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敏浩】从“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王阳明“四句教”所引生的讨论及其意义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7-06 15: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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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王阳明“四句教”所引生的讨论及其意义

作者:黄敏浩(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教授)

来源:《中国哲学史》2025年第3期


摘要:“天泉证道”是王阳明在天泉桥上就弟子王龙溪与钱德洪对“四句教”的争论所作响应的事件,“严滩问答”则是三人在严滩时对这个讨论的延续。本文首先为《天泉证道纪》在史料及义理价值上所引起的质疑提出辩解,继而在《天泉证道纪》(还有《传习录》和《阳明年谱》)的基础上厘清王龙溪与钱德洪对阳明“四句教”的讨论。这个讨论实际是反映本体与工夫对立的问题,而阳明的回应则是和会二者。至于“严滩问答”的四句,则是阳明藉佛教的术语再次发挥本体与工夫乃至“四无”与“四有”的辩证综合的涵义。从“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的哲学意义,实际是“无”(四无)和“有”(四有),“本体”和“工夫”,还有“顿”和“渐”这三组概念的辩证的综合。这三组概念彼此对应、和会,为阳明晚年的究极之说。


关键词:王阳明 天泉证道 严滩问答 四句教 四无四有




“天泉证道”是明代大儒王阳明与其弟子王龙溪和钱德洪讨论其“四句教”的事件,“严滩问答”则是此一事件的延续,同样反映了阳明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有关这两件事及其所反映的思想,学者已有讨论。本文在此讨论的基础上,提出一扼要且较深入的诠释,希望藉此对阳明思想的进一步了解有所帮助。

 

一、天泉证道


有关“天泉证道”的记载主要有三种:一见于《传习录》,由钱德洪所记;一见于《王阳明年谱》,也是由钱德洪所记;一是王龙溪的《天泉证道纪》。一般说来,学者大都认为《天泉证道纪》《传习录》及《阳明年谱》对天泉证道的记载大同小异,当中的详略可以互补,而三者中以《天泉证道纪》所载似乎较详。一些学者比较三种记载,认为彼此的同异实在有值得讨论的地方。有认为《天泉证道纪》的史料价值实不如《传习录》与《阳明年谱》的有关部分,因为《天泉证道纪》中部分阳明所述的文字实来自王龙溪的《东游问答》,是龙溪语,非阳明语。此其一。有认为《天泉证道纪》中载阳明谓中根以下人“未尝悟得本体”,须用为善去恶工夫,此中“未尝悟得本体”不见于其他两种记载,实为不妥当之语。盖阳明致良知教的工夫实践的基础在悟得本体,若“未尝悟得本体”,又如何能致(推致)良知而为善去恶?此其二。也有认为《天泉证道纪》中阳明承认其教法有两种为不妥。盖所谓“四无”的教法,即本体是工夫,一了百当,虽说有工夫,然实只是无工夫之工夫,或化境之工夫,实无工夫可言。真正的工夫或教法只能落在“四有”,因此致良知教实际只有一种工夫或教法。《传习录》的记载中犹有两种教法之说,至《阳明年谱》的记载则无此病云云。此其三。(1)除此之外,我们也可发现,在《传习录》和《阳明年谱》有关部分都有说阳明谓不可失去其“四句教”的宗旨,而此意却不见于《天泉证道纪》,这似乎意味,王龙溪实不甚重视“四句教”,而多少偏离了阳明之意。此其四。

 

