“小不忍,则乱大谋”(15·26);引用“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第285页)解释16·6讨论的言语进退的分寸。他引用老子“不失其所者久”(第325页)说明19·8引申出来关于君子在一定的场所学道。他的解释把儒、道熔为一炉,认为“华夏政治重在道德教化,重在人伦孝悌,重在致虚守静,重在道法自然”(第181页),如此说法有将华夏政治从儒道合一的角度理解的倾向,认为儒家和道家对华夏政治传统都有贡献。

 

因为对儒释道文化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所以他在书中随缘打通佛、道教与西方文化。比如他认为夫子之“绝四”(9·4)可以通于佛家“戒、定、慧”之教(第134页);夫子之“空空如也”(9·7)可以通于佛教“实相一相,所谓无相,即是如相”(第136页);认为“下愚”(17·3)是“陷溺于‘贪、嗔、痴’三毒”者(第294页)。由此可见,他运用道、佛思想解释孔子思想,可谓信手拈来。他还常将儒家文化与其他文化比较,如解释“宪问耻”(14·1)时,他说“中国为耻感文化,印度为业感文化,基督宗教为罪感文化”(第225页),并将礼治与法治对比:“礼治是德治、仁治……法治是权治、利治。”(第241页)这些都说明林安梧贯通中西文化,用生命感知力将儒释道和中西文化汇通一炉。

 

他指出中西道论与上帝论之区别:“‘默运造化’者,多为‘道论’者;而‘分说万物’者,则为‘一神论’者。前者重气的感通,重情意的交融,也重存在的脉络;而后者重话语的论定,重逻辑的构造。”(第306页)他的很多哲学论断都是在中西哲学比较的视域下作出的:“今人有谓,儒家是一个世界论者,此不同于西方文化之为两个世界论者。这说法,得强调:儒家的一个世界是贯通生死幽明、神圣与凡俗的一个世界,绝不能只当成这俗尘世界的此生此世而已。”(第255页)此解极其在理,不当把儒家的一个世界简单化为单一的世俗人伦世界。

 

三、活灵活现,炉火纯青

 

林安梧笔下的孔子对话,活灵活现,环环相扣,评述精妙,画龙点睛,其功力炉火纯青。林安梧《论语译解》中的见解多超过历代哲人,其体验之深,用词之精审,常过越古人。《乡党》篇向来最难解读,大部分解读者都跳过去,可是,如果认真品读林安梧对孔子日常生活的解读,就不难领悟孔子即凡而圣的境界。可以说,林安梧与其感通的孔子圣人境界之间没有界限,是和合一体的,是本体与价值合一的,也是即本体即工夫的境界。

 

《乡党》虽然相对来说只是对孔子日常生活场景的描述,但解释起来从来不易,所以特见功力。翻开林安梧解读的《乡党》篇第一章,就可感受其儒学功夫之高明。在为这篇题名为“乡党宗庙、时处以礼”之后,林安梧如此写道:

 

人在天地间、在处境中、在场域中,循顺其境,如如自然,依其性情,自成礼分。须知:礼,是生命性情的真实体现,是如其宇宙造化根源,源泉滚滚,沛然莫之能御,是循顺而合其宜的行止。

 

礼是如此,乐亦是如此,盖大礼者与天地同节也,大乐者与天地同和也,皆本乎性情也。(第152页)

 

这样的解读是对孔子“于乡党”“在宗庙朝廷”那种生活场域的深沉体会与同情,如此文字可谓进入了孔子丰富融贯的生存经验。《乡党》篇解读的难度较大,林解有助于理解孔子融贯性的思想境界。历来解读者提及《乡党》篇思想和哲学的少之又少。虽然有解读者提到缺乏“性……是一大缺点”,孔子“对不同等级的人讲话姿态都不同……是因为它们均由各种巫术仪式演变而来”,好像孔子的行为是巫师的角色扮演一般。[7]有些解读者写出了孔子的时机化意味,已属难得,把孔子的生存境遇与时间场域的变化加以联系。[8]有些认为此章解读侧重言语,着重理解此篇要表达的基本意义。[9]比较不同当代译解本对《乡党》第一章的解读就几乎能够领悟作者的解读境界,相比之下,林安梧的解读似乎最与孔子的生存境遇相体贴。

 

