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杰】经学的突破与普适——以《春秋》经为核心展开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10-27 16: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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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瑞杰

作者简介:高瑞杰,男,西元一九八九年生,山西吕梁人,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经学的突破与普适
——以《春秋》经为核心展开
作者:高瑞杰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载《中原文化研究》2025年第5期


摘要:经学的突破性(或革命性)与普适性面向构成经学内部的两重张力,此尤以《春秋》学最为典型。如何定位其制作者孔子,则直接决定了看待此一张力的立场。简言之,因由孔子制作六经,尤以作《春秋》为最,故可凸显其截断众流、生民未有、贤于尧舜的革命性的一面;缘其制作取法天地阴阳、三世渐进、文质兼备,常称为万世立法,因而具有普适性的一面。孔子作为精神突破后文明秩序的担纲主体,既“贤于尧舜”,又“乐道尧舜”,呈现出开新、普适的特质,突破性与连续性亦集于一身。要之,突出孔子的革命性是强调孔子制作新王之法的合法性;而突出孔子制作的普适性是强调此万世之法的永恒性与普遍性。既正当又永恒,是经学所追求的核心诉求。将这种张力推向极致,便会衍生出晚近以来的经学革命,而背后之大同理想,亦内蕴于传统之中。

关键词:突破;普适;经学;《春秋》;三统论

作者简介:高瑞杰,男,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哲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汉代经学、近现代思想与文化研究。




《礼记·礼运》中孔子阐释由“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的范式转变,构成了整个经学史的政治史或文明史的两重进路,即从尧舜到夏商周产生的巨大断裂。这一断裂直接影响了殷周之变、周秦之变乃至秦汉之变,以及对孔子身份的理解——他更应被视为革新者,还是传承者?由此衍生出经学的突破性与普适性之间的张力。

正如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提醒我们的,国王有一个“自然之体”,肉身可生病、会疲弱、可朽坏;同时,国王另有一个“政治之体”,永远存续、不可朽坏①。事实上,不仅欧洲中世纪存在“国王的两个身体”,在政治神学中,这样一种现实与理想、世俗与神圣、断裂与永恒之间的分离与张力,几乎无处不在。

以经学为例,在天道、经典、圣人所形成的经典根基中,天道体现出普遍性的一面,而圣人与六经的关系,因周、孔之辨而颇有分歧:如果强调孔子制作《春秋》乃至六经的功绩,孔子的革命性与突破性的一面就会展露出来,历史则会产生一种断裂性,一种与过去相分离异辙的态势;如果强调孔子祖述周公之道,则圣人与六经更多地呈现为一种文明的传承与延续性,而圣人的革命性、创获性的一面将湮没无闻。

这种张力诉诸政治形态,便可呈现为禅让、革命抑或改制等数种政治模式;诉诸经史关系,便可呈现为历史与价值的张力;诉诸经典,则有因事明义(读史明智、我注六经)与借(托)事明义(六经注我)的差别……因缘而下,保守、激进、改良、左右,等等,皆与之息息相关,可见其丰富性。

《文心雕龙》云:“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1]其称道、圣、文三者为“文之枢纽”,所论对象虽为文体,然溯其源则是由其对经学的深切体认而来。在经学视域中,天道、圣人与经典,可谓须臾不可分离。《四库》馆臣提道:“经禀圣裁,垂型万世。”[2]经学首先要论证其合法性,而合法性首先要解决的是其在历史中的定位问题,即与前代的因袭损益关系。这里必然就会涉及经学的革命性与普适性问题。而讨论经学的革命性与普适性,此尤以《春秋》学最为典型。而如何对其制作者孔子进行定位,则直接决定了经学的这一两重面向。

一、孔子受命制作(改制)的革命性面向

强调孔子受命制作,即强调其革命性的一面,应关注的要素有:其一,孔子确实禀受天命;其二,孔子受命改制;其三,孔子改制的标志为作《春秋》。《春秋》黜周(新周)王鲁,立新王之道,即已宣告新王受命,并废黜旧制度与旧法度。

(一)强调孔子受天命

事实上,孔子与前代有德有位之圣王相比,其不同之处在于“有德无位”。为何他可以受天命,与历代圣王比肩?孔子弟子及其后学如是申说。

强调孔子有超越先代圣贤之德性。颜渊赞叹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3]5409,子贡亦称赞孔子“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3]5408,“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仲尼不可毁也”[3]5504,等等。可见对于孔子德性的推崇,从其弟子开始。

事实上,就孔子而言,其未必没有明确的载道意识,如其困于匡地时,由衷地感慨:“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3]5408此间体现出一种“斯文在兹”的自觉性。也因此,他才会有初时“凤鸟不至,河不出图”[3]5408的哀叹,以及“天下有道,丘不与易”[3]5495的决绝。正是孔子这种自觉的受命与救世意识,成为激发后学不断圣化孔子、凸显其突破性与超越性面向的根本动力。