像这些从比较三种记载而来的对《天泉证道纪》的质疑,我们认为,其实都可以给予一个解释。第一,如发现《天泉证道纪》中部分阳明语实是龙溪语,虽然如此,此龙溪语所含之意却仍可见于其他两种记载中的阳明语,由此可知,《天泉证道纪》中虽用龙溪语作为阳明的话,但毕竟没有违背阳明之意。第二,又如《天泉证道纪》中以中根以下人未尝悟得本体,便似乎忽略了未悟本体即不能做致良知工夫的困难,但只须知道,未悟本体可以是未“彻悟”本体,不妨碍对本体有某种程度的体会乃至证悟,如此理解便没有致良知工夫欠缺对本体的领悟作为基础的问题。第三,再如谓《天泉证道纪》中的“四无”是化境非教法,是故不应提出两种教法而实只是一种。于此,我们只须把“四无”分为“无相的四无”和“有相的四无”,无相的四无固是化境,有相的四无则在“才动即觉,才觉即化”的微有对治中仍属一种教法,可与“四有”的教法并列而为两种。第四,至于《天泉证道纪》没有提及阳明谓不可失去“四句教”的宗旨,这似乎表示王龙溪不太重视“四句教”,以之为权法,甚至把它分解为“四无”与“四有”。然而,龙溪毕竟没有完全否定“四句教”,且说“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当中的“此”便是“四句教”。(2)

 

既然从比较三种记载而引生对《天泉证道纪》的质疑都可有一个解释,则《天泉证道纪》之作为天泉证道的一份较详细的记录其价值便不成问题。把有关的质疑厘清后,我们便可就着《天泉证道纪》来看王龙溪与钱德洪争论的是怎样的一个问题。王龙溪说:“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若是有善有恶之意,则知与物一齐皆有,心亦不可谓之无矣。”其意谓阳明的“四句教”以“无善无恶”说心,以“有善有恶”说意,以“知善知恶”(即意味有善有恶)说知,以“为善去恶”(即意味有善有恶)说物,实在有不妥当之处。因为心是本体,意、知、物是心的作用,(3)而即体即用,体用一如。若心是无善无恶的,则意、知、物也应是无善无恶的。若意是有善有恶的,则心、知、物也应是有善有恶的。如是,则阳明“四句教”所谓心是无善无恶,意、知、物是有善有恶便成问题。我们可以看到,王龙溪在此已透露他的“四无”“四有”的观念:心、意、知、物皆无善无恶是“四无”,心、意、知、物皆有善有恶是“四有”。(4)“四无”“四有”跟阳明的“四句教”,已不是相同的意思了。“四无”是“四无”,“四有”是“四有”,“四句教”则是“一无三有”。(5)王龙溪的意见是:要么是“四无”,要么是“四有”,不应像“四句教”般有夹杂有无的情况。而他的重点当然在“四无”;若在“四有”,便成“着于有”,此时的意、物固是着于有,即使是超越的心、知也是着于有,已不是真实的良知本体了。是以王龙溪总强调本体的境界在“四无”,着力发挥“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无知之知则体寂,无物之物则用神”的本体朗现之境。

 

对于王龙溪就“四句教”提出的疑问,钱德洪是如何响应的?他说:“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又说:“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所谓“师门教人定本”,是指阳明的“四句教”。“若是”的“是”,是指王龙溪对“四句教”的疑问。很明显,钱德洪承认阳明的“四句教”,并认为若采纳龙溪的疑问而提出“四无”“四有”,便是破坏阳明的四句教法。然而,在钱德洪心目中,王龙溪的提法是如何破坏“四句教”,《天泉证道纪》中没有明说。倒是《传习录》的记载中对钱德洪的意见有较为详细的交代。钱德洪说:

 

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6)

 

钱德洪的意思是,良知是本心之体,也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然而人之本心受到习染而有习染心,从习染心生起的意念是有善有恶的,但此习染心的根源毕竟还是凭依本心之体而起。吾人做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的工夫,也就是致良知的工夫,便是要从习染中超拔,以恢复呈现那无善无恶即至善的本心之体。这明显是要替“四句教”的合理性提出辩解。更有甚者,钱德洪认为,若如王龙溪所说的“四无”:心、意、知、物皆原是无善无恶,则人人原在化境之中,人人皆是圣人,又何须做道德修养的工夫?这实在不符合现实上人人须做工夫以成圣的情况。

 

