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作为一种传统的自由意志 ——对丁纪老师《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一文的讨论和补充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9-11-23 00:04:36
标签: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

作为一种传统的自由意志 

——对丁纪老师《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一文的讨论和补充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十月廿一日戊午

          耶稣2019年11月17日

 

钦明书院编者按

 

我正在考虑研究生下节《哲学前沿》课的主题时,读到了书院公众号上推送的丁老师《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一文。想起我以前讲过“反思的正当性”这一主题,觉得与丁老师这篇文章的思想主旨完全一致。不妨结合丁老师这篇文章开展一次课堂,进一步深化对相关问题的理解。考虑到丁老师的这篇文章并非通俗易懂,我先让各位同学就读不太懂的地方提出问题,大家相互讨论,我也试着就我的理解做一些解释。讨论过后,我最后做一个总结,并补充了一个意思。课堂讨论内容由熊丹菱整理出来,其他同学对各自的发言亦有修订,我在此基础上做了全面删改,恐各位同学有面目全非之感。在删改过程中又产生了不少新的想法,有的直接在体现在文中,有一个意思集中补充在最后。此文可以作为丁老师《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一文更为通俗一些的版本,其中对部分原文的解释未必都准确理解了丁老师的意思。本文未经丁老师审订,理解若有偏差之处,还望丁老师海涵。

 

曾海军

 

李鑫:如何理解“敢谓康德、黑格尔平生不曾自信于他们的‘研究康德哲学’、‘研究黑格尔哲学’就是在‘研究中国哲学’,而今此辈有此自信。”对于康德、黑格尔来说,他们根本说不上研究中国哲学,应该无所谓自信不自信。

 

曾老师:何以仅凭研究康德哲学、研究黑格尔哲学就有自信说是在研究中国哲学呢?料想让康德、黑格尔本尊现身,他们作为“研究康德哲学”“研究黑格尔哲学”最有造诣者,尚且不敢声称自己就是在研究中国哲学。如今这些研究康德、黑格尔哲学的后学,却可以声称自己就是在研究中国哲学,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

 

魏凡迪:如何理解“对自由意志的误解”一节第一点中的“人赖自由意志而存在,这是‘善的’”?

 

曾老师:人既因自由意志而行善,则人赖自由意志而存在,这是多好的事啊!

 

范潇:“对自由意志的误解”一节第二点中,如何理解这段话:“善之为善既非造乎自由意志,又非出自由意志外,而善之与恶,尤非如两物相并相对。善恶关系其间不可容隙旋踵,使自由意志不为善即成做恶、不做恶即属为善,所谓‘可以为善,可以做恶’,非真有所可以依违调护、两往两达之机也。”“真自由者,必为善”是不是基于性善论的?

 

苏心:善的产生不是因为有自由意志后再由人实现出来的,善不是自由意志的结果,也不是借由自由意志才可以显现。

 

熊丹菱:“善非出自由之外”可以参照第一点,善之为善必是“善于人”,而人有自由意志这是“善的”。

 

曾老师:“基于性善论”这还用说吗?肯定以性善论为基础,只不过确认了性善论的基础,这段话就理解清楚了吗?这里涉及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即西学中通常所说自由优于善还是善优先于自由的问题。儒家是性善论的传统,对应西学中的这种纷争,无疑取善优先于自由的立场。善不仅优先于自由,善也不与恶相对,善与恶不是相对的两物。意志是否自由恰恰需要通过善得到说明,康德哲学分明也是这个逻辑。不管西学中的自由优先于善基于什么学理,一个研究康德哲学的人独标自由意志,想通过“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自由”选择来说明意志的“自由”,恐怕不是基于学理,而是出于自身的情势,以至于不顾康德哲学的基本逻辑。总以为自身的成长经历和社会环境太缺乏“自由”,于是悍然将“自由意志”拔高到善恶之上,导致善与恶成为“自由意志”跟前的两物,通过“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情境获得“自由”。既然“可以为善,可以为恶”,也可以无所谓善与恶,为了确保自由在先,善与恶变成了那么轻巧的两物,由此“自由”与善渐行渐远乃至背道而驰也就是料想中的事。丁老师不容善与恶沦为“自由意志”跟前的两物,善是根本的第一义,意志之自由不是在“可以为善,可以为恶”中达成,而是在“必为善”中达成。意志的自由不体现在“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盘桓中,而体现在“不为善即为恶”的决断之中,此即丁老师所言“真自由者,必为善”之义。

 

苏心:神学中会有一种说法解释恶为什么会存在的,即既有善又有恶的存在就为自由意志提供了做出抉择的余地,是不是意味着这个自由意志本身就是好的?在本文是否是另一个思路,即善保证了自由意志的好?