生活本身就是一部经典,只要经由自身的体会就足以构成一部经典,因为经典有一极为重要的特质在酖酖“体会”。经典本身就是一片生活,只要经由切身的力行就足以展开其为生活,因为生活有一极为重要的特质在酖酖“体会”。……“体会”是“会之于体”,是“以体会之”。[10]

 

但透过《乡党》能够体悟到的孔子日常生活的境界,应该说以林安梧的解读最为到位。林安梧说,自己跟大多数读者一样,年轻时候不知道《乡党》篇的深意,体认不够,但经一个擅长理解《乡党》篇的朋友提点,后来就逐渐意识到其中的深意。由此延伸出去,经《乡党》篇将《论语》分为“上论”和“下论”,说明孔子言语的编辑者们非常用心,不是随便放一起,而是编排的章节都有其内在道理;不是按照西方语言的逻辑,而是其中充满生命感的、连贯的情趣。正是有了这样的认识深度,林安梧的解读带着丰沛的生命感悟。林安梧说,忠信也是人之所具,本之于天。他的这种先验,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本性,而是道德觉性意义上的。林安梧认为,人性本善也是觉性之善,不是自然气性之善,“天命之谓性”既有天赋予人的自然,也有自觉的觉性,而后者才是人的可贵之处。林安梧不赞成一个世界论,不同意认为儒家没有彼岸、缺乏超越,只有此岸的看法。在他看来,从《易经》开始,存在就隐藏着价值的定向,这就是存在与价值的和合性,这种和合性优先于西方那种思维和存在的一致性,即把存在物对象化、他者化的所谓一致性。他从马丁·布伯那里入手思考存在与价值的一致性,强调实然与应然是后期思维上的区别,而不是存在本身本然的区别。

 

类似的,林安梧的解读字字句句充满“体会”,其行文致力于把经典力行,可见其把生活体而会之、意而通之的精神。他非常强调“生命的渴欲、创造的动能”[11],因为生命如果没有贫乏感,就没有超越和突破的可能性。他对古书的真情实感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了,大三曾经有一阵子接近崩溃,[12]从其悟道之境可以读出疗愈性的儒学。他虽然常伏案工作,但文字里面有饱满的大自然气象,灵感的背后有美丽的风景,对圣人境界通透的感通下面是对生命的触动。他有能力欣赏世间一切欢乐和痛苦,连心动和迟疑都那么有美感,那么有味道。他的解读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基础。他曾在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当系主任,希望聘请一些年轻学者来当教师,却得不到允可,这些权力斗争在他看来是很不应该的,“所以我很难理解,也很不愿意去理解学术里头权力斗争的问题”,只能用慈悲来化解。“这对于我后来的处事方式有很大的影响,我也能抛开这些事情,专心地到学问里头寻找快乐。”[13]可见林安梧对儒家情怀的执念,足以超越世间一切功利计较,而这正是夫子周游列国的思想境界。

 

他引用业师牟宗三的话说:“年少比才气,中年比功力,晚年比境界。”(第70页)经历丰富了,境界就上去了。他在麦迪逊校区,体会到美国不宽容的地方,比如中文海报被人涂鸦说是“Racist”(种族主义)“Exclusionist”(种族排他论者),说明“意识形态方面他其实是有一套的”,而且要求跟大陆和台湾学者必须用英文交流,这就是语言和意识形态的控制。[14]“你只要有一丝一毫让他觉得你会动摇到他的意识形态,他就觉得很严重。”[15]在中西学界行走多年,他作为后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对儒家的处境充满焦虑的思考和苦苦的探索,他怀念台湾清华大学的自由学风,当时有一个“星期三俱乐部”[16],大家常常聚会,畅所欲言。可见,他对于精神自由探索的空气是很在意的,强调思想的生发需要相对宽松和自由的环境。

 

四、高屋建瓴,突破前人

 

林安梧对于天道之生生有真切体认,简易直截,因为天道为仁之源,“天道就其生生化化之源说,仁爱则就人之安宅处说”(第132页)。他认为《关雎》不仅关乎爱情,更重要的是关于人伦:“爱情为美,人伦为善。美始善终,真乃极致也。”(第127—128页)在他眼中,儒家的人伦从来都是与天道之美之善紧密关联着的。他对“勇”(9·28)的解释是“自己的生命通于造化之源,源泉滚滚,沛然莫之能御”(第149页),这是一种生命充沛贯通天道生生的无惧气象。正是这种中西比较视野让他往往有超越前人之解释,如他在注“辞达”(15·40)时提到“回到事物本身……中文之表达,为形象之表意文字之表达,是最接近于存在本身的表达”(第278页),他文笔优美,文字精练,能够极好地驾驭中文字词及其文义的内在意蕴。