关于王龙溪与钱德洪的这个围绕“四句教”的争论,我们认为可以《天泉证道纪》中所谓“四无”和“四有”来分别代表他们的立场——“四无”代表王龙溪的观点,“四有”代表钱德洪的观点,这其实也是阳明的判断。但当中须有辨别。首先,我们注意到“四无”“四有”这对词语只见于《天泉证道纪》,不见于《传习录》和《阳明年谱》的有关部分。这或许会引起怀疑,以为这对词语只是王龙溪的发明,阳明与钱德洪根本没有提及。但我们比较三种记载,认为《传习录》与《阳明年谱》虽无二词,却含二词之意,或至少可从其内容引申出二词之意,这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其次,顺着上文的论述下来,以“四无”代表王龙溪在这个争论上的立场应该是很清楚的。但以“四有”代表钱德洪的立场却易启人疑惑:钱德洪不是承认“四句教”并替它辩护,而“四句教”不就是“一无三有”而非“四有”的吗?须知钱德洪虽然承认“一无三有”的“四句教”,但他对“四句教”的诠释已使他落入王龙溪所说的“四有”的见解。这是因为在他的诠释中,他把“无善无恶心之体”相对于“有善有恶意之动”(以至“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来说。在此相对中,“无善无恶”便呈一“无善无恶”或“至善”之相而有别于“有善有恶”或“恶”之相,遂形成“有‘善’有‘恶’”。这就是王龙溪所说的“四有”中的“心亦不可谓之无”,即心体之“善”还是与“恶”相对而为有相之善之意。

 

如果以“四无”和“四有”来分别形容王龙溪和钱德洪的立场不误,我们便可进一步看“四无”和“四有”说的冲突在何处。表面看来,“四无”“四有”似乎体现了“无”和“有”的冲突,但细思之,恐不然。盖钱德洪虽然落于“四有”,但从他肯定“四句教”的初衷看来,他本来就承认心体是无善无恶的。他甚至可以承认“四无”,只是会认为“四无”是修养的化境,不可能是一般人开始做工夫时的情况。至于王龙溪,他虽强调“四无”,但他也说“无心之心”“无意之意”“无知之知”“无物之物”,当中有“无心”“无意”“无知”“无物”的“无”之一面,也有“心”“意”“知”“物”的“有”之一面,可见他也不是否定“有”而只说“无”的。

 

既然不是“有”“无”的冲突,那“四无”“四有”的争论究竟反映什么问题?我们认为,这其实是反映“本体”与“工夫”之争的问题。王龙溪认为“四有”不是“四无”,“四无”才是本体呈现的境界,只在“四有”上做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钱德洪当然会辩说自己非不重本体:依他所理解的“四句教”,工夫熟后,正是回复那原本无善无恶的心体,那时心、意、知、物一起皆是无善无恶;又怎可说他不重本体?但王龙溪的意思是,在“四有”的脉络下,心体的无善无恶已呈有相,已不是作用地、真实地呈现的无善无恶,在此前提下做工夫,根本接触不到真实的本体。反观钱德洪,他认为心体固原是无善无恶,但如“四无”般意、知、物也原是无善无恶,则人人一下子便至化境,根本没有做工夫的事情可说。王龙溪或会说悟得本体,不等于没有工夫,而是即本体是工夫,但钱德洪会想到,即本体是工夫是自然的工夫,是无工夫的工夫,等于无工夫可说,不是由凡至圣、步步踏实的艰苦的工夫。因此王龙溪主张“四无”,实即取消了工夫之说。

 

