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齐义虎:我为什么谈政治儒学?

栏目:当代儒林
发布时间:2017-08-30 09:04:08
标签:政治儒学、齐义虎
齐义虎

作者简介:齐义虎,男,字宜之,居号四毋斋,西元一九七八年生于天津。先后任教于西南科技大学政治学院、乐山师范学院。主要研究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和儒家宪政问题,著有《经世三论》。


原标题《齐义虎:海派新儒学的担当》
受访者:齐义虎
采访者:高洪云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原载于《新教育家》2017年第8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七月初七日丁亥
           耶稣2017年8月28日

 

   


齐义虎,1978年生于天津,现任教于西南科技大学

 

海派新儒学

 

初次见到齐义虎的名字,是在微博上。那是一个硝烟弥漫的舆论场,在那里,他乐于辩论,激扬文字,有赞同者,也有贬损的,他笑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在儒家网上,多篇他的文章和访谈里,也充满了对当下社会现象的批判、思考,并提出了很多让普通人咋舌的“药方”。

 

比如2015年,针对当下社会种种家庭伦理问题和家庭教育,他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提出了《家庭复兴计划提纲》。

 

近日,针对著名历史学者葛兆光针对儒学学术的批评文章,这位战将也立即发文驳斥,强调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应该对现代社会的危机有所担当。

 

如果可以称流派的话,齐义虎属于“海派新儒学”,其博士导师为同济大学以治公羊学闻名的曾亦教授。

 

若以近年来在网络上的影响力而言,齐义虎堪称“海派新儒学”的当家小生。“政治儒学”一路,是近十几年大陆兴起的一股学术潮流,蒋庆先生是擎大旗者,承袭孔子政治理想,精研春秋公羊学,区别于港台新儒家的“心性儒学”或“生活儒学”。他们从人的社会关系中来理解人性,把人看作是一种社会关系中的存在,将社会关系的改变看作是完善人生命的先决条件,不认同西方话语体系中的自由和民主。

 

在此,有必要回溯一下晚清至今的历史,儒学自废除科举后,就慢慢离开了政治舞台。孙中山的革命党,吸收西方“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使共和深入人心,一定程度上革除了儒学“外王”的现实基础,袁世凯称帝失败即是佐证。而五四运动以后,政治形势使得儒学的研究中心转移到港台,并日益缩小到“心性儒学”的范围内,这批学者被称为新儒家,代表人物是熊十力、牟宗三、徐复观、唐君毅等。

 

儒家讲修齐治平,起始点在个人品性修为,更大的抱负在救世济民,影响政治,如孔子最大理想就是“天下归仁”。在齐义虎看来,自晚清开始的西化,在政治、司法、教育、学术、媒体,乃至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很大的流弊。必须加以廓清,正本清源,让传统儒家文化来净化世道人心。

 

如今是讲师的他,大学念的是政治专业。他这几年的思考,重点都在于如何发掘中国儒家智慧,来解决人类的制度性焦虑,扭转他们眼中日趋恶化的人类文明。尽管被一些人嘲讽成为儒家“招魂”,他也一笑了之,义无反顾地坚持着。

 

家庭与教育

 

近几年,齐义虎不断发声,提出了很多具有争议的主张。譬如《家庭复兴计划提纲》十条,就主张“修订法律,以父亲为一家之长,在财产权上承认个人产权之外的集体家产制”,鼓励子女与父母同产共居,以家庭为社会管理单位,对不孝双亲、以卑幼犯尊亲等行为,用法律严惩,倡议恢复设立破坏家庭罪,对第三者插足、通奸等行为予以刑事处罚,提出成婚的一套程序,及离婚财产分配原则,家长代表一个家庭行使投票权,法律上不能认定同性恋者的婚姻关系等。

 

习惯了恋爱自由、性解放,见惯了一夜情、高离婚率的当代中国人,看到齐义虎的上述倡议,可能会有些不解。

 