 

《论语译解》写作经年,遣词造句用心到位,[17]类似以上超凡脱俗之见所在多有。或许我们可以理解,林安梧之所以少引前人,是因为他对多数见解都有明显超过前人注解的自信。比较之下,有些译解者注重厚重的历史感,引用大量历代文献,貌似客观,其实体认不深,甚至不知所云。有些译解者多引古人注释,不是为了推陈出新,而是因为自觉难以超越古注的意境。虽然古有所谓“疏不破注”的传统,但其实那是因为一般注家通常难以超过前人,而林注显然多有过人之见,其文字之间,体验深刻,下语精微,每每令人叹为观止。正是在这样一种长期体悟和涵泳当中,林解对众多古今注释多有突破,每有创见。比如他解读“‘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9·30)认为“‘反而’则返归于‘意’也,化念归意也”(第151页),想念他人,是一种起心动念的状态,使已发之“念”,归于未发之“意”。他继而认为:“‘岂不尔思’者,心也;转意回心者也。”(第151页)因意念发动随花叶摇摆而反省内心已动,但还在寻找不见面的借口,因为住得实在太远了。可见他能体悟到孔子的意思,心念一动就可以传递信息给对方。人的志向一发就通天达地,势如破竹。没有发动志向,对方感应不到,不可以找其他借口。致力于仁的君子们啊,他们的志向都是在起心动念当中表现出来的,念头升起的那一瞬间,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不是致力于做一个君子,这样的念头,其实并不遥远。

 

顺着林安梧的解读,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接下来的9·30借观花心动来比喻志向之朗现,犹如“岩中花树”强调物不离心而实在,唐棣之花在随风摇曳之间,已经有念头随之兴起传递遥远,而远近在心,思之就近。即使远在天边,物与人都不离开当下的意念,都在自己起心动念之间存续。志于大道的君子与常人不同,犹如唐棣的花朵清新脱俗,志于大道者,见天下无一物不是大道的变化,而修行大道,就是时刻心意接天,时刻可以脱离流俗。参修大道,功夫从来只在一念之间。志于成为君子,就是去思于君子之意,去随物兴起仁爱之意,且是在本心之上求,不在心外。此理跟7·29“我欲仁,斯仁至矣”相通,因心意的远近才是真正的远近,换言之,心通则百通,无有远近幽深,意到即物现。可见,心意相通,意能感应,一念即至,感而遂通。先师孔子的哲人境界,与易之教,表里无二。

 

林解与《周易》义理相通的地方所在多有。比如运用坎卦的意思,“水为坎陷,心中有主,方可乐也”(第192页);“知止处,就是一切文明的起点,‘文明以止’,《易经》贲卦所言,正是此理”(第201页);“《易经》者,参造化之微、体心念之几、观事变之势,深矣、广矣、微矣、至矣!”(第220页)孔子通于生命之数,期年,三年,七年,十年,百年,“皆乃生命之数也,如其心意,参会以时,体之自得”(第224页);“启蒙是童蒙求我,不是我去求童蒙”(第264页)等这些说法,都说明林安梧通达易理,而且认可孔子作《易传》,《论语》之教与易理息息相通。他明确写道“盖夫子深于《易》也。大《易》之道,参造化之微、审心念之几、观事变之势也”(第283页),并引用《易传》“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解释“畏大人”的“大人”概念(第286页)。在注解《微子》开篇第一章(18·1)的时候,他写道:“最坏的时代,也就是有一复兴可能的年代,这叫‘剥复’之几。”(第312页)其解与《剥》卦、《复》卦阴阳变化的几微之道相通。林著因为深于《易》道,所以精微脱俗,令人感佩,其高明深远,犹如司马迁之造《史记》、刘勰之造《文心雕龙》,皆通于《易》道之作,如此方能高见频出,俯首可得。

 

五、回应当代,新见迭出

 