与孔门后学相较,孟子对孔子更是推崇备至,又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4]5842,明确将孔子地位凌越于尧舜圣王之上。《孟子·万章下》又载:“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4]5962《孟子·公孙丑上》又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4]5842,“仁且智,夫子既圣矣”[4]5841。需要指出的是,对孔子德性的推崇,是孔门后学的一贯举措。

对于孔子因何贤于尧舜,汉儒诉诸假设之辞,宋儒则落实于孔子传道之功上②,要之皆强调孔子制法的重要性。正如《礼记·中庸》所言:“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大德者必受命。”[5]3533孔门弟子及其后学如此盛誉孔子之德性,也是希冀其“以德致命”。他们认为如孔子如此大德之人,必当得到天命青睐,这是一种理念上的应然性。

孔子即有“贤于尧舜”之充盈德性,又立志于人伦教化,那么在应然上的“受天命”必然会在实然上得以应验。因此汉代以降,明确其受命有天降之符应,西狩获麟,即是其“受命之符”③。如董仲舒云:“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致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6]157其以为“西狩获麟”事件就是天降命于孔子的符命,由是孔子方作《春秋》,以明受命改制之法,则此事件可视为吉兆,孔子受此启示,当备受鼓舞。

汉代人在此基础上,多认为孔子受天命,而又因其无位,故获封“素王”,即“无冕之王”,以作《春秋》为其事业。如王充言:“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6]29贾逵称:“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7]3705郑玄亦云:“孔子既西狩获麟,自号素王,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7]3705诸儒皆肯定素王孔子制法具有神圣性。

关于孔子受命,经纬书渲染,汉代还附会出很多神异怪诞之事,一者言孔子在黑白赤三统循环中,亦受命,当代周之赤统而为黑统。如《春秋演孔图》载:“孔子母征在梦感黑帝而生,故曰玄圣。”[8]367《论语撰考谶》载:“叔梁纥与征在祷尼邱山,感黑龙之精,以生仲尼。”[8]773皆强调孔子当直接代周为黑统。

另一者则强调在五德终始序列中,孔子与秦同样居于闰水之位④,而孔子所受天命实为制法之权力,即为火德赤汉立法。如《春秋纬》云:“丘水精,治法为赤制功。”又云:“丘览史记,援引古图,推集天变,为汉帝制法,陈叙图录。”[8]646不过认定孔子之形象,相信孔子的确禀受天命,是自孔子后学以至于汉儒的共识。

(二)强调孔子受命而“制作”

自孟子发端,又经汉代经师之推衍,孔子获麟受命而作《春秋》,即为其受命后之具体实践。故汉人称《春秋》定名,以为哀公十四年春获麟,秋成书,故称“春秋”,由是亦有天道论上的意涵。需要强调的是,天授命孔子制作的方式与前代圣王不同,其授命给孔子改制之权,其权主要在于“书写”之权而非实有天下之权,因此,孔子改制,主要以“书写”的形式展开。

《孟子·滕文公下》历数自禹、周公以来的圣王史迹,最终落脚于孔子作《春秋》之上,并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4]5904将孔子与其他两位圣王并列,指出他们面对不同时代的危机(自然危机、政治危机、人伦危机)都分别作出相应举措,以成就其圣王地位。

尤其孔子有德而无位,其圣王地位的奠定通过作《春秋》笔削褒贬的方式而得以实现,王道教化以“书写”的形式展开,书写者成为制法圣人,其书写文本成为治乱经典,在某种程度上实现圣王德与位的分离。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4]5932此处亦呈现一种王道教化的转进历程,经典转移是此一转进的显著特征,《春秋》亦成为当下王道教化的核心经典。

刘小枫指出:“孔子的书写(笔削)本身,就是革命行动,且胜似汤武的革命行动。”[9]在汉代《公羊》家看来,孔子改制法度即是“革命行动”。周天子仍在位时,孔子便在书法上对周王与周法予以黜退,作《春秋》当一王之法,这一行为本身包含着新王之道,即“损周之文,益殷之质”,体现出孔子制作的革命性的一面。

(三)孔子制作《春秋》有黜周(新周)王鲁,立新王之道之意

孔子制作《春秋》有黜周(新周)王鲁,立新王之道之意,可谓今文家之共识,且又可涉及三统说。关于孔子作《春秋》有革命之义,历代论之甚详。《春秋繁露·玉杯篇》云:“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6]28《春秋纬》载:“作《春秋》以改乱制。”[8]646《说苑·君道篇》称:“孔子曰:‘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君子知周道亡也。’”[10]这些表述皆是强调《春秋》当新王改制之义。