齐义虎看得开,他认为经历了一百多年欧风美雨的洗礼,国人对传统文化尤其儒家已经很隔膜了。

 

在他看来,存在的不一定是合理的,好的东西并不会因为缺少赏识而使得自身价值贬损。

 

先说家庭,他支持蒋庆先生的看法,认为世界诸文明里,只有儒家才能(更好地)安顿现代女性。简言之,男女有别,天生有差异,男性负责养家糊口,女性在家相夫教子,这是很合理的分工,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这或许才是中国女性成就感与归属感的根本所在。反观当下,父母都外出奔波,孩子要么留守给老一辈,要么丢给寄宿制学校,缺少亲子教育,加上一些校园的欺凌、游戏、色情乃至毒品等趁虚而入,使得亲子分离的后果很严重。

 

之所以提出恢复“破坏家庭罪”,齐义虎也给出了理由。现代的性自由是一剂毒药,严重误导年轻人。结了婚的,或者因为工作关系而长期在外,或者经不起诱惑,以及包养小三、一夜情的冲击,使得忠贞和尊重婚姻变得稀缺,高离婚率导致的最严重代价,就是下一辈受影响,性格、学业受冲击,乃至走向违法犯罪。

 

“如果不改变外在的法律制度环境,只靠个人道德自律是很困难的。比如莺歌燕舞围着你转,你说练定力,一般人很难做到啊。纵使自己抵御了诱惑,毕竟只是个例。通过立法,把乌七八糟的东西给清除了,大部分人就是一个好丈夫好男人,不会被带坏。”齐义虎解释道。

 

他认为,近代以来的不断西化,使得中国外在的制度环境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变了,现代法律是照搬西方的,个人主义泛滥,必须从源头拨乱反正。他举雾霾作比喻,在得到治理之前,人们可以戴口罩,或用空气净化器,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最终解决之道在于从源头上控制污染源。

 

心性儒学讲求练内功,重点在个人的修为,夫妇和睦美满。但如果想要扭转整个社会风气,普惠到全社会,就需要从制度、立法层面来切入,来让大部分人受益。

 

这种设想,不就是孔子讲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吗?

 

但争议仍旧很大。有人认为政治儒学和心性儒学的划分不成立,更多学者觉得现在讲政治儒学就是回到所谓“封建专制”。但传统文化就是“封建专制”吗?如何才是优秀的传统文化并如何应用到现实问题上,可能才是齐义虎思考的原点。

 

蒋庆先生在《公羊学引论》里提出人类文明的两大焦虑:制度性焦虑和存在性焦虑。齐义虎觉得,儒家智慧,既可使人安身立命,解决个人生命意义的困惑,安顿心灵,在治国层面,也有很强的操作意义。

 

换句话说,政治儒学依据的是政治理性而非道德理性,开出的是政治实践而非道德实践,优先考虑的是完善制度而非个人,体现的是政治批判而非道德批判,追求的是历史中的希望而非形而上的道德理想。在他们眼中,儒家的政治理想,既讲政治又讲道德,不仅从学理上能够开出“外王”,而且从历史上来看也能够开出“外王”。

 

齐义虎:我为什么谈政治儒学?

 

  

 

大学时代,阅读钱穆的著作让齐义虎开始重新认识传统

 

回归传统之路

 

记者:6月您在西财天府学院“感恩大课堂”做讲座,谈孝道和核心价值观,且即将去平武县给中小学教师讲传统文化。您能否谈谈自己的成长和求学经历,是什么机缘对传统文化产生兴趣?

 

齐义虎:我1978年生于天津农村,高中住校,忙于应试,家中没藏书,几乎没读多少课外书,可说大部分价值观和思想是通过教科书形成的。要说家庭影响,可能就是父母身上非常淳朴的传统中国人的生活态度。

 

1997年读大学,钱穆先生的《中国文化史导论》一下为我打开了辉煌的世界,原来中国传统达到了那么灿烂的文明高度。后来读《国史大纲》《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等,越有“先得我心”之感。

 

最后进入原典阅读,从《四书》到《五经》。钱先生是我的引路人。在他同时代的学人中,钱先生学历很低,也常受排挤。不过现在再看当年那些洋博士的作品,很多已没学术价值了。今天很多人的觉悟,没有超过钱先生,还在迷信一些他早已勘破的东西。

 

记者:读大学时,你钻研传统文化,会不会感到很孤立?