林安梧的论述常与当代哲学的讨论相结合,反对有些汉学家认为“中国没有责任伦理,只有意图伦理”(第229页)的说法,指出“我们的传统以‘知耻的伦理’为重,西方文化以‘责任的伦理’为重”(第242页)。他认为儒家伦理学是“存心伦理学,是依据着人伦共同体而生长出来的。……这样的伦理学上通天道,惧之、畏之、敬之,内契于心性之源,诚之、慎之、存之”(第308页)。这一点与我将儒家伦理理解为“实意伦理学”,及对“意”(近似知耻之意、诚、存、慎心之意)的强调相通。他解释“毋友不如己者”(9·24)为“交往朋友不要学习他不好的”(第147页),并加以现代解释。他从“忠”为责任伦理和“信”为社群公义的角度加以论述,他认为“正名思想……是名分伦理”(第192页),关联的是耻感文化;而责任伦理关联的是罪感文化。由此,他对儒家伦理如何与西方伦理学沟通对话,有清晰的理解和把握。

 

林安梧的解读中有不少关于儒家政治的讨论,他认为:“儒家主张道德教化的政治,这是民本政治,是以老百姓的民生乐利为优先的。”(第196页)这就突出了儒家政治有“民本”“民生”的特点,进而指出他的政治理想:“政治不能再以话语与权力为核心,而应回到存在与生活本身,回到一活生生的实存而有的生态世界里,共生共长、共存共荣。”(第197页)他认为类似胡适那样受“五四”思潮影响的思想家,总是站在西方民主、自由、人权的角度来评判一切,并认为这是整个现代文明进步的核心。但是,我们今天要跳脱出这样一种单一的、线性的、静止的视角来评断自己的传统,抛弃简单的价值对比和判断,体悟传统政治本身具有内在、活泼、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力量。他认为,孔子的政治理想是追求天下为公,世界大同,其超越了血缘政治,所以非常伟大,亘古不败。儒家政治的首要功能是教化民众,导民向善,化民成俗。相比之下,西方近现代政治反政教合一,反而丢掉了政治最重要的教化维度,因为“权力能够分配平均,必须有道理,道理道理,有道斯有理”(第214页),而西方把政治理解为权力的分配和合均,正是欠缺了关于政治的道理。“中国传统政治虽无如今世之民主宪政,但它是有治道的,不只有治道,而且有政道。只是其政道未能有效解决权力的合法性尔矣!”(第230页)他对儒家政治的治道很有信心,也承认其存在不足之处。

 

他回应当代儒学的热点问题:“‘政治儒学’‘心性儒学’,前者重在传经之儒,后者重在传心之儒,是一体不分的。”(第194页)对于西方政治民主,他指出民主法治不是不需要讲道德。制衡需要道德,但单纯制衡是不够的,否则就是被权力和金钱垄断了。进而将儒家政治与现代西方民主制度比较:“民本为重,推而行之,亦可以有民主,但这是‘为民做主’,不是‘人民做主’。”林安梧说,“国家昏乱有孝慈”,“尧的儿子不行,才会禅让给舜”,[18]这是结合历史事例来说明儒道智慧的合理性。正是在亲身经历、仔细观察、切身实践难上加难的“体知”之后才悟得真知的意义上,林安梧的解释往往读来拍案叫绝,其笑傲江湖,绝地天通的境界,高出过往解读不知凡几。

 

林安梧是哲学家,其存在本身就是中国哲学合法、合理的例证,不需要论证中国哲学如何才能合西方的“法”,所以他提到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时,写道:“我个人觉得,关于中国哲学合法性的问题是不成问题的,是自己惹出的一个毫无必要的问题,好没有道理的,所以这个问题惹出来之后我就没有兴趣参加。最早惹出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郑家栋。……就好像有一天有人问我‘林教授你姓林吗?你要不要证明一下你姓林?’我会告诉他我没兴趣。”他明确反驳说:“孩子已经生了三代四代了,还问我们第一代有没有结婚?结婚证书在哪里?毫无意义啊。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19]这种态度,可以说是关于此问题最明确的回应,因其不必要,故不作申论。

 

理想和道义是儒学的命根子,这是儒家之道的继承者要强调的。如果不是继承儒家的大道,关于儒家思想的理解就只能流于表面,而不能深入骨髓,而真正的影响来自感通经典当中自有古来大道。证悟儒家之道,是需要在浪迹江湖之后才能够百炼成金的,才能明白儒家圣道为什么经得起历代风霜雨雪的残酷检验。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他对子路意向性的体认与判断,他说子路“以其当下之纯粹善之意向性,具体实存,落实以为之也”(第193页)。纯粹至善的意向性是拒绝功利计较的,犹如岳飞壮怀激烈,才能写出《满江红》那样千古绝唱的词,可惜身死不能报国。儒家不作假设,强调只要活着就要“待从头,收拾旧山河”,这是儒家经典教导千百年活力不减的魅力所在,也是儒家道统世界保持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我想,林安梧对于儒家孤勇者般的道义力量感同身受,是“有真爱、有真勇”(第187页)的仁者,一定常常为历代儒生的道义境界所震动,承其志、继其学、兑其行,在当下的时空中不断孤勇奋行。

