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峰】《礼运》成篇的时代及思想特点分析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6-06-16 15:5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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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运》成篇的时代及思想特点分析

作者:金春峰

来源:《衡水学院学报》20156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五月十一日戊辰

           耶稣2016年6月15日


 

作者简介:金春峰(1935-),男,湖南邵阳人,人民出版社编审,北京100706

 

内容提要:《礼运》是儒学和中国文化思想史的一篇重要文献,出于西汉,它是汉儒采辑、编撰的,有三段采自先秦文献。最关键的部分,是论礼与阴阳、五行、太乙、仁义的关系,这部分是汉人撰写的,反映汉人天人同类的大礼乐观。如以为是孔子与弟子论礼之言,就会把孔子思想汉人化、董仲舒化,会导致思想史的错置和混乱。“大同”“小康”之说,是儒家思想,但非孔子之言。

 

关键词:《礼运》/儒学/汉儒/大礼乐观/孔子/董仲舒Li Yun/Confucianism/Han Confucianists/etiquette-oriented outlook/Confucius/Dong Zhongshu

 

“礼”指社会制度、礼文仪式和关于“礼”的理论。《汉书·艺文志》载《礼古经》五十六卷,《经》十七篇,注:后氏、戴氏。“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后仓弟子,三家立于学官。《士礼》十七篇即今《仪礼》。戴德所传为《大戴礼记》,戴胜所传为《小戴礼记》,即今《礼记》。《礼记》内容庞杂,各篇作者与时代不明。《曲礼》上下及《檀弓》上下保留了孔子与弟子讨论丧制等的材料。《缁衣》《表记》《坊记》体裁、内容相似,为先秦作品。郭店楚简有《缁衣》。汉代,《易》有孟喜、京房《易说》;《春秋》有董仲舒《春秋繁露》;《诗》有辕固生《齐诗》,申公《鲁诗》,韩婴《韩诗外传》《内传》;《礼》不应无汉人之说。事实上,《礼记》中《王制》为汉博士编撰。除《王制》外,有学者指出《礼运》为汉人作品。也有学者认为《礼运》为《孔子家语》中的一篇①,《孔子家语》与《论语》同为孔子与弟子论学论礼之言,非汉人所为。本文认为《礼运》出于西汉,乃汉儒采辑和编撰,其中有采自先秦文献的,有表述汉人自己观点的。后者最为重要。

 

一、对“大同”“小康”的论述

 

《礼运》可分四大部分解析。第一部分是首段对“大同”“小康”的论述,极可能是汉人编撰,出于汉人手笔。第二部分讲天地阴阳之大礼乐观,是汉人的新观点。第三部分从“礼之初,始诸饮食”到“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共三段,采自先秦儒家文献。第四部分论礼的功用及大顺境界,渗透天人感应,反映汉人思想。这种既采辑又申述己见的体裁,也见于大小戴《礼记》其他篇中,兹不详述。

 

《礼运》第一部分讲“大同”,在中国思想史上影响很大。作为政治理想,“世界大同”“天下为公”,一直为国人所向往,至近代,康有为、孙中山皆举以为旗帜。文曰:

 

昔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大同”社会,人人相互友爱,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没有私有财产观念;没有盗贼,也没有刑罚刀兵。首领由推选产生,不是世袭的。故“大同”之世不需要礼,人们也不知道什么是礼。但这样的时代无奈失去了,社会进至了“小康”。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已。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小康”社会产生了“礼”。它的特点:1)王位家族相传,也就是“世及”,不再是选贤与能,天下为公了。2)财产私有,于是有盗贼抡夺,不能不设立刑政赏罚,以至发生战争。故“谋用是作”“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礼义”和谋用、城郭等类似,是巩固统治、维护私有制的工具。3)具体言之,“礼”是夏、商、周,由“六君子”制作的。“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

 

《礼运》赞扬“天下为公”,当以五帝为背景。有如《白虎通》所说:“五帝无有天下之号何?五帝德大能禅,以民为子,成于天下,无为立号也。”(卷一)但《礼运》对“大同”的描述,画龙点晴地突出了“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这一点,是强烈地有感于“乱世”,与之对比而说的。

 

在“小康”的论述中,它肯定了“礼”的必要性,但和孔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之精神大不相同。又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六君子”,也和孔子对先王的崇敬态度不同。

 

“以贤勇知,以功为已,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有点类似老子“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意味。

 

帛书《易之义》说:“《易》之兴也,其当纣之末世,周之盛德耶?!”韩非说:“易去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社会大变化,使人们能以历史眼光观察事物,观察“礼”的沿起和变化,这是思想的一大进步。

 

