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周炽成——中国哲学界第一大嗓门

栏目:纪念追思
发布时间:2017-08-23 14: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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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炽成——中国哲学界第一大嗓门

作者:王立新(深圳大学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作者赐稿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闰七月初二壬午

      耶稣2017年8月23日


了解的人都知道,华南师范大学的周炽成教授,是中国哲学界的第一大嗓门。忘记了第一次领教,究竟是在哪一年,但却清晰的记得,无论在哪一次重要的会议上,只要有他参加,无论是发言还是提问,整个会议的分贝,都会因此提高八度以上。


大约十年前,在华南农业大学开会时,我跟老周,还有当时在台湾师范大学效力的林安梧教授邻座,老周讲得一如从前,慷慨豪壮,以至于到了愤激处,忍不住直斥鲁迅先生,号召大家都来读《论语》,不要去读“鲁语”。安梧兄事后对老周说:“《论语》原来就叫《鲁语》。”其实老周知道,他只是顺着语气这样说,好让大家分清孔子的《论语》之善,和鲁迅的文章之“恶”。


老周认定鲁迅文章之“恶”,我想大约不是要否定鲁迅在拯救世道人心方面的杰出贡献,只是抓住了鲁迅数落历史文化传统,尤其是鲁迅说儒家的“礼教吃人”,老周对此一直都愤愤不已。


在我们这代人幼小的记忆中,鲁迅作品中的祥林嫂,就是被吃人的礼教害的,孔乙己所以那样穷酸,也是被儒家的礼教害的。还有《药》那篇文字里的华老栓,竟然把家中积攒的全部一点钱,拿去买了蘸着为拯救他们——无知穷苦的百姓的革命者被枪杀以后的鲜血,来为自己的儿子华小栓治痨病。结果痨病没治好,儿子死了,家当也没了,人却依然如故的木木,脑袋也一如从前的呆呆。


当年学这种语文课文,老师只知道为那个“革命者”惋惜,冷嘲热讽华老栓,进而转头抨击儒家的礼教,把民众的脑袋都给灌了铅,使他们的思想和心灵,都被儒家的陈年老锁给锈死了,再新的钥匙也没有办法打开。其实当年老师的脑袋和我们的脑袋,也都一样被另外一种礼教的锁给锈死了,同样也已经无法打开了。我们这代人,就是在另外一种礼教——反传统礼教的新礼教氛围中长大的。


我想老周大约深信儒家的的传统,会教人和谐,不像商鞅、李斯辈们,单纯为了秦国的发达,而故意毁坏儒家的人伦秩序,煽动人间的不和谐,使得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们,始终处在杀别人和恐惧被别人所杀的高度精神紧张之中,别说幸福感,就连一点可怜的安全感,都丝毫也谈不上。谁对谁都不信任,既不敢信任,也不能信任。商鞅和秦国的得手,实在是中国历史的大悲剧,悲剧不在于六国的失败和消亡,而在于秦国的胜利,是以鼓荡人性里的互相残杀为前提,鼓荡起人性之恶,并利用这种人性之恶实现的。


这就给了后世一个不仅是错误,而且直接就是邪恶的导向——只要能够战胜敌手,甚至仅仅就是为了使自己能够获得一点蝇头小利,都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惜放弃尊严和廉耻,更不考虑对规矩、对社会,还有对人性的毁坏。时至今日,很多很多的普通民众心里,还在坚持这样认为,我曾经不止数次地直接听到过和感受到过。


老周愤慨鲁迅,他大声疾呼要学习孔子,而不要去学习鲁迅。个中原因,正如他在《孔子回家》一书中所说:“将孔子与专制相连,是20世纪最大的冤案之一。不带偏见的读《论语》,是平反这一冤案的最好办法。”老周愤激国人曾经对孔子和《论语》的不恭,由于这种愤激,导致了老周对鲁迅的“气偏”和“语烈”。


其实鲁迅先生之所以猛烈地批判传统,也跟老周一样,都是想拯救世道人心,只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鲁迅对世界的良苦用心,比老周更加痛切,老周因为激昂慷慨的情绪所致,一时间没有回过头来仔细揣摩鲁迅的用心。不过鲁迅是鲁迅,老周是老周。尽管鲁迅和老周都在竭尽努力,国民却不容易跟着他们的说法“清醒”过来,他们依然如故,就像华老栓一样,他们不必去询问这馒头上的血究竟是什么人身上流出来的,只要能保住儿子的性命,就那样一代一代的像生物一般的活下去就行了。


别说鲁迅和老周,就是王船山先生也一样,他那样舍生忘死地为生民阐明道理,想要拯救他们,拯救整个民族,可是生民,或者这些民族的构成者们,不仅不理解他的苦心,甚至连他为什么这么作都毫不关心。谁都没有觉得王船山的所作所为跟自己有任何关系,他们只是自顾自的活着。气得船山转过头来骂他们是“禽兽”,说他们只知道“谋食、谋配偶、谋安居”,谋不到就互相打斗,一生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老周由衷希望孔老夫子善的和谐的教育,能给国人带来互助而不是互相残害的效果,所以他才大声呼吁:孔子要回家!他说20的中国人,要想过上真正“平居相守望,疾病相扶持”的和谐友爱的生活,就必须把孔夫子请回家——他已经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革间的批孔运动,被彻底的赶出了自己的家门,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似的流浪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丧家犬!老周所说的“孔子回家”,是让孔子重新回到中国人的心灵世界里,让孔子重新安住在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中。为了实现这一理想的目标,老周可谓奔走呼号,逢场就大声疾呼,遇时便奋力扬声。