 

曾老师:神学领域确实有这种进路,毕竟神总是无所不能的,有这种进路也不奇怪。西学当中也存在是自由优先于善还是善优先于自由的纷争,不管前者的学理如何,必然会导致善的品质降低。丁老师一开始强调善恶的区分是第一义的,当然反对自由优先于善的立场。若无善恶之别,自由何以为自由该如何判断?离开了善,自由何以得到说明?

 

苏心:有没有不以道德善为最高价值判断的情况存在?比如谈到美,就不是从道德的视域来看的。

 

曾老师:总想在“道德境界”之上安放一个所谓的“天地境界”,或像阳明那样声称“无善无恶”,而道德何以就不能是最高的境界?我以为,想超越道德就是想超越人自身,追求非人的层面,这是宗教领域的事。若无意于宗教的诉求,就当以道德境界为最高。美也不能超越道德啊。

 

熊丹菱:如何理解“对自由意志的误解”第三点中“以‘自由’而言,善即自由,恶即不自由;为善即自由,做恶即不自由”?从前文讨论的“自由意志是善的”到“善即自由”再到“为善即自由”是否存在语义的转变?

 

曾老师:没有吧,只是反复以善明自由之义。

 

李鑫:“朱子曰:‘法至于尽公,不在人,便不是好法。要可私而公,方始好。’”引朱子这句话是说什么意思?

 

曾老师:若真有一种法规定得细密如此,竟至使人再没有做坏事的余地,那也不是好法。只有使那些想做坏事的人做了好事,才是好法。这是朱子这句话的意思,至于引这句话,是为了说明当某人自以为见得高明,实则不过拾人牙慧而已。

 

苏心:如果在自由意志之前有个前定的善恶,那么善恶的观念是怎么产生的?

 

曾老师:这个在儒家性善论的传统中不是问题吧,儒家何曾先说一个自由意志再来说善恶,难道儒家的善恶观念就不能成立了?有人认为须先讲一个自由意志,然后才能凭自由意志区分善恶,否则先于自由意志的善恶由谁区分?凭什么相信有人区分的这个善与恶?这个在西学中自有理据,恐怕更是做西学的中国学人特别推崇的意思。西学的古典传统也不是这样的,丁老师引到:“苏格拉底之名言曰:‘没有人是无意为善或有意为恶的。’善则‘有意’,‘有意’则善;恶则‘无意’,‘无意’则恶。”这话很重要,但不大好理解,不知为何没人提出疑问。各位是怎么理解的?

 

熊丹菱:说“人”就是首先在“人有理性能力,且能为行为负责”的基础上说的。人要么以自由意志行事,即是善的;要么摒弃理性胡作非为,即是恶的。

 

苏心:有意做某事即是为追求某事的价值,有意为恶就是追求恶的价值,但是否能说恶有价值?如果恶没有价值,有意为恶就不成立。无心追求善的价值,才会落入恶之中。

 

曾老师:嗯,这个意思比较接近了。

 

李鑫:如十三岁少年杀人事件,其为“有意”作恶,我们怎么能说这是“无意”为恶?

 

曾老师:不需要用这个例子吧,举一个成人凶杀案,跟这个十三岁少年的杀人案,没有什么区别吧。

 

苏心:年龄小无非想说无法辨明是非,然而是否可以说,这体现了人在教化之前具有天生的破坏欲?