钱德洪的“四有”强调工夫,也说复还本体,但仍被王龙溪批评不见本体。王龙溪的“四无”强调本体,也有工夫,但仍被钱德洪批评取消了工夫之说。细究之下,彼此的批评其实都有一定的道理。这的确反映了由“四句教”引生的本体与工夫的问题,不容忽视。我们亦可看到,阳明在回应两位弟子的提问时,采取了一种和会的方式。这和会的方式,说实了,便是对“四无”与“四有”的辩证的综合。阳明说:“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之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这首先是肯定“四无”和“四有”各自独立的意义。“四无”即本体是工夫,乃顿悟之学。“四有”即工夫而渐渐入悟,最后经一异质的跳跃,从有以归于无而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然而,“四无”“四有”虽各具独立的意义,但二者任一皆不能偏废。阳明说:“然此中不可执着。若执四无之见,不通得众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无从接授。若执四有之见,认定意是有善有恶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无从接授。”这是从教法的角度,认为若偏向“四无”或“四有”一说,便会导致不能接引另类的根器;要结合二者,方可为彻上彻下之教。但这种对“四无”“四有”的结合只是综和的结合,二者还是各自独立的。我们认为,在阳明对“四无”“四有”的和会中还有一种辩证的综合之意。阳明在紧接着上引一段话之后便说:“但看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仍当随时用渐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这里是说,钱德洪的“四有”必须进此一格,与“四无”结合而顿悟本体,始为玄通;而王龙溪的“四无”亦须与“四有”结合而用渐修工夫,所谓上乘兼修中下,如此方可真正超凡入圣。这不是已提出“四无”“四有”的辩证的综合之意吗?

 

在天泉证道的其他两种记载,即《传习录》和《阳明年谱》中,也见到相同的意思。《传习录》中,阳明在天泉证道的最后说“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按:指“四句教”)。”(7)此语不见于《天泉证道纪》,但无论如何,由此可知阳明认为他的“四句教”是包含或综合了“四无”和“四有”之意,只是他当时未把此综合的意思说明白而已。(8)在《阳明年谱》中,阳明谓“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9),意谓钱德洪的“四有”须要进至“四无”,其“四有”上的工夫才真正合得本体。至于对王龙溪,当阳明谓务必依“四句教”而遭王龙溪问“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如何”时,阳明说:“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比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10)此是说“四句教”的工夫彻上彻下,中下根人固须用此工夫,即使是圣人,也是如此。我们知道,“四句教”的工夫就是“四有”的工夫。于此可知阳明认为“本体透后”的“四无”,仍须与“四有”的工夫结合。总之即是“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11)阳明真正的意思是:王龙溪所言之本体亦含工夫,此只是无工夫之工夫,然须实用有工夫之工夫。德洪所言之工夫亦含本体,此只是有相之本体,然须透至无相之本体。

 

如是,我们可以总括整个天泉证道的主要脉络,是王龙溪与钱德洪就“四句教”提出“四无”与“四有”的本体与工夫对立的问题,而阳明的响应是和会二者,显示“四无”与“四有”或本体与工夫二者对立融合的深刻意义。

 

二、严滩问答


“严滩问答”之为“天泉证道”的延续,学者已有成说。(12)我们只须看看直接相关的文献,然后对之作一说明。首先,邹东廓《青原赠处》有提及“严滩问答”云:

 

阳明夫子之平两广也,钱、王二子送于富阳,夫子曰:“予别矣,盍各言所学?”德洪对曰:“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畿对曰:“心无善而无恶,意无善而无恶,知无善而无恶,物无善而无恶。”夫子笑曰:“洪甫须识汝中本体,汝中须识洪甫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13)

 

按已有学者指出,此处所说的富阳即是严滩。虽然邹东廓也是阳明高弟,但他不是“天泉证道”的当事人,因此,比对“天泉证道”的一手的记录,可知邹东廓是把“天泉证道”误记为“严滩问答”。而且他对“天泉证道”的内容也有误记的地方。引文中德洪谓“至善无恶者心”,明显与钱德洪承认“四句教”且当中第一句是“无善无恶心之体”的事实不符。然而,可以补充说明的是,“至善无恶者心,……”的四句却正符合钱德洪当时心中之意。这是因为如上所说,钱德洪当时对“四句教”的理解是“四有”,而“四有”正可以“至善无恶者心,有善有恶者意,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四句来表示的。引文中阳明谓须把王龙溪的本体与钱德洪的工夫“打并为一,不失吾传”,此则中肯地把握了整个“天泉证道”讨论的脉络。而与本文的主题有关的,是邹东廓之所以误记“天泉证道”的内容为“严滩问答”,是否意味“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的内容实有相连之处,才有导致他误记的情况?如是,则邹东廓的《青原赠处》或许也可作为“严滩问答”是“天泉证道”的延续的一个间接的佐证,更增强“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二者所讨论内容的相关性。