老周声音大,嗓门高,每一发言,就有屋宇摇荡之感。


老周还为中学哲学课本中过于强调“矛盾的斗争性”问题,写信给教育部,希望能够得到改正。说是夸大斗争性,会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种下不和谐的根苗,不利于人性善的弘扬和传播,也不利于和谐社会的建设。老周也为中学语文课本的“泛政治化”和“泛意识形态化”的倾向,上书教育部,希望加以修改。老周放胆直言,发胸中无遮之真愿,不留一丝滞碍。


   


去年6月,老周主持了一场“中美中国人性论”学术讨论会,把美国密歇根大学的荣休教授、著名的汉学专家,已经80岁的孟坦教授请来了。应老周的邀请,我跟同事李大华、王兴国和问永宁三位教授同事,都参加了这次讨论会。会上,很多学者都在讲孟子的人性论,我为了回避同样的话题,临时改讲湖湘学派的人性论。老周当场大声给我提了一个问题:“我请问王立新教授一个问题……你必须当场给我回答清楚!”


有这么问问题的吗?你要懂就有,不懂就没有了。这是老周的直率,也是老周的亲切,他就是习惯使用这种显得有些粗豪甚至有点追迫的方式,表达他的直率和亲切。虽然语气有点刺激,但却毫无恶意。轮到我回答问题时,老周就坐在前排,忽然来了电话,他拿着手机就要出门。我坐在讲坛上大声向他喊道:“周炽成,你给我站住!你提的问题,我回答时你却离场,我回答给谁听?!”


老周回来了,憨憨地笑着,直说“对不起”,并且把手机都关掉了。其实老周作为会议召集人和主持人,事情很多,不止是我,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是跟老周太熟,也为了用这样的方式,活跃一下会议的气氛,所以就放大了声音。全场确实发出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老周因为第一次主办这么大型的国际会议,经验似乎略显不足,有些忙得照顾不过来。散会之前的宴席期间,因为老周去照顾美国年迈的老教授,都快散席了,主办者还没有出现。老周的老师——中山大学德高望重的冯达文先生,那么大的年纪了,几天来都一直情绪饱满地坐在会场里,我想这不仅是冯先生一贯的作风,这次也是在用行动支持和支援老周。冯先生见老周还不出现,就拉上我,还有李大华教授等一起去挨桌给大家敬酒。还用玩笑似的话语,活跃宴席的气氛:“立新率领我们给大家敬酒!”


主办这次重大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起因,是因为老周拿到了一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的重大项目——“中国人性论史研究”。就在去年的三月份,老周请了一些专家去给他作论证,深圳大学的景海峰教授和问永宁教授应邀作为专家前往广州。那天,问永宁教授刚好跟我在深圳市图书馆的南书房里作主讲人,老周特意委托他的小同事——深大中国哲学专业硕士毕业的陈椰老师,带着汽车直接到南书房的门口来接问永宁教授。讲完出来,陈椰只是跟我亲热地拥抱了一下,说声“老师”,然后就把问永宁教授接走了。老周那边等得急!老周做事,一向认真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后来景海峰教授和问永宁教授回来时说,老周只是申请课题的材料就写了十四、五万字,可以出版一本专著了。不晓得我们现在的管理机构,为什么会把程序搞得这样麻烦。既是支持学术研究,就直接给多少研究经费,让学者把著作拿来,出版了事,何必又这么麻烦的申请,还要那么麻烦的报销,侵夺学者宝贵的时间,耗费他们的精力,搅烦他们的心情?现在把持科研授予权的部门和各级各类学校,只知道朝学者们要成果,学者们的精神辛劳和心理压力,有谁去真正过问过?


去年年底,老周来深圳大学,参加景海峰教授主持的“儒学的理论与实践——汤一介思想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老周慷慨激昂地给和我一起主持主题演讲的北京大学胡军教授提出了一个问题,也像半年前在他主办的“中美中国人性论”学术研讨会上对我的发问一样,来势很猛烈。惹得胡军教授激动地站起来应答。老周又继续“穷追不舍”,还指名道姓地说是因为“王立新刺激了他发言。”其实这次会议期间,我跟老周只是见面时友善地相互一笑,就像从前任何一次会议一样,几乎没有单独说话。我坐在老周对面,面对着胡军教授和老周,胡军教授的座位背对着老周而面对着我。


我笑着看胡军教授和老周,同时想着,老周大约是觉得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了,所以才拿我做说辞以缓解场面的紧张,以免造成胡军教授的误解。我觉得能被老周“使用”一下以缓解气氛,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说明我对他是有用的,也说明他在心里上跟我很亲近。


其实他们的讨论很正常,一点都没有个人因素在里面,胡军教授没有因为他情绪和言词过激而产生别的想法。老周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他无论在哪场会议上,也无分给谁提问题,都永远是这样坦率直接,一点都不婉曲,对事不对人。


老周跟我在深圳大学的同事关系都很好,但都算不上亲密,从来没有私下里单独谈点什么。我曾有意无意地想着,找个机会跟老周单独坐下来,或者找几位朋友一起喝喝茶,别那么像争论似的说说话。可惜老周走了,走的这样突然,走得令人不敢相信,因为他的生活态度太积极,生活激情太澎湃了。老周走了,我的愿望再无可能实现,中国哲学界也再听不到他的大嗓门!


老周正处在自己事业的巅峰,而他事业——弘扬儒学善的精神,强调人间和谐的愿望,也正是这个世界当下所需的,他不该就这样走,至少不应该这么早就走。


老周是善人,也是直人,是有血性、有担当的大丈夫。希望这个世界能够不断的多一点善和直,他之所以走,也许就是为了这点善和直。这点善和直不在这个世界上走掉,老周走的就会更加安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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