 

齐义虎:对,直到今天,大学的政治学基本还是以西方知识体系为主的。大学阶段,我经常会旁听很多文史哲的课,自己摸索。硕士论文写的荀子,找不到老师来指导,当时本学科也根本没人研究他。

 

我2001年左右关注到蒋庆先生。蒋先生提出“以中国解释中国”,这对我有一个非常大的冲击。秋风先生称他是中国目前唯一的思想家,因为有原创性,能跳出西方的话语体系思考,从中国的经典和问题出发思考。很多学人在见过蒋先生后,人生格局、志业、理想都改变了,这是儒学思想的魅力。我大三写过一篇文章,讲制度的,后来发现那个思想接近蒋先生,只不过我从阴阳角度讲,他是从“天、地、人”三才的角度。

 

2013年暑假,我去了阳明精舍,后来又去过两次,蒋先生是激励我努力的一个榜样。

 

  

 

蒋庆提出“以中国解释中国”,对传统文化学者冲击很大

 

家庭复兴计划?

 

记者:修齐治平是传统文化的重要主题。但进入现代社会后,个性解放、独立自由渐渐在超越这一点。家庭教育也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和价值取向。现实不断爆发出一些危机,比如新闻中父不父、子不子的情况出现。您提出的家庭复兴计划,有怎样的思考和感受呢?

 

齐义虎:现代社会是二元结构,一端是国家,一端是个体,在强大的国家面前,个人很微小,很容易呈现两极化,要么走向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要么走向极权主义,缺少中间桥梁。

 

而修齐治平是一个渐进的过程,重要之处就在中间这个桥梁。现在很多人骂儒家传统是专制极权,其实是误解。在儒家的制度设计下,不可能出现极权。因为国家并不直接管理个人。国家管的是地方,家族内部自己管理。到现代社会,这个桥梁中断了。五四以来就是打破家庭,反抗族权、父权,奔向自由恋爱,投身革命。救亡时期,这种极端可以理解。但当社会进入常态期,这个模式就暴露出很大弊端。这是我思考的出发点。

 

其次是心灵安顿的层面。中国的家庭概念跟西方不一样,是代际传递的,父子之间叫天伦,而现代家庭概念从西方来的,核心是夫妻关系。在传统,人死后,牌位进入宗庙,后代子孙祭祀,可以永恒“存在”,“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但在西方文化的观念中,每个人面向上帝。一个人死了是去上帝那里或者地狱,跟子女没关系,子女组建的是另一个家庭。西方人的心灵安顿是要到教堂寻求的,而中国人只要有祠堂。

 

中国人不怕死,更多是生的文化,“天地之大德曰生”。家庭,是一个维系人类生命持续的精神纽带。如果我们重新挖掘家庭的深层价值,中国人可以从中找到生命永恒的慰藉,安身立命。这可以帮助我们抵御虚无主义。

 

记者:您多次就公共事件在网络发声,2015年蒋庆先生发表《只有儒家能安顿现代女性》引来诸多争议,您发文力挺。您看来,儒家才能安顿现代女性,是事实陈述,还是价值陈述?