就何休而言,其在董仲舒“黑白赤”三统说的《公羊》旧说基础上,强调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之“三统论”,并突出《春秋》“王鲁”之义⑤。《春秋》以鲁为王,即以鲁隐公为始受命王,当上黜杞,而视周、宋为新二王后,形成新“三统”说。《春秋》宣公十六年何休解诂:“孔子以《春秋》当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灾中兴之乐器,示周不复兴,故系宣谢于成周,使若国文,黜而新之,从为王者后记灾也。”[11]13此处书周灾,与宋灾、齐灾等诸侯国有灾辞例略同,是将周视为一个新诸侯国,以示鲁已受命为王,故尊周为王者后之意。

凡此,皆强调孔子截断众流之革命性特质,关于经学所论革命性一面,其他经典亦有载述⑥。如孔子所作《彖传》载:“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孔颖达疏:“计王者相承,改正易服,皆有变革,而独举汤、武者,盖舜、禹禅让,犹或因循;汤、武干戈,极其损益,故取相变甚者,以明人革也。”[12]可见孔子于《彖传》中即对革命说颇多肯定。不过结合孔颖达所论,在今文经学的内在理路中,革命似乎有广、狭二义。

就广义而言,革命可以包含征伐、禅让、素王改制三种形态。相较于禅让,孔子的素王改制不论在时间上还是内容上,都更接近于征伐,因为二者革命的对象都是末世昏暴之君⑦。事实上,结合《孟子·万章上》所载“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4]5955可见,在孟子之时,将唐虞禅让之道与夏商周三王以降世袭之法作调和,已成为一种潮流。而以今度古,革命论在文明史上便可获得更广泛意义上的肯认。

即如孔子的素王改制,亦与汤武革命有诸多相似之处,如陈柱云“孔子独于《春秋》之首,著王正月之文,《公羊》以为王指文王,盖以文王为受命之君;武王革命,实基于文王”[13],即强调孔子作《春秋》以“文王”为王的革命意图。事实上,近代以来,熊十力、蒙文通、陈柱诸儒皆从经学传统中张皇儒学革命之义,意即挖掘孔子革命性的面向,与近代革命浪潮的主流叙事合流,从而将孔子塑造成革命说的鼻祖,拥有如此高度的前瞻性与先进性特质,便可使儒学亦可开出“新外王”来。

不过需指出,在传统儒家视角中,孔子之前的革命典型事件为汤武革命。关于武王伐纣之事,《论语》中始终认为“并不究竟”。如其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3]5362历代注家大多数认为孔子褒扬尧舜治道的程度,远过于汤武革命,即是因为革命不及禅让,征伐终归不及圣圣相承之美誉⑧。这一点,孟子亦有同调之论,“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4]6025,都认为汤武革命与尧舜禅让相比终究未达一间。可见,吊民伐罪之革命虽然“顺天应人”,但终究会兵戎相见、流血漂橹⑨,这与儒家仁民爱物之理念有所扞格,因此只能算“尽美”而“未尽善”⑩。

那么,孔子之革命是否也是“不究竟”的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这又当从革命的两重性中厘析:首先,孔子的素王革命仅是书法革命,自然不会发生实际的“流血漂橹”的惨剧,或许其未采取征伐革命之前法并非不得已之举,而是主动放弃传统的征伐革命这一手段,以从更广阔的视域下完成对于前代圣王的收摄;其次,诚然素王革命亦是对于前代治道的某种否弃,似乎不如尧舜之圣圣相承更为正大。

然而事实上,素王革命与夏商周三代乱世相继方式并不完全一致,因为素王革命本身处于乱世相继阶段,因此必须有对于前代衰敝的反省与扬弃,从而展现出其革命性的一面,而这种革命面向,恰恰体现其彻底性的面向。而且,素王革命可以说融合了汤武征伐革命与尧舜禅让革命之长:在革命之始,乃以“征伐”之方式革周;于革命之终,又以禅让的形式将《春秋》之义传于后王。因而又可称孔子革命为“绝对的突破”。

总之,在今文经学家看来,正因为孔子出类拔萃、金声玉振,其德性生民未有、圣集大成,因此可以贤于尧舜,以德致命,西狩获麟即是其受天命之符应,而后制作《春秋》,春作而秋成,以书法革命完成对前王的扬弃与收摄。

二、孔子制法的普适性面向

事实上,历代《公羊》家多强调孔子为万世制法的普适性面向,其中何休作为《公羊》义例之学的奠基性人物,对此问题参研颇深。可通过以下五点,来呈现何休在“三统三世”视野下对孔子制法的普适性证成。