 

然则“严滩问答”的内容究竟是如何?钱德洪在《传习录》中有如下的叙述:

 

先生(按指阳明)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14)

 

如果“严滩问答”是延续“天泉证道”之说不误,我们从这段话可以看到,在“严滩问答”重申“天泉证道”的讨论时,王龙溪更举出佛家实相、幻相之说,而令阳明有“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的四句。也许因为钱德洪当时“尚未了达”,故说“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对此四句似乎不太重视。但我们从王龙溪的记录看来,此四句其实甚为重要。

 

表面看来,阳明“严滩问答”的四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般可以把四句解释为:有真心(本心)俱是真实,无真心俱是虚幻;无习心(妄心)俱是真实,有习心俱是虚幻。(15)像这样的理解当然可以。如果我们承认不是真心便是习心、不是习心便是真心的话,便可进一步看出第一句其实已包含其他三句了。但如此理解则似乎把此四句看得简单,而忽略当中微妙之处。我们看王龙溪接着以本体与工夫解释此四句,钱德洪亦说之后“始信本体与功夫合一”,可见此四句实际上是承接“天泉证道”所讨论的本体、工夫的问题而来。阳明大概认为他在“天泉证道”时对“四无”之言本体与“四有”之言工夫之和会仍未说得很清楚。虽然“四句教”已含有和会本体与工夫之意,但“四句教”的表现形式不容易彰着此意,是以他在严滩时便重申之,藉王龙溪举实相、幻相之说而提出此四句。

 

我们对此四句的解释为:有无相(无善无恶)之心俱是真实,无无相之心俱是虚幻;无有相(有善有恶)之心俱是真实,有有相之心俱是虚幻。当中第一、三句是说本体,第二、四句是说工夫。在第一、二句中,第一句(“有心俱是实”)言有无相之心是说本体朗现的真实的境界,第二句(“无心俱是幻”)言没有那无相之真心的呈现,于是所见一切即落于有相而成虚幻不实,知此虚幻而要去除此虚幻,便是工夫。而工夫不外乎落实那无相之真心亦即本体,本体与工夫相即为一,工夫是就本体的落实来说,故王龙溪说“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在第三、四句中,第三句(“无心俱是实”)言消化一切有相而归于无相之心,是本体朗现的真实境界,第四句(“有心俱是幻”)言心落于有相,一切落于相对之有相而成虚幻,知此虚幻而要去除此虚幻,便是工夫。而本体不外乎透过消化去除一切有相之工夫而显,工夫与本体相即为一,本体是从工夫作用上说,故王龙溪说“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总之,第一、二句言即本体即工夫,而重点在本体,第三、四句言即工夫即本体,而重点在工夫。

 

当然,这样解释跟之前“有真心俱是实,无真心俱是幻;无习心俱是实,有习心俱是幻”的解法好像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把“真心”转换成“无相之心”,把“习心”代替以“有相之心”而已。然而这样解释却可展示“严滩问答”的四句所含的丰富的意义。首先,以无相之心说真心,以有相之心说习心,在阳明学中是可以被承认的。我们更认为,此处“无相之心”实际指的是“四无”,“有相之心”指的是“四有”。让我们再看看此四句:“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当中的“俱”字实堪玩味。“俱”一般有“全部”“都是”的意思。如果那“无相之心”或“有相之心”只是一,便不应用“俱”字这个含有“多于一”的意义的副词来说其是真实或虚幻。用“俱”字,应该是表示那无相亦即无善无恶的心、意、知、物都是真实的,那有相亦即有善有恶的心、意、知、物都是虚幻的,如此类推。这不是在说“四无”和“四有”吗?当然,这不是说心、意、知、物是四个不同的东西,无相的心、意、知、物是一心之体用而可统于无相之心,有相的心、意、知、物亦是一心之体用而可统于有相之心(但须知无相之心之体用与有相之心之体用意义并不相同),故说“有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前者指统摄无相之心、意、知、物的无相之心,后者则指统摄有相之心、意、知、物的有相之心。于是,“严滩问答”的四句乃接续“天泉证道”的“四无”之本体与“四有”之工夫之和会而更有所发挥,便很清楚了。