汉初儒者经历秦朝变古易常的暴政,又经历黄老无为、实尚法术引起的种种社会无序和矛盾混乱,强烈要求复古,谨守礼制;同时也以“天下大同”“尧舜禅让”为政治理想,如《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记眭孟说:“先师董仲舒有言,虽有继体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汉家尧后,有传国之运。汉帝宜谁差天下,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顺天命。”这亦可能是《礼运》将“大同”置于首位的时代背景。

 

二、天地阴阳之大礼乐观

 

《礼运》第二部分的核心内容是表述天地阴阳、天人同类之大礼乐观。这不可能是孔子思想,也不可能是先秦阴阳家思想。

 

先秦,孔子、孟子、荀子对“礼”的论述虽有不同,但皆从人情和社会论“礼”。孔子、孟子以亲亲为基础,立礼于西周宗法社会之血缘亲情世界。荀子以“法之大分,类之纲纪”论礼,亦是从社会立论;讲“礼有三本”,则从报恩讲礼。《礼运》与之不同,适应新形势,以阴阳五行论礼,“天人同类”,亦以此论社会之礼,表现大统一后以郡县为基础之天人一体的大礼乐观。汉人释《春秋》,释《易》,释《尚书》等皆使用此种思想范式。其关键的论述是:

 

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以“五行之秀”为人之贵,预设了“木仁、金义、火礼、水智、土信”,人生而具五常之伦理道德。以此讲“人”之“秀”,和董仲舒“天地之性人为贵”的思想一致。

 

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五行之动,迭相竭也。五行、四时、十二月,还相为本也。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五色、六章、十二衣,还相为质也。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即制礼——引者),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人情以为田,四灵以为畜。

 

以天地为本,故物可举也;以阴阳为端,故情可睹也;以四时为柄,故事可劝也;以日星为纪,故事可列也;月以为量,故功有艺也;鬼神以为徒,故事有守也;五行以为质,故事可复也;礼义以为器,故事行有考也;人情以为田,故人以为奥也;四灵以为畜,故饮食有由也。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故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淰,凤以为畜,故鸟不獝,麟以为畜,故兽不狘,龟以为畜,故人情不失。

 

这大段论述中:

 

1)“播五行于四时”,是董仲舒“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说法之浓缩,非先秦《尚书·洪范》之“五行说”,亦非邹衍之“五德终始”和《吕氏春秋·十二纪》《准南子·时则训》及《月令》之死板固定的政令安排。“播”是动词。“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不是“元素”,也不是按方位时令排列的“德”,而是一种随阴阳运行的“气”。如《春秋繁露·天辨在人》所说:“金木水火各奉其所主,以从阴阳,相与一力而并功,其实非独阴阳也,然而阴阳因之以起,助其所主。故少阳因木而起,助春之生也;太阳因火而起,助夏之养也;少阴因金而起,助秋之成也;太阴因水而起,助冬之藏也。阴虽与水并气而合冬,其实不同,故水独有丧而阴不与焉,是以阴阳会于中冬者,非其丧也。”(《天辨在人》)此非先秦《尚书·洪范》之“五行说”。

 

2)“五声、六律、十二管,还相为宫也”。这是京房音律思想之概括。先秦音乐史,《管子》讲五音六律,《吕氏春秋·地圆》讲十二旋宫。京房由五音十二律发展为六十旋宫(见于《后汉书·律历志》)。京房自谓学于焦延寿。由此可确证,《礼运》是汉代作品。

 

3)“故人者,天地之心”。《复卦·彖传》说:“冬至一阳生,乃天地之心见也。”董仲舒说:“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仁,天心。”(《春秋繁露·俞序》)“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又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礼运》讲人为“天地之心”,反映了这一思想。意思说,天地以生物为“心”,“人”乃天地之心,因“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人”是天地完成万物之生养成育所不可缺少的关键。

 

4)“而五行之端……四灵以为蓄”。董仲舒说:“天有十端。”“天、地、阴、阳、木、金、水、火、土,合人而十者,天之数毕也。”(《春秋繁露·天地阴阳》)“人”在“十”之端,万物不在“十”之内。《礼运》说“人”是“五行之端”。因其如此,故“四灵以为畜”。“五行”即“金木水火土”,“土”居于最高端,代表人。“四灵”:苍龙属木,凤凰属火,麟属金,龟属水,皆为“人”服务。

 

《月令》以麟、羽、夥、毛、介为五虫,配春、夏、季夏、秋、冬五季。《淮南子·天文训》说:“太阴在寅,朱鸟在卯,勾陈在子,玄武在戍,白虎在酉,苍龙在辰。”以朱雀、玄武、白虎、苍龙为“四灵”。文帝时期汉汝阴侯墓《太乙九宫模盘》,以青龙、白虎、皇德、玄武为“四灵”。“皇德”即朱雀。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说:“司马,本朝也,本朝者,火也。”汉为火德,故称朱雀为“皇德”。“四灵”反映了这一时代背景。以麟代白虎,道德色彩更浓。《诗·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毛诗注》:“麟,仁兽也。”“龙”亦仁兽。帛书《二三子问》:“龙大矣……”《礼运》“龙以为畜,故鱼鲔不淰”,说法与此相类。神龟占卜而知吉凶,故使“人情不失”。这样讲“四灵”,是汉人以道德配五行之影响所然。