 

齐义虎:现代人说女性应该追求经济独立,追求个人生活品质,反过来就认为传统女性很悲惨,觉得相夫教子就是人格不独立等。其实是误解,是在西方话语体系下的误判。

 

从一个人的角度讲,什么叫安顿?现代人看重成功,拼事业、挣钱。但中国古人讲,成功之前先要成德,“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讲安顿,首先在安顿自己的身心。

 

我们把成功也理解错了。古人讲成功,是自己为这个社会作出贡献,而今天的成功,是我从这个社会获得的回报最大。

 

儒家讲男女有别,首先是男女之间的自然差异、生理差异,这是无法抹杀的。在性别差异基础上,分别安顿,而不是用一个统一的抽象的模式,男女获得安顿的途径是不一样的。女性在人生不同阶段,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就是最大的成功。

 

记者:网上有人给您贴标签“复古型直男癌”,罗列了您的一些言论,比如:儒家要重建家庭,就得改变这种抹杀性别差异的抽象男女平等观,重新回到夫妇有别的内外分工制,回归家庭。据我们的肤浅了解,在日本,女主内的文化还较浓厚。而在中国当下,严峻的生活压力,以及从晚清民国以来的男女平等思想,使得目前在国内您的主张不仅“另类”,而且难以让人接受。

 

齐义虎:安顿女性,要回到传统男女关系当中。为什么现在夫妻矛盾那么多,就是因为即便两个人结婚了,在他们内心深处,还是个人主义思维的。传统讲的是,一旦两个人结为夫妇,就是一体。

 

打个比方,足球队里,前锋进了球,守门员、后卫有没有功劳?守门员、后卫做好自己的职责,前锋进球了,一样有功劳,这就是一体。俗话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付出的女人。

 

前提是搞清楚夫妻关系。夫妻关系就是阴阳关系,阴阳关系不是一元论的个体关系,而是互补的。当夫妻结为一体时,把家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不是从个人立场思考,很多问题就豁然开朗了。

 

很多人攻击传统的“男尊女卑”,实际也不理解尊卑的本意。古人讲,“夫礼者,自卑而尊人”,其实是换位思考。对父母要孝,对尊长要卑,对子女要爱,夫妻相敬如宾,都是讲要先照顾对方感受,换位思考。现在很多人认为“只要我舒服,你们怎么样我不管”,过去我们称为自私自利,现在反而习以为常了。

 

历史上,教育子女,严父慈母,实际母亲的责任非常重大。孟母三迁、岳母刺字,这不都是妈妈来做的事吗?胡适、陈独秀都是母亲养大的。冯友兰小时候,父亲做县令,母亲在家教他,文化程度有限,解答不了的问题留到晚上给父亲。

 

所以为什么讲女性回归家庭很重要,因为关系到教育根基。现在很多留守儿童、空巢家庭,中国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全球名列前茅,因为男人的收入不够养家糊口。结果孩子要么是隔代养育,要么丢给寄宿制学校、私立学校。家庭起不到社会细胞的作用,很多问题就发生了。

 

  

 

长期以来,传统女性相夫教子的角色被视为人格不独立。齐义虎认为,女性回归家庭很重要,因为涉及教育根基。图为宋代绘画《浴婴图》

 

游戏和暴力

 

记者:现在学生群体中,游戏、COSplay、二次元、早恋、追星、直播等越来越低龄化,更极端的是伪娘、SM等贴吧的出现。从家庭和学校层面,您觉得应该怎样应对?

 

齐义虎:《王者荣耀》被《人民日报》发文批评五次。但国家要有更细致的管理措施。有人提出设计一些融入传统文化的游戏,我觉得是以火止火。现代人最大的问题是生活越来越虚拟化,人与人真实的交往越来越少。

 

面对面的交流很必要,这是气的交流,相感相发,不是冰冷的手机或电脑能感受的。传统给我们的一个警示就是,要从游戏的虚拟世界走出来,使人回归常识。传统讲常道,是日用伦常之道。

 

游戏、虚拟世界,其实是孔子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接触太多声、光、电,人就走到了“仁”的反面,麻木不仁,对情感不敏感,对亲人的痛苦不敏感。

 

古代怎样解决?朱熹《近思录》讲“幼子常视毋诳以上,便是教以圣人事”。以前,中国民间没有那么多学校,民间教化都是“常视毋诳”。比如戏剧,就是敦人伦、识人性,如《四郎探母》《白蛇传》。反观当下,电影电视剧,孩子们在电脑电视上看到的,是假的、虚拟的,它导向麻木,这是儿童教育值得重视的地方。

 

  

 

游戏《王者荣耀》因为其中价值导向问题饱受批评。图为游戏中的角色荆轲,涉嫌捏造历史人物。类似女性形象也在流行游戏中大量存在

 

记者:对,很多人也批评游戏、影视娱乐使得校园暴力现象很严重。您觉得家庭和学校从根本上该如何面对这些问题?