 

在《绪山钱君行状》中,王龙溪对“严滩问答”的记录则如下:

 

夫子(按指阳明)赴两广,予(按指龙溪)与君(按指德洪)送至严滩,夫子复申前说:“两人正好互相为用,弗失吾宗”。因举“有心是实相,无心是幻相;有心是幻相,无心是实相”为问。君拟议未答,予曰:“前所举是即本体证功夫,后所举是用功夫合本体。有无之间,不可致诘”。夫子莞尔笑曰:“可哉!此是究极之说,汝辈既已见得,正好更相切劘,默默保任,弗轻漏泄也”。二人唯唯而别。(16)

 

这段记录与钱德洪《传习录》中所说大同小异,而较为详细。所谓“复申前说”,谓“两人正好互相为用,弗失吾宗”,“前说”正是指“天泉证道”。可见在王龙溪心目中,“严滩问答”的确是“天泉证道”的延续,阳明重申龙溪须用德洪工夫,德洪须透龙溪本体,“二君相取为益”,方可“弗失吾宗”,更提出“有心是实相,无心是幻相;有心是幻相,无心是实相”的四句,以发挥本体与工夫合一之义。此处王录的四句与钱录的大同小异,而意实相通。王录的四句没有用“俱”字,但不妨碍可含“俱”是之意。王录四句的后二句与钱录的相较,可以看出是把钱录中本来是先言本体(“无心俱是实”)后言工夫(“有心俱是幻”),转成先言工夫(“有心是幻相”)后言本体(“无心是实相”)。这个不同先后的写法在义理上固无影响,但却更顺应王龙溪以前二句为“即本体证工夫”,“是本体上说工夫”,后二句为“用工夫合本体”,“是工夫上说本体”的解读。王龙溪复言“有无之间,不可致诘”。此语不见于钱录。我们认为,此处之“有无”是指“四有”“四无”,若落实于“严滩问答”之四句来说,“有”之“四有”是指“无心是幻相”“有心是幻相”两句,“无”之“四无”是指“有心是实相”“无心是实相”两句。“有”之“四有”之工夫与“无”之“四无”之本体相即而为一,故云“不可致诘”。以下阳明首肯王龙溪对四句的解释,这点两个记录相同,但前面已说,钱录可能因钱德洪“尚未了达”,且避讳佛家,故对四句不太重视。王录则载阳明谓“此是究极之说”。从上文的讨论下来,王录盖得其实。(17)

 

然则,严滩四句之为究极之说,其究极处在何?(18)从“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严滩四句的究极意义其实已是呼之欲出。让我们再看王龙溪对“严滩问答”的另一项记载。他说:

 

追忆严陵别时,(按阳明)申诲之言有曰:“我拈出良知两字,是是非非,自有天则,乃千圣秘藏。虽昏蔽之极,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可以立跻圣地,只缘人看得太易,反成玩忽。如人不见眼睫毫,以其太近也。然中间尚有机窍。良知知是知非,其实无是无非。无者,万有之基,冥权密运,与天同游。人知神之神,而不知不神之神。若是非分别太过,纯白受伤,非所以畜德也。”(19)

 

此段记录阳明在“严滩问答”时的一段话,有认为此段“与龙溪自说颇为相似”,不一定可视作阳明之言。(20)但看当中义理,的确为阳明学所可含,或至少可为阳明学所引申而出者。且王龙溪虽颖悟过人,其一生忠于乃师,应不致把自己的话当作阳明之言。