 

曾老师:因年龄小而无法辨明是非,这是无意为恶,因此不入刑。至于是否体现天生的破坏欲,是另一个问题。这个十三岁少年分明具有成年人的辨别能力,属于有意为恶却不入刑,所以才引发轩然大波。在平时的话语中,为善或为恶,都存在“有意”“无意”之别,如何理解丁老师所说“善则‘有意’,‘有意’则善;恶则‘无意’,‘无意’则恶”这句话的意思呢?有意杀人当然就是有意为恶,杀人犯有意识地杀人,但这种“有意”却是自由意志的沦丧而非成全。亦即,固然可以说有意识地杀人,却不能说基于自由意志杀人。进一步而言,有意识地杀人是何种“有意”呢?是否有意识属于理性上的分辨能力,而“有意”“无意”之别则基于意志上的决断。为何要对意志上的决断做“有意”“无意”的区分呢?这一定基于对一种“好的”意志决断的追求,因为一种“坏的”意志决断根本不需要做区分。这种“好的”意志决断就是自由意志,因此自道理而言,一说“有意”即指“自由意志”,故可曰“有意”则善。有意识地为恶只是理性头脑的谋划,在意志决断上则属“无意”,即自由意志的沦丧。这就充分显示,若先无一种对善的肯认,意志是否自由根本无从说明。

 

范潇:是否会有处于人类社会之外自由?

 

曾老师: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想说,自由比善更自明,对吧?不难想象在人类社会之外那种一个人的自由,一个人无所谓善恶,却可以自由自在的,是这样吗?

 

范潇:为什么善是自由?这是否是以性善论作为基础表达的?由此自由是顺从善的本性而行的意思?

 

曾老师:我们自始至终都在以性善论作为基础,这没什么好提出疑问的。若善不自明,自由一点也不会更自明。像自由就是顺着自己的本性这种说法,也需要有论说。比如荀子说性恶,那肯定违背本性才是自由的。若说顺着本性是自由,是不是意味着被利己心驱动而追求欲望的满足就是自由?那动物岂不是最自由的?

 

苏心:“故当作出类如‘人心(自由意志)可以做恶,也可以为善’这样的表述时,其实至少已表明两点:首先,善之为善、恶之为恶,在此已然为自明的、既定的,其所以为自明、既定,盖以‘第一义’已实现其赋义、陈义,因得以用为此等表述之前提,则凡此等表述,乃为‘有前提之表述’。”所谓“已实现赋义、陈义”的第一义指的是什么?善和恶是怎么界定的?善和恶的区分本来就是自明的吗?

 

曾老师:第一义就是指善恶的区分,善恶既定方可言自由意志。还是那个意思,若善恶之别并非自明,则自由更不是自明的。不是比较两者哪个更自明,而是需要论说究竟哪个才是第一义。在儒家的传统中,对于善与恶的界说也太丰富了吧。

 

李鑫:如何理解文中的这段话:“所谓‘一个人注定只能做善事’,或‘如果一个人只有做坏事的唯一选择’,此种讨论意味着什么?它不意味着‘一个人’有时会是‘不自由的’、‘不自由的人’所做的‘善事’不是‘善事’,它意味着,作为‘人’,有的人竟然会是没有自由意志的,或者,有的人竟然会因为某种外在原因、某种外在条件而丧失其自由意志。此种意味,难道真的符合康德道德哲学吗?”

 

曾老师:类似“一个人注定只能做善事”这种话,基于对自由意志的理解,是经不起推敲的。一个人为善即自由,而“注定”既是不自由,则如同说一个人不自由地做自由的事,显然说不通。若人果真赖自由意志而存在,自由意志就不可能有时有、有时没有,“有时会不自由”这种意思从道理上来讲,后果就很严重,无异于丧失自由意志而不成其为人。当然,这样的话其实针对现实而说,其矛头针对儒家的礼乐传统。在某人的眼里,礼乐这些东西只是束缚人,在礼乐传统的束缚下,就是所谓“一个人注定只能做善事”而与自由无关。某人因此质疑礼乐传统只是让人注定做善事而已,而礼乐制度若不出于人的自由意志而达成,这样的传统岂能不让人生疑,所谓圣人制礼作乐又焉能不是为统治者服务?可见这些话是有现实针对性的,只是光顾着批判现实而忘了道理的自洽性。在礼乐的束缚下所作所为,也不知道某人是怎么承认其为善的,大概也是姑且承认其为善而言,亦可见其言善也轻。自礼乐教化而使人为善,不在于是否束缚人,而在于是否是真善。真善即真自由,礼乐教化的意义正在于让人由不自由走向自由,从而成全人的自由意志。若只知道独标一个自由意志,高扬一个自由,结果不是成全了自由,而是丧失了善的品格,使善变成与恶并列的两物。