 

5)“以阴阳为端,故情可睹”。这是董仲舒以阴阳论性情,阳仁阴恶的说法。所谓“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阴阳之气在天亦在人,在人者为好恶喜怒,在天者为暖清寒暑”(春秋繁露·如天之为》)。

 

6)“五行以为质,故事可复也”。“事”指《洪范》“敬用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但《洪范》没有“五行”决定“五事”祸福之说。董仲舒《春秋繁繁·五行五事》则对此作出系统阐释;不了解《五行五事》,就不可能了解“五行以为质,则事可复也”这话的意义。“可复”即可以复验,回归正常。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

 

“大一”即“太乙”,北斗。《吕氏春秋》说“乐本于太一”。汝阴侯墓“太乙九宫式盘”以太乙为天地阴阳四时的中轴。董仲舒说:“中者,天地之太极也,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天地之制也。……节者、天之制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以“太极”为天地之节。《礼运》之“大一”也即董仲舒讲的“太极”。这是以天地、阴阳、四时之“节序”为“礼”之大礼乐观。“天人同类”,此“节序”亦为社会人伦之礼。

 

《大戴礼记·礼三本》说:“凡礼始于脱,成于文,终于隆。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佚兴;其下,复情以归太一。天地以合,四海以洽,日月以明,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倡,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也讲到“太一”,“太一”乃生化之本,与《礼运》之“太一”说虽有不同,但思想路数是类似的。此文首段“三本”说抄自荀子,然后作如上论述。这种杂编杂凑体裁与《礼运》相似。这也可为《礼运》成于汉代提供一旁证。

 

三、礼与仁义

 

第二部分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论述礼与仁义及心术的关系,亦反映汉人观点。它说:

 

故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

 

郭店楚简说:“道始干情,终于义。”“情”指原始的道德之情,如虎毒不食子,蜂蚁有君臣,豚鱼有忠信等。但这是本能的,合乎道德而并非真是道德底。经过反省和自觉,自知“应该如此”才是真道德底,故强调“终于义”。“义”是“应该”。《礼运》进一步提出“礼”可由“义”生,先王未有的“礼”,后王可以因“义”而定。这是既法先王又法后王的思想,似出荀子以后,非孔子的思想。

 

“义”具体指“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左传》桓公二年,晋师服说:“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是以政成而民听。易则生乱。”穆侯为儿子命名不合于礼,师服由此预知太子会要被取代,晋国要发生内乱。“名以制义”,“名”指名分、名位、名爵,其相应的观念是“义”,制度是“礼”。据礼而行,可以体政、正民,使政治走上轨道。《礼运》似发挥了这一思想,但师服以“名”为首,“义”由名定。《礼运》则以“义”为首,认为“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仁者,义之本也”。“义”以“仁”为根据,仁以义为节度。“艺”,郑玄释为“才”,即才质。孟子说:“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孟子·离娄下》又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孟子·告子上》)“才”是“秉懿”、天赋。“分”即本份与量度。《礼运》强调“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须以“义”制礼,以“礼”治情,由学而知“义”,与董仲舒人性论思想类似。

 

《礼运》提出:“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作为名词,“田”指田地;作为动词,指耕种。把“田”种好,庄稼有好收成,须播种、施肥、深耕、易锄。治理人情亦是如此。这与董仲舒人有先天善质,可加工而为善,重在后天加工的思想类似。“情”作为情感,使用在《庄子》以后。《老子》《孟子》讲的“情”都是实情、情实之意。

 

《礼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董仲舒说:“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深察名号》)《礼运》强调“心术”,以礼“制心”,在实践层次上,和董仲舒的讲法类似。

 

四、礼与上帝鬼神

 

《礼运》第三部分抄自先秦文献,共三段:

 

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

 

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牖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

 

故玄酒在室,醴醆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作其祝号,玄酒以祭,荐其血毛,腥其俎,孰其殽,与其越席,疏布以幂,衣其澣帛,醴醆以献,荐其燔炙,君与夫人交献,以嘉魂魄,是谓合莫。然后退而合亨,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是谓大祥。此礼之大成也。

 

这三段话《孔子家语》既收入其《礼运》中,又收入其《问礼》,这种重复收录,可见其编辑成书的粗忽。

 

这三段话表达了几点重要思想:

 