 

齐义虎:其实说到底,现代教育中“师道尊严”不复存在了。我们太强调保护而忽视了惩罚。

 

老师应该有惩罚权,但《未成年人保护法》却取消了老师这方面的权力,甚至老师自己的安全都受到威胁。这怎么可能把学生教好?近期中国留学生在美欺凌学生案,几个主犯被重判,在国内,类似的案子可能都免于起诉。管教失之于宽,其实是溺爱,对未成年人,这恰恰不是保护。

 

记者:说到游戏和虚拟化。人工智能是现在非常时髦的一个词,信息化、智能化遍及一切领域,包括教育。看起来和传统几乎毫无关系。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齐义虎:传统思维中其实也有对科技的反思,就是不要走极端,适可而止,“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不要被人类发明的科技给套进去了。我们提倡返璞归真,这很必要。很多时候,科技太发达,助长了人的野心,而我们安顿人,恰恰要收心。《庄子》讲“有机械者必有机心”,要把机心克服掉,回归质朴,更理想的境界是达到文质彬彬的状态。

 

西方人老是担心外太空的智能生物,其实是杞人忧天。传统讲社会治理,不是事后补救,我把它比喻成汽车的安全装置。譬如亲人间到了打官司阶段,已经感情伤害了,很难缝合。儒家更多是事前预防,如果有外太空的高级文明,谁都没办法。儒家最能做的就是预防。

 

  

 

戏剧教育是传统民间最重要的视听渠道,有敦人伦化风俗的作用。图为京剧《四郎探母》

 

直面经典的勇气

 

记者:您在大学执教,就您的观察,大学生对传统普遍是一种什么态度?您有没有遇到同行或同事的非议?

 

齐义虎: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大学生对深层问题缺乏思考,可以说没有信仰,更多是一种及时行乐,只顾眼前。

 

我讲课,常常结合中国传统原典。教科书的体系是西方的,但我讲政治学原理时,常常选一些传统经典中有关政治学的文本穿插进去,让学生直面中国原典。我希望提供机会让他们接触传统文化,留作业也很简单,用繁体字抄一遍这些经典篇章。

 

学生的反应还可以,上课时会讨论,我就用传统经典思考,往往跟学生第一感觉大相径庭,说我怎么这么保守,但只要把道理讲清楚,哪怕他们不同意,也让他们意识到,不是只有唯一的正确答案。对待一个问题,既有西方那套思考,也可以用中国文化进行思考。启发他们思考,让他们不要盲信西方的教条。

 

我们学校研究传统文化的老师很少,也很难交流,主要是在网络。我刚开始读大学,网络没普及。读研究生时,跟曾亦老师、郭晓东老师一起读《公羊传》,那时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同道。后来儒家网建成,把全国儒学爱好者串起来了,让大家知道原来真的是“德不孤,必有邻”。我写儒家十大认信准则,其实是针对内部的,这个系统内很多人是滥竽充数。用我的话说,就是“自由主义的小尾巴没有割干净”。

 

我热爱自由,但我很戒备自由主义。很多东西一旦成主义,就出问题。主义一词本身是西方思维,就是一根筋。但中国人是《易经》的思维,是阴阳互补、有经有权,无往不复、反者道之动的思维。儒家不是任何主义的。孔子为什么讲正名呢?名用错了,对后人就会产生很大误导。我的判教标准,主要是针对这类人。

 

记者:前不久,两名中国90后青年在巴基斯坦遇害。您发文对此事进行了评论。当前在国内,不论城乡,其实很多人都面临着信仰危机,您觉得基础教育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危机?