 

此段义理在发挥“四无”,或至少通于“四无”之旨,不烦多说。当中阳明说:“一念自反,即得本心”,此更成为龙溪常言的教法。然而,“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并不是道德修养达至最后阶段才有的,而是时时可有,“虽昏蔽之极”,亦可当下即得。而且此悟得本心之悟,不是一般的浅悟,甚至解悟、证悟,而是一悟全悟,“可以立跻圣地”。此真是“四无”之义的充分发挥,但我们仍须注意阳明其后说“良知知是知非,其实无是无非”。全段的要旨是发挥“无是无非”,发挥“四无”,然而当阳明说“良知知是知非”,此“知是知非”恐非“无是无非”之化境下的“知是知非”,而是有所对治而有进步次第的“知是知非”,也就是“四有”意义下的“知是知非”。阳明所谓“一念自反,即得本心”,不单包含“四无”意义下化境之“无是无非”以及“无是无非”所蕴含的“知是知非”,而且也包含“四有”意义下含工夫次第的“知是知非”。这是从“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的发展所可推想得到的。如是,严滩四句的究极意义,可以说是在一念自反中圆融地统一了有(“四有”)与无(“四无”)、本体与工夫之义。此义在“天泉证道”的“四句教”仍未说得清楚,却在之后“严滩问答”的四句中显示出来。

 

三、结语


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看出,从“天泉证道”延续至“严滩问答”所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四无”和“四有”的对立与和会,里面所反映的其实就是本体与工夫的对立与和会的问题。上文说这个讨论不好以“无”和“有”的对立、和会来定位,是因为这对词语易生歧义,使用它较容易引起误会,但若严格把“无”和“有”限制在“四无”之“无”和“四有”之“有”,则以“无”和“有”描述这个讨论的中心问题还是可以的。是故我们可说“天泉证道”与“严滩问答”所反映的是无和有、本体和工夫的对立、统一的问题。当中的“无”与“本体”对应,“有”则与“工夫”对应。

 

现在要补充的是,这个讨论除了反映以上两组概念的对立,还反映以下一组,即“顿”和“渐”的对立与和会。“顿”对应着“无”和“本体”,“渐”对应着“有”和“工夫”。这层意思,其实在“天泉证道”时阳明已有所表示。在《天泉证道纪》中,阳明不是说“四无之说”是“顿悟之学”,“四有”之说则须“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吗?王龙溪在他处言“天泉证道”时也是以顿、渐来作扼要说明的。他说:

 

天泉证道,大意原是先师立教本旨,随人根器上下,有悟有修。良知是彻上彻下真种子,智虽顿悟,行则渐修。譬如善才在文殊会下,得根本知,所谓顿也。在普贤行门,参德云五十三善知识,尽差别智,以表所悟之实际,所谓渐也。此学全在悟,悟门不开,无以征学,然悟不可言思期必而得。悟有顿渐,修亦有顿渐。着一渐字,固是放宽;着一顿字,亦是期必。放宽便近于忘,期必又近于助。要之皆任识神作用,有作有止,有任有灭,未离生死窠臼。若真信良知,从一念入微承当,不落拣择商量,一念万年,方是变识为智,方是师门真血脉路。(21)

 

这段话的吃紧处在“悟有顿渐,修亦有顿渐。着一渐字,固是放宽;着一顿字,亦是期必。放宽便近于忘,期必又近于助”。其意谓有顿修顿悟,顿修即是顿悟;有渐修渐悟,由渐修而至渐悟。顿修顿悟,即是本体呈现;渐修渐悟,即见工夫次第。而顿、渐不可偏废。若着于“渐”,便是放宽,便是忘,徒有“工夫”而滞于“有”相,实已放失了本体。若着于“顿”,便是期必,便是助,似证“本体”而沉于空“无”,实已脱落了工夫。是故“若真信良知,从一念入微承当,不落拣择商量,一念万年,方是变识为智,方是师门真血脉路”。换言之,真正的良知是从一念自反的入微处体当,当下是即有即无,即本体即工夫、即顿即渐的圆融常寂而又生生不息之境。此境无相,也即于有相,是全部朗现的本体,也不废经历阶渐的工夫,是顿悟,也同时是渐修。从“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所达至的究极之义,恐即在于此。