其一,凸显《春秋》“正五始”之义,强调政教秩序的普适性与统摄性。如《春秋元命苞》对开篇“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解释道“黄帝受图有五始”,“元者气之始,春者四时之始,王者受命之始,正月者政教之始,公即位者一国之始。五者同日并见,相须乃成”[8]389。即《春秋》开篇所书“五始”九字,实则阐发了从天道、自然、时令到人事、政教等起始之意,可见其兼包天道、人事二端,具有普适性,并突出“始”在政教系统中的重要地位。

何休承袭其论,在隐公元年此处认为王者“敬始重本”方为政教之根本11,合理政教制度的完满实现,莫不由正始而展开、流衍,以臻完善。何休强调“正月”为政教之始,在政教体系中居于核心位置。《春秋》开篇言“王正月”,《公羊传》以为即“大一统”义,何休解诂:“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14]12其意是将天地间一切人事与自然物,皆系于正月,使得政教得以一本,由此可见“正月”之溥博贯通与权威性,亦可见孔子制作《春秋》的普适性维度。

其二,与董仲舒屡言“《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6]187,《春秋》及汉治皆需“用夏之忠者”之论相比,何休不愿“显用夏正”,这与其对《春秋》为汉制法之论的转变相关。若如董仲舒所论,《春秋》实与继周之实际王朝无异,则其亦当遵循三统往复之规律,不可避免失道衰亡之命运,此既与汉之德运相悖,又不足为汉治所取法12。何休面对这一理论困境,力图淡化《春秋》作为“黑统”的局限性,而突出《春秋》具有“万世法”的普适性13。这种强调,使《春秋》作为汉世“国宪”的说服力更强。

其三,何休借助《春秋》“三统说”确立其新王地位,又自觉切割新王之法与“三教法”之关联,强调《春秋》“损文益质”之特色,有意避免其重蹈“夏道忠”之旧辙,跳出“三统改复”之历史循环论14,从治道损益的实际运作举措入手,主张文质兼备,以为后王之法15。其说一方面强调《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6]205,另一方面又不废尊尊之义,可见其融通性,此理论转折不仅具有方法论的突破,亦具有现实意义。

如传统三王治法,呈现为一种“始—兴—衰”的治乱模式,《乐纬》载:“天道本下,亲亲而质省。地道敬上,尊尊而文烦。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质而亲亲,及其衰敝,其失也亲亲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亲,故复反之于质。”[8]362这里强调一王始兴,有其一定的政教运行宗尚,至于中后期,则此政教风习必然会有积弊,呈现衰乱之迹象。而何休《公羊》三世说,则是“衰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渐进太平方案,已跳出“盛—衰—盛”之循环模式,而在书法上日进于太平。

《春秋》至太平世,既重亲亲,又重尊尊,并无颓弊之势。《春秋》文质说不仅强调“损文益质”之道,亦重视周文“尊尊”之义,并凸显其继承周文之面向,可谓文质备于一身。何休在此用《春秋》三世说将文质观消解于其中,即《春秋》“新王”虽因前代之衰而起,但其运行规律却并非如一般王朝那样呈现“兴—衰”路径,而是呈现“起衰—升平—太平”之渐进进程,其特点为“日新日成”之状态,这种“文著太平”的历史渐进观与“奉天法古”的本体论结合起来,从而呈现一种崭新的儒家历史哲学。

其四,孔子作《春秋》之治法,当在汉为汉、在宋为宋、在清为清、在百世而为百世,此更呈现出一种经学治法上的普适性维度。如皮锡瑞称:“孔子作《春秋》以治万世……在汉言汉,在宋言宋,在清言清。”[15]此说以汉末《公羊》学殿军何休为代表。何休解诂强调“明《春秋》之道,亦通于三王,非主假周以为汉制而已”[14]131,即强调《春秋》之普适性维度。不过,正因为其普适,“在汉自当可为汉制法”,而“在汉言汉”,仍无妨孔子制法的普适性与恒常性。同时,何休又突出孔子制法超迈于百王处,其太平制亦更具普适性,“乐其贯于百王而不灭,名与日月并行而不息”[14]1201。

此《春秋》之义法可与日月天地相侔,可见其美备。此制核心在于“太平世”,其法可为百世所取鉴,而孔子亦因制作此恒常之道,完成其至圣地位,远迈于先圣。何休借此“著致太平”之书写,将儒家对仁政理想、大同世界的愿景充分展露,也体现其对孔子及制作之法的推崇。《春秋》通三王之道,文致太平,其“托言赋义”的制度设计,使其呈现丰富的诠释空间与义理内涵,也更具超越性与涵摄性,故可面向百世,以为后王法,更无偏弊。

其五,《春秋》是经非史,以道定事,而非以事明道。这里要提到《春秋》的一个重要特点:托事以明义,其历史性与价值性之间的张力,颇为学界关注。此处可分梳出两种经史关系:《公羊》家的“借事明义”与《左氏》家的“据事明义”。