 

齐义虎:宗教不应干涉教育,这是世界通例。问题是如何贯彻。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需要坚持三个原则:首先,从小学到大学,宗教都不该干涉教育;第二,信仰自由是受《宪法》保护的,但前提是个人自主选择,因此信仰自由必须个人化,不能族群化,不能把族群和宗教捆绑;第三,信仰应该是成人之后的选择,不能18岁之前去灌顶、出家之类。

 

我认为信仰自由的前提恰恰是限制传教。信仰可以自由,传教不能自由。因为既然是信仰自由,那就是我来选你,传教反过来了。传教应该在固定的宗教场所,不能跑到大街上、学校传教。儒家讲“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正是这个意思。

 

我个人看来,信仰是宽广的,不能狭义化理解为宗教信仰。中国古人对人生有一个不同于西方宗教的认知,我们不承认末日审判,也不承认佛教的轮回,我们认为人只有一辈子、死后还“存在”,就是祖先崇拜。为什么祭祀?因为我们认为他还“存在”,只不过到另一个空间了。祭祀其实是一种沟通,既不是纯粹唯物主义的,也不是一神教的,也不是轮回的,这是中国人独特的生命观,里面蕴含了深深的人情。

 

记者:在“中国再儒化”“重建儒教”这一立场上,国学界内部争议极大,您也与吴钩等人多次发生争议,您怎样看待这样的争议?

 

齐义虎:其实很多争论都是思维模式问题。传统中国人的思想,不同于西方的个人主义,更偏向于在社会关系、人际层面思考。我爱自由,但必须有规矩和前提。我也不赞成将儒学按西方模式宗教化,因为儒学大部分都是从生活出发的,不像西方哲学那样抽象,不食人间烟火。道不远人,生命的学问要跟生命的感悟和自我的安顿结合起来。

 

记者:因应试教育的压力,传统文化教材进中小学校园大多成了一句空话,很多学校都是应付态度。更重要的是,多数校长和教师对传统文化缺乏了解。因此,传统文化的教育很多放在大学通识教育。这个问题怎么才能解决?

 

齐义虎:很多人在推动设立国学的一级学科,把传统文化重新树立起来,一旦它有合法身份,就会取得平等地位。

 

记者:我们观察到一个现象,一般提倡《弟子规》的大多是佛门中人,而在国学界内部,关于小朋友读《弟子规》仍然争议极大,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齐义虎:《弟子规》的内容我觉得没啥大问题,它类似现在小学生的行为规范,但问题是不要把它太拔高。从行为规范来讲,《弟子规》是有意义的。

 

《弟子规》教洒扫应对,基本的礼仪规范,孝亲尊长、朋友相交,这都很好,朱子讲做功夫就是要守一个敬字,有这种状态,整个人才能端庄肃穆起来,反过来,整天飘逸不定,没有敬畏感,看似自由,其实是随波逐流。

 

记者:您认为,中国学子怎样才能通过阅读找回中国人的文化自信,避免成为“香蕉人”。如何由浅入深地接触和了解传统文化?

 

齐义虎:对大学生来讲,我建议读钱穆先生,因为我自己从中受益良多。其次,直接读经典,不要有畏难心态。只要古文阅读有基础,借助注释,直接读经典是最好的。现代人的东西可以读,作为入门,但最后还需要回到经典中,这是历经时间淘炼被证明不可磨灭的智慧。

 

(本文仅代表受访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

 

  

 

儒家网聚集了国内众多顶尖传统文化学者,让齐义虎大有“德不孤必有邻”之感。图为2014年底,齐义虎(二排右三)参加《天府新论》与儒家网在成都共同主办的学术研讨会。图中前排左三为著名学者秋风,右一为齐义虎博士生导师曾亦。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