 

若仍觉得此究极之义不易明白,然则,既然此究极之义是在王龙溪提起佛家之说的背景下由阳明所发,我们也许也可藉佛教禅宗一耳熟能详的典故对此再略作模拟的说明。《六祖坛经》载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而慧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行由品》)。如不计较其内容,而只就形式上说,神秀偈便好比“四有”,慧能偈便好比“四无”。前者属渐教,后者属顿教。(22)但慧能后来却对顿渐之分有一评语,谓“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顿渐品》)。又谓:“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定慧品》)所谓“利钝”,犹如“天泉证道”所言上根和中根以下。慧能于此是要超越顿、渐而提出即顿即渐、无顿无渐,这就如阳明之和会“四有”“四无”而提出严滩之四句,是要超越“顿悟”和“渐修”,也就是要超越“本体”和“工夫”之相对而成一辩证的综合。若明白慧能之意,阳明之意也就不难了解。当然这只是就形式上言,儒家与佛家对本心内容的了解还是有差别的,但这已不是本文的范围了。

 

注释
(1)以上的质疑见陈来:《天泉证道纪的史料价值》,《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575-588页;牟宗三:《王阳明致良知教》,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80年,第78-95页。
(2)以上所述的质疑与解释由于非本文重点,兹不详述。详情可见拙文《王龙溪〈天泉证道纪〉所衍生的问题》,《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11年第2期。
(3)当中的“知”是良知,指“体”,有时也可指“用”,视乎叙述的脉络而定。
(4)注意“四有”中心、知之有善有恶与意、物之有善有恶其意不同,前者是超越的有,后者是感性的有,此义由牟宗三指出,甚为谛当。见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台北:学生书局,1979年,第268-270页。
(5)此处的“一无三有”是借自吴震对“四句教”的形容,见吴震:《阳明后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9页。
(6)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北:学生书局,1983年,第359页。
(7)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360页。
(8)关于“四句教”如何含摄“四无”“四有”,可参拙文《王龙溪〈天泉证道纪〉所衍生的问题》,《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11年第2期。可以看到,阳明对自己的“四句教”的理解与钱德洪对“四句教”的理解其实并不相同。
(9)《年谱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17页。
(10)《年谱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18页。
(11)《年谱三》,《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317页。
(12)彭国翔:《良知学的展开:王龙溪与中晚明的阳明学》,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第208-217页。
(13)邹东廓:《邹守益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03页。
(14)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第381-382页。
(15)这是陈荣捷的解释,见Chan,Wing-tsit,Instructions for Practical Living and Other Neo-Confucian Writings by Wang Yang-ming(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2),p.258.此处的中译来自笔者。此外,牟宗三对严滩四句也曾略作说明,见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55页。
(16)王龙溪:《王龙溪全集(新编本)》,第1379页。
(17)参考彭国翔:《良知学的展开:王龙溪与中晚明的阳明学》,第208-217页。
(18)须知此处之“究极之说”并不等同《天泉证道纪》中阳明所谓“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的“传心秘藏”。“传心秘藏”指的是“四无”,而此处“究极之说”指的是“四无”与“四有”的综合,见下文。但也不好说二者完全是两回事。
(19)王龙溪:《书先师过钓台遗墨》,《王龙溪全集(新编本)》,第1167-1168页。
(20)吴震:《阳明后学研究》,第148-149页。
(21)王龙溪:《答程方峰》,《王龙溪全集(新编本)》,第811-812页。
(22)禅宗属顿教。神秀偈因有对治,属顿教中之渐﹔慧能偈因无对治,属顿教中之顿。钱德洪“四有”之为渐与王龙溪“四无”之为顿,情况正类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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