首先,对于史籍运用的态度,《公羊》家强调“托史”,托王于鲁,以《春秋》为备,强调《春秋》内部的自洽性;而《左氏》家注重“据史”,以史为鉴,秉笔直书,追求括囊众典、网罗众家,以求史迹完整呈现。

其次,对于圣人笔裁的意义,《公羊》家注重史籍“加乎王心”的价值,如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为见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16]《左氏》家则强调褒贬寓于史迹之中,《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

最后,对于历史与价值的张力,皮锡瑞称:“论《春秋》借事明义之旨,止是借当时之事做一样子,其事之合与不合、备与不备,本所不计。”[17]其认为史实是价值的筌蹄,是可以舍弃的。方苞则称:“(《春秋》)其文则史,而义即于是乎取焉。”[18]此又以为史文本身即可明义,强调历史与价值的同一性。此两种经史关系虽然殊异,却与追求客观性、如实呈现、以事还事的现代兰克史学派有根本不同。

总之,因《左氏》家过于强调“史承赴告”的重要性,常常抹杀孔子“加于王心”的实际笔削之功。《公羊》家因而强化孔子立法垂教之用意,将微言大义凌驾于史事之上,凸显了这种史、义之间的张力。而刘逢禄更是将《春秋》这种历史与价值的张力推向极致,其言“鲁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广……世愈乱,而《春秋》之文益治”[11]8-9,强调《春秋》之道甚或以否弃历史真实性为前提,进而方可获得恒常之义,可谓振聋发聩。

三、孔子作《春秋》与尧舜大同之治同道

在传统《公羊》家看来,孔子书法革命只是因应夏、商、周三代以降之乱世,而欲“回向尧舜”,以复古为解放。《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云:“其诸君子乐道尧、舜之道与?末不亦乐乎尧、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19]25在“西狩获麟”这一明确的受命符号感召下,孔子制作《春秋》,以昭明新王之制;但文中又称“乐道尧舜”,即自觉地“回返”于“宇宙论秩序”之中,呈现为一种既突破又回返的文明特质16。由是,孔子制作“黜周王鲁”的革命行动,又成为回返至从前尧舜之治的“复古”之举,其作《春秋》乐道尧舜,与尧舜大同之治同道,体现其古今一揆的普适性面向。但在表面上,这对其革命实践的彻底性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消解。

须知,此间张力颇难调和。如果强调孔子制作的革命性意义,因而推崇“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11]152,那么所谓的“尧舜盛世”,自然亦因收摄于孔子折中裁夺之下,而被晚清今文家径直认为是孔子的“假托”17,由此将这种推尊孔子的思路推向极致。但在漫长的经学时代,天命—圣人—经典的体系稳如磐石,经史传统并没有受到现代实证考古,历史、社会学等学科的冲击,因而保证五帝三王的真实性与权威性,并无太大问题,经史关系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是汉末何休、郑玄诸经师产生的今古文经学之争,显然已将经学这种潜在的张力呈现出来。

了解此间复杂性,仍然要回归到问题的原初起点,关注《公羊》家是如何处理这一问题的。《公羊》家既重《春秋》改制义,以为孔子作《春秋》为后王立法,故当“贤于尧舜”;同时又言“君子乐道尧舜”,以“法先王”为尚,有诸多复古面向。在此过程中,先王法与《春秋》制、古与今之位阶差异,实需作出决断。仔细梳理何休《公羊》学,可知汉代今文家对“古”及“先王法”之理解可分为两个层次。

其一,三世说所欲渐进至王道太平之理想状态,实际上就是复归古圣明王之王道治世,此亦为今文家通义。汉代今文家所言复古,并不拘泥于实然之客观历史呈现,而是一套作为现实政治典范之应然理想价值体系,是王道教化理想的敞开状态。何休所推崇古道,亦有此面向,其所论“古者”义多采《尚书大传》《礼记·王制》《白虎通》《穀梁传》等今文经典,其内在理据常本于天道,具有恒常性18,亦多体现为一种价值理念,与“理”“礼”相合。

其二,在《春秋》改制义指导下,“古礼”亦可作为典范而成为“新王之法”的逻辑起点,《春秋》新制在其基础上得以改进与推拓。事实上,所谓价值层面的王道教化,往往因落实于具体的政治历史场域中而形成“王迹”,即先王之制,此种先王之制或有恒常之义,或有随时迁变之需,孔子作《春秋》为明王之法,对先王“古道”有因有革,亦合情理。

《春秋》所申新制大致有:大一统制、夏时制、嫡长子继承制、亲迎制、三田制、三年丧制、三等爵制、七等官制、郊制等。凡此诸制与“古礼”有诸多差异,亦可明圣人制作不是单纯依循古制,而有垂法百世之意。且在三世说中,圣人不仅点明王道教化的最终理想形态,而且亦呈现王道教化渐进完备之动态进程,确有超拔“百代圣王”之处。由先王法至《春秋》制,实有渐进趋势。