1)礼始于饮食。《说文》:“礼、履也,所以祀神致福也。从示从丰,丰,亦声。”徐颢《说文解字注笺》:“礼之名起于事神,引伸为凡礼仪之礼。丰本古礼字。”甲骨文“丰”乃祭器,象二玉在器之形。祭神有器具、祭品和仪式、歌舞等。“殷人率民以事神”,以周祭祭祀祖先,常以数十牛或俘虏献祭。《周易》说:“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薄祭,实受其福。”周人簿祭,以食物等作祭品。《礼运》从饮食祭神讲礼,取“不忘本”“报恩”之义。“从其初”即人之生始于饮食,祭亦如此。

 

2)饮食器具衣服等随时代进步,后圣与先王不同,但“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之报恩反本,是没有改变的。“事鬼神上帝”居于礼的首要地位。

 

3)礼之“大成”说。“大成”即完满实现对先祖鬼神的“孝”“慈”、祭祀而达于家和国治之最高境界,凸显鬼神之人格性,与周初《诗经》所记祭祀、孝享之心境很相似。《谷风之什·楚茨》说:“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敕。永锡尔极,时万时亿。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肴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礼运》所述,与此相似。

 

4)论述人死为鬼之招魂仪式。“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北首,因体魄属阴。“知气”指阳气、精气,为魂。人死,魂归于天。“皆从其朔”,即是回到生命之最初来源。郑玄《仪礼·士丧礼》注:“复者,招魂复魄。”“复”亦可解为向天地告白,“某某已回来(回到鬼神世界,他原来的来处)了”。告白之后,随即在他的尸首停放处摆上祭品——“饭腥而苴孰”。

 

《左传·昭公七年》子产说:“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人死,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左传·鲁昭公二十五年》乐祁说:“心之精爽是谓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礼记·檀弓下》载吴季子谓:“人死,骨肉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无不之也!”《札记·郊特牲》说:“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礼运》上述观点有古老根据。

 

5)对郊、社之礼作解释。“故礼行于郊,而百神受职焉。礼行于社,而百货可极焉。礼行于祖庙,而孝慈服焉。礼行于五祀,而正法则焉。故自郊社、祖庙、山川、五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其官于天也”。董仲舒说:“祭者,察也,以善逮鬼神之谓也,善乃逮不可闻见者,故谓之察,吾以名之所享,故祭之不虚,安所可察哉!祭之为言际也与?祭然后能见不见,见不见之见者,然后知天命鬼神,知天命鬼神,然后明祭之意,明祭之意,乃知重祭事。”(《春秋繁露·祭义》)《礼运》贯彻了这一精神。董仲舒又说:“所闻古者天子之礼,莫重于郊,郊常以正月上辛者,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礼三年丧,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也。王制曰:‘祭天地之牛茧栗,宗庙之牛握,宾客之牛尺。’此言德滋美而牲滋微也。”(《郊事对》)“古者岁四祭,四祭者,因四时之所生孰而祭其先祖父母也。故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蒸,此言不失其时以奉祭先祖也,过时不祭,则失为人子之道也。……孝子孝妇缘天之时,因地之利,地之菜茹瓜果,艺之稻麦黍稷,菜生谷熟,永思吉日,供具祭物,斋戒沐浴,洁清致敬,祀其先祖父母,孝子孝妇不使时过,已处之以爱敬,行之以恭让,亦殆免于罪矣。”(《四祭》)《礼运》与此精神一致。

 

五、综论礼之大用

 

此为《礼运》第四部分之主要内容,指出:

 

是故礼者君之大柄也,所以别嫌明微,傧鬼神,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故政不正则君位危,君位危则大臣倍、小臣窃。刑肃而俗敝,则法无常。法无常而礼无列,无礼列则士不事也。刑肃而俗敝,则民弗归也,是谓疵国。

 

天子以德为车,以乐为御,诸侯以礼相与,大夫以法相序,士以信相考,百姓以睦相守,天下之肥也。是谓大顺。大顺者,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常也。故事大积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缪,细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间,连而不相及也,动而不相害也。此顺之至也。故明于顺,然后能守危也。

 

当礼达此大顺之境时,则天“无水旱昆虫之灾,民无凶饥妖孽之疾。故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皇麒麟,皆在郊棷。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

 

《春秋繁露·王道》说:“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礼运》亦以此讲行礼至“大顺”之功效,贯穿天人感应思想。这种说法不应是孔子思想;如果如此,就把孔子董仲舒化了。

 

注释:

 

①《孔子家语》究成于何时?是一仍需研究的问题。不加分析地以其为孔子思想,不仅会把孔子汉人化、阴阳化,也会把《大戴礼记》及《家语》中,如《立言》篇之孔子曰“昔明主之治民有法,必别地以州之,分属而治之”及《执辔》与《易本命》中所讲汉代谶纬流行之象数与灾异祥瑞思想皆算到孔子名下,而使孔子谶纬化。《孔子家语》之成书时代,另文分析。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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