 

六、结论

 

儒家的核心文本就是《论语》,几乎所有的儒家概念和命题都由《论语》而出,当代儒学的大部分讨论也都围绕着儒家传统命题展开。厘清《论语》本身的概念范畴不难,但真正能够有见识而推陈出新者凤毛麟角。林安梧是感通儒家圣道境界的“一流高手”,其解读的视角,既参透古今,又高屋建瓴,其胸襟和气魄使其成为担得起“能继道统,领天命”的“真君子”(第178页)。林安梧的书充满真情实感和悟道之境,其哲学充满生命境界,读来很有疗愈的功效。其文字充满天机,好像在大自然状态当中感悟、思考和写作,天机一片。读来灵感悦动,风景如画,通透灵动,圆润丝滑,好像孔子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心动和迟疑,在林安梧的笔下,都那么绝美,那么有韵味。

 

读林安梧的解读,可以帮助读者修正自己的思想和语言风格,体会古人“修辞立其诚”之教的深意,试图通过思想与文字的修持,来证成自己。其文风充满生命的气脉,正如他认为,汉语学界的汉语哲学需要讲真正的汉语,应该是那种能够感其意味、体其意韵、明其意义的汉语,这样读者才能够为语言文字背后的生命气象所感动,文字才能带给读者新的灵感、新的创造。他的文字站在古今解读《论语》的高手之上,既有学术的前沿性,又因其儒者气象而有独特性,他涵泳在夫子的境界里,不赶集,不凑热闹,但字里行间可以领悟他哲学思想静水流深、临官绝代的深度和力度。

 

 
[1]  海德格尔曾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书中对梵高的农鞋有具体论述,倪梁康结合现象学与唯识学的“观”也有论述,参见倪梁康:《观·物——唯识学与现象学的视角》,《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8年第4期。
 
[2]   林安梧:《论语译解:慧命与心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第170页。后引此书在引文括号里直接注明页码。
 
[3]   参见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71页。
 
[4]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页。
 
[5]   林安梧讲述:《儒道佛三家思想与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王冰雅、张贝整理,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1页。本讲的题目是《如何读〈论语〉——经典、生活、实践与诠释的交融》,时间大概是2016年。
 
[6]   林安梧讲述:《儒道佛三家思想与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王冰雅、张贝整理,第112页。
 
[7]   参见李泽厚:《论语今读》,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85—186页。李先生的解读对孔子的思想和生活场景缺乏同情之了解。
 
[8]   参见孙福万:《论语易解:〈论语〉与〈周易〉的对话》,北京:团结出版社,2018年,第256页。
 
[9]   参见刘强:《论语新识》,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第267—268页。
 
[10]   林安梧:《佛心流泉》,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1年,第22页。
 
[11]  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7页。
 
[12]  参见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167页。
 
[13]  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76—77页。
 
[14]  参见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115页。
 
[15]  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116页。
 
[16]  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63页。
 
[17]   林安梧写作《论语译解》历时多年,其每篇结尾都记录完稿时间,他给自己留着记忆,也因为开始是给“国文天地”栏目连载,早期版本曾由台湾学生书局出版。其记录的时间从2012年到2017年,每章至少一两个月,他的连载说明他在不同的地方写作。他的文风,尽量直抒胸臆,写出自己的理解和体会。每一篇的后面记录了完稿时间,最早是“壬辰(2012)”,最晚是“丁酉(2017)之夏”,可见其书经过很多年写作和修改才最终完稿。虽然每篇的写作相对独立,但义理的体悟却是从头到尾融贯一致的。说明有生命体验感的哲人著作,本是自己生命历程的记录。
 
[18]   林安梧讲述:《儒道佛三家思想与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王冰雅、张贝整理,第37页。
 
[19]   林安梧讲述,山东大学尼山学堂采访整理:《林安梧访谈录——后新儒家的焦思与苦索》,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