在《公羊》三世说指导下,孔子所制《春秋》法兼具渐进与复古之义,既有对古礼之认可,亦有对新制之推崇,且二者实有相通之处。不过,古礼作为一套先王政教之典范,亦可成为《春秋》新王之法的逻辑起点,《春秋》因其寓孔子“假托”之旨与“改制”的深意,超迈于先王政教体系之上,更具完备性与普适性。由先王法至《春秋》制,确实有渐进趋势,此亦为今古经学之争之大要。抑或说,从治道的角度而言,尧舜之治是圣王完备之制;而从书法、治法的角度而言,孔子以六经经典收摄帝王之统,在“回向尧舜”的过程中,本身亦参与再诠释,从而在义法上超克了前者,完成了更大程度上的普适性。

四、孔子革命说仍当以三统说为支撑

《礼记·礼运》中孔子阐释由“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到“大道既隐,天下为家”[5]3062的范式转变,构成了整个经学史的政治史或文明史的两重进路,即从二帝到三王的巨大断裂,这种断裂背后的因素被孟子归结为天命使然,“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4]5955,亦可谓之“时势”19。董仲舒又将先王政教谱系大致分为两种形态:“继治世”与“继乱世”20。

尧舜禹之圣王时代为治世,治世圣圣相因,笃志守道,道未有失,政亦无弊;自禹以降三王时代为乱世,道渐有偏弊,故末世常有失道乱政之事,继起之王需更作损益,以救道之失。由此可见,大道既隐,自禹以降已处于乱世相继之时,尧舜治世之道自然无法完全因循,新的治道模式的探索,才是当务之急,孔子制作之意,更多面对的是三王以降之世,其革命之义,亦集中因应于三王乱世相继之时。不过,因缘于普适性维度的追求,即使是面对“继乱世之三王以降”之时,孔子制作亦不仅仅强调革命的断裂性,而仍有“通三统”这一理念作为支撑。

孔子所制之法虽面向百世,亦当施于当下,因此必须观照现实际遇,而内蕴世俗性的面向。面对当下、朝向未来而制作,就必须处理所制之法与过去的关系,而将孔子之法引入“通三统”,便恰切地处理了这一问题。事实上,《公羊》家董仲舒创三统说,强调圣王受命应天,必须依据黑白赤三统循环往复,实兼礼仪象征义与实质变革义;又将《春秋》纳入三统谱系中,以《春秋》当新王,存商、周为二王后,并匹配一整套政教制度设计,使得《春秋》可为汉治所取法,而后此一观念可谓深入人心。如《汉书·谷永传》载:“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20]《白虎通·王者不臣》:“不臣二王之后者,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统也。”[21]

《公羊》三统说强调一种政教秩序的延续性,是一种整体性的视野,试图收摄前代政教之经验,而不局限于当下,此中既体现出对当下局限性的清晰认知,又通过三统的整体认定体现出此套治法的公共性与普适性维度,其用意可谓深远。不过,成熟的“通三统”之说自汉代《公羊》家宋均、何休所论“三科九旨”之说后,方蔚然风行。结合何注,可知《公羊》“三统说”有两重意涵。

一方面,在“不显改周正”前提下,以“周正月、二月、三月”为三统,此虽似“主周”而言,然实借此阐发“尊圣重统”之义。《公羊传》隐公三年(公元前720年)何休解诂:“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所以尊先圣,通三统,师法之义,恭让之礼,于是可得而观之。”[14]57

据“三正”说,周二、三月为殷、夏之正月,周代春时三月正好代表王道三正之全体,时君立,当法二代先王,故《春秋》于春三月俱书“王”,可谓尊重三王之道,亦强调《春秋》书法折中三代,具有“万世法”之特质。何休强调《春秋》作为万世法之特质,与其堪为汉法,二者并不矛盾。在何休看来,汉治需要一套恒常完备之法,而《春秋》所制“通于三王”之法,正可为其取法。

另一方面,《公羊》家强调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之“三统论”,并突出《春秋》“王鲁”之义。《春秋》以鲁为王,即以鲁隐公为始受命王,当上黜杞,而视周、宋为新二王后,形成新“三统”说。关于存二王之后,亦可与《论语·为政篇》“百世可知”之礼相对读。前文已揭,“通三统”“存二王后”体现出政教之公共性维度,由此推衍,则夏因于尧舜之礼、五帝因于三皇之礼,皆为题中之义。由是,历史便在有因有革、有损有益中得以传承。当然,这里的“存”,更强调的是“因”和“益”的面向。因此即使是革命的对象,依然具有学习的可能性。总之,“存二王之后”的核心要义是传承,强调一种延续性,一种根脉上的传承,此是通三统的核心要义21。