 

曾老师课堂总结

 

丁老师这篇文章从义理辨析的角度、从思想本身的逻辑出发,论说“真自由者,必为善,不为恶”的思想主旨,驳斥了那种以自由意志的名义将善恶之别变得无足轻重的做法。我这里还想从“传统”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做一个补充,即“自由意志”也不过就是一种传统而已。正如丁老师在文中说到,“自由意志”在康德哲学中十分重要,却也是处于由原则论、理想论、义务论等问题构成的整体之中。进一步而言,康德哲学也只是存在于西方哲学的传统中,自由意志在西方哲学史上自有其传统。不能将自由意志从康德哲学的体系中剥离出来,也不能从整个西方哲学的传统中抽离出来。必须将自由意志置于西方哲学的传统之中,让其作为一种哲学传统的面目出现。针对诸多津津乐道于自由意志的中国学人,就是要将自由意志打回原形;对于那些学习西方哲学的后学者,将自由意志置于西方哲学的传统之中,才能真正把自由意志的价值看清楚,学习起来才不会走样。跟自由意志配合的思想观念非常多,离开了西方哲学、宗教和社会的诸多传统,自由意志就无法得到很好的理解。

 

中国有中国的传统,西方有西方的传统,这本无须多言,却成了要不断强调的常识。看西方传统有多少可以脱离其传统而成为人本身的东西,看中国传统就有多少只属于这个传统而成不了人本身的东西。然而,这么重大的判断,单凭一个自由意志而不需要置于任何传统中就可以做出来,这个自由意志真是逆了天了!从一个传统当中剥离出来的自由意志,可以完全不顾整个思想传统的系统性和有机性,单凭自身就疯狂生长和膨胀,这不是癌是什么?只有自觉于自身的传统,自身的传统才能得到良善的传承,看他人的传统才能看得分明,看到自由意志在他人的传统中有诸般的好,才能真正起到借鉴作用。不像有的人,以在自身传统中为耻,却又自以为既深谙这个传统,又能更新这个传统。自以为这个传统中最缺乏自由意志,于是高扬人家传统中的自由意志,企图以此更新自身的传统,并由此信誓旦旦地表明,自己就是在做中国哲学。不幸地是,此人只对自身的传统做了一件事,即做了一件缺什么补什么的事。不妨认为这也是我们的传统,而传统就是以这种方式被不断地拉低和败坏。凡不能自觉于自身的传统而致力于良善的传承,不意味着真能摆脱传统的力量,传统却以一种最坏的方式在发生作用,却由此进一步印证了传统的黑暗。凡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而置身于这个传统中,却不惮以一种最大的恶意对待自身的传统,并以摆脱这个传统为要务的人,都应该好好想一想,这个传统中所有糟糕的和恶劣的东西,有多少正是自己这样的人所导致的!不为善即作恶,不致力于良善的传承,就是在制造坏的传统!

 

又整理后补:

 

自由不是指面临两条路时那种可供选择的状态,而是指就在一条路上的攀登状态。不知从何时开始,自由变成了一种选择的状态,进一步而言,是选择时的那种计较和考量,亦即理性能力。为了突出这种选择的重大性,选择的余地变宽了,选择的境地也变缓了,原本刻不容缓的决断,却变成三思而行的判断。又为了配合这种变故,选择的道路竟变得平缓而多元。原本只有一条通向山峰的道,勇于攀登即向善之途,意志的决断在此刻不容缓,决断即攀登、即善,不攀登即下滑,即恶,此乃意志之事,事关意志是否自由。若自由变成一种选择的状态,用一个理性的头脑不断盘桓、考量,善与恶也变成可供打量和计较的路途,早已失去了那种刻不容缓的决断性,这还能是意志之事吗?还与自由有什么关系吗?这就是西学所谓理性的僭越吧。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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