事实上,对于尧舜的推崇,更多的是一种文明史的刻画,正如《孝经钩命诀》所言:“三皇步,五帝骤,三王驰,五伯骛。”[8]728其所呈现的文明史叙事是一种堕落的历史秩序,用沃格林的话讲,即“从帝到王的转变,是一条从宇宙论秩序到人类学秩序的序列”[22],这里呈现的是“回返型”的中国文明特质。“通三统”的政教设计,则是以时王为核心,处理如何与前代政教模式并存的问题,更多体现的是治法层面的实践需求。

因而,就三统治道而言,尊重前此两代之二王后,而黜退更远之帝王,呈现一种“远者号尊而地小,近者号卑而地大”[6]200的“亲疏之义”,这是以己为核心展开的差序格局;从政教文明史而言,尧舜之制为大道之行时美备之制,三王以降乱世相继,革命说成为面对前代治法的主流叙事,“乐道尧舜”,也是孔子制法的夙愿所在,这呈现的是对文明史的整体判断。

在“天与子则与子”之大道既隐时代,革命论是最有效地应对政治败坏的制约手段,三统论则有效地勾连了大道显、隐时代的治教与治法,这正是孔子以书法收摄帝、王之统的价值所在。陈赟指出:“孔子以六经的述作,开辟圣人之统,而得以承继帝、王之道,以圣人之统函摄帝王之统,并从而开辟一个政教新时代。”[23]如此更能体会到六经之普适性的维度。
总而言之,经学基于当下而又面向未来,因由这一背景,呈现出“存旧”与“开新”两重面向:因其“存旧”,故存二王之后,对前代圣贤事业亦有因袭借鉴;因其“开新”,故果断黜周,以《春秋》当新王,以示对于前代衰乱政局的抗议与否弃。因其是素王受命,文致(书法)制作,故托王于鲁,假鲁以为王义,呈现出一种历史(史事)与价值(王心)的张力。
结语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唯因孔子凿破鸿蒙的革命性面向,故而被誉为“生民未有”“贤于尧舜”,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然其制作又并非出世法,“监于二代”,损益三王,采择七代,圣集大成,因而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从而不使儒学坠入凌空蹈虚之宗教。

《春秋》呈现出的这种历史性与价值性的张力,其实就是力图跳出确定性的窠臼,以追求经学的普适性。那么时至今日,我们为什么还要强调孔子制法的普适性呢?正如张翔所指出的:“康有为的经学阐释之所以要以大同为重点,主要是因为,在他看来,孔子在当代仍然能够‘范围’世界、‘范围’万世,关键就在于其学说早就包含了大同思想。或者说,只有发掘孔子学说中的大同思想,才能证明孔子思想在当代世界和共和时代的至高价值。”[24]

晚清民国诸多儒者经师皆强调孔子制法的普适性维度,而纷纷青睐《公羊》三世说,即是为了激发经学的普适之意,使经学仍能具有范围天地、垂型万世的作用,以维系大一统的治道理想。诚然,近代学者身处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之中,救亡迫在眉睫,无法从容涵摄中西,因而也有诸多矫枉过正之处。事实上,革命性与普适性、断裂与永恒、世俗与神圣,原本就像“国王的两个身体”,因其分别面向过去、当下与未来,各所所施,可相容无碍。

总之,由于对经学确定性底层逻辑的追求,仍然要立足于经典本身,通过辞例推求大义,以把握其文明传统的自身脉络;由于经学的普适性诉求,则应兼容当下与未来的诸多价值理念,使经学呈现更为丰富的未来法面向。其实,经学展现的多重面向,恰是其普适性之表征,亦为指引当下实践提供了无尽启迪。

注释

①[德]恩内斯特·康托洛维茨、徐震宇译:《国王的两个身体》,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②赵岐注:“以为孔子贤于尧舜,以孔子但为圣,不王天下,而能制作素王之道,故美之。如使当尧舜之世,贤之远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842页。在汉儒那里,先圣王确实是可以比较的,孔子有德无位,却能制作素王之道,以传于后世,其若置于尧舜之世,当更贤能,将此“贤于尧舜”做实理解。而朱子云:“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盖尧、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万世。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亦何所据哉?’”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18页。宋儒则强调孔子与尧舜之道同条共贯,而孔子主在绍述传道。
③其实,圣王受命之征兆需靠符命来保障,可谓渊源有自。邹衍即云:“凡帝王者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于下民。”祥就是符命。参见杨权:《新五德理论与两汉政治:“尧后火德”说考论》,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9页。
④按:孔子为有德无位,秦君则为有位无德。
⑤董仲舒虽然亦曾言“王鲁”“缘鲁以言王义”,但其说“假托”义强,且强调《春秋》“正黑统”而“亲周”,并无“黜周王鲁”之义。参见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79—280页。相较而言,何休更为强调“王鲁”义,其“尊本重始”“存二王之后”诸说亦由此推衍。参见高瑞杰:《试析〈礼记〉“自某始”与〈公羊〉“托始”之义——兼论贤圣改制义》,载《复旦政治哲学评论》第1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74页。
⑥如就汉代而言,即有《齐诗》五际说:“《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牧》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午亥之际为革命,卯酉之际为改正……《大明》也,然则亥为革命,一际也;亥又为天门出入候听,二际也;卯为阴阳交际,三际也;午为阳谢阴兴,四际也;酉为阴盛阳微,五际也。”又有《京房易传》“四时”革命说:“五行光明,四通变易,立节天地,若不变易,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和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可见在汉代,革命说可谓蔚为大观。
⑦参见涂汉培:《从今文学论儒家革命的三种形态》,《春秋学研究》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第106页。
⑧朱熹注:“韶,舜乐。武,武王乐。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其功一也,故其乐皆尽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故其实有不同者。程子曰:‘成汤放桀,惟有惭德,武王亦然,故未尽善。尧、舜、汤、武,其揆一也。征伐非其所欲,所遇之时然尔。’”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8页。
⑨不过,孟子一直试图淡化唐虞禅让与汤武革命之间的张力,因此赋予汤武革命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蕴。如面对经典里所载汤武革命导致“流血漂杵”的史料时,其采取了怀疑的态度,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其认为以仁伐不仁,百姓只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因此理论上不会出现“流血漂橹”的现象。
⑩按:即革命在法理上虽然正当,却无法在道德上获得至善之褒奖。
11按:《白虎通·三正》云:“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明王者当奉顺而成之,故受命各统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苏也,革也。言万物革更于是,故统焉。”参见陈立:《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62页。其所论“敬始重本”之义,正与纬书、何休所论若合符契。
12事实上,汉武帝所问实为寻找“久而不易之道”,但如董仲舒所言汉当用“夏之忠”制,则仍为一时权宜之制,非常道。董氏虽亦有质文相救之法,但实未提升到汉世治道之高度。
13事实上,《春秋》在《公羊》学理论中,实包含两重意涵:其作为黑统,是将其视为一朝;其作为孔子法,则往往具有普适性。《春秋》作为与三代并列之一朝与其作为经世大法,意涵颇不同,需谨慎区别。此两者在董仲舒那里往往合一,而何休极力将之分殊,更突出《春秋》为孔子制法的“常道”性质。
14蒋庆言“通三统之说,绝无三统循环之义”,“依《白虎通》,二王之后若有圣德天下所安可复受命而王,不必按照黑白赤的‘运次’循环,故三统说中新王王天下取决于天下所安,而不取决于所谓‘运次’”。蒋庆:《公羊学引论:儒家的政治智慧与历史信仰》(修订本),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页。此说仍需斟酌。《白虎通·三正》云:“二王之后,若有圣德受命而王,当因其改之耶,天下之所安得受命也,非其运次者。”卢文弨云:“此有脱误,疑是‘当因其故,抑改之耶’,下云‘天之所废,安得受命也’。且‘非其运次者’,盖即一姓不再兴之义。”以此而言,此处宣扬“一姓不再兴”之义,显然与蒋氏所推结论有间,“三统论”当有一定规律无疑。陈立:《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367页。
15不过,董仲舒亦曾以质文相救定位《春秋》。如《春秋繁露》之《玉杯篇》云:“《春秋》之序道也,先质而后文,右志而左物。”《十指篇》云:“承周文而反之质。”《王道篇》云:“救文以质。”苏舆即言:“此董说《春秋》旨。”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6页。只是由于董氏所言《春秋》正黑统学说更为系统,反而使得《春秋》文质相救说隐而不彰。
16唐文明基于沃格林对中国古典文明的诠释,提出“精神突破之后的宇宙论回归”这一命题,强调中国文明具有“回返的形而上学”的特点,而其典型性表征即为孔子制作。参见唐文明:《极高明与道中庸:补正沃格林对中国文明的秩序哲学的分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版,第352—355页。
17此即康有为之思路。其言:“比两书观之,借仇家之口以明事实,可知‘六经’中之尧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不必其为尧舜、文王之是事实也。”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三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0页。
18参见高瑞杰:《东汉经学家的历史意识——以何休、郑玄为中心的讨论》,《公共儒学》第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19董仲舒亦有同调之音,参见《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20参见高瑞杰:《汉代三统论之演进——从董仲舒到何休》,《哲学分析》2021年第3期。
21按:另外亦有不忍之意。苏舆指出:“古者易代则改正,故有存三统三微之说,后世师《春秋》遗意,不忍先代之遽从绌灭,忠厚之至也。”苏舆:《春秋繁露义证》,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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