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斯·卡拉德】其他女人

栏目:书评读感
发布时间:2021-03-02 09:14:24
标签:吴万伟

其他女人

作者:阿格尼斯·卡拉德  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本文是作者的公共哲学专栏系列文章之一。

 

托尔斯泰(Tolstoy)是道德说教者。他曾经写过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其中不忠导致死亡的下场,另外一部小说《战争与和平》——其中的人物承受了数千页的政治、军事和浪漫爱情等波折才最终赢得婚姻祝福的奖励。在《战争与和平》的尾声中,我们看到主人公娜塔莎(Natasha)变得已经认不出来了。在整本小说中,我们知道她喜怒无常、容貌漂亮、喜欢深思、有主见、偶尔有些自私、很容易淹没在命运多舛的浪漫爱情的大海波涛之中。

 

结果,婚姻和孩子吞噬了娜塔莎对音乐、聚会、舞蹈以及对自己外貌的兴趣,事实上它们似乎吞噬了她拥有自己兴趣的所有兴趣。在她的新生活中,她自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从属于丈夫,而且心甘情愿地从家务劳动的义务中获得满足,全身心地投入并从中获得彻底的回报。用托尔斯泰的伦理道德观,所有这些让她成为“贤妻良母的典范。”

 

在尾声中只有一个时刻让我们瞥见了从前的娜塔莎。她丈夫皮埃尔因为出差刚刚回到家,娜塔莎发表了一番言论,从一开始就确认了保持婚姻稳定比浪漫爱情更具优势的职分。

 

娜塔莎突然说,“认为蜜月和第一次是最幸福的,多么愚蠢啊。相反,现在最好。要是你没有离开就好了。还记得我们吵架吗?那总是我的错。总是这样。我们因为什么争吵,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皮埃尔笑着说“总是有关同样的事。嫉妒。”

 

娜塔莎哭喊到“不要说出来,我受不了。”她的眼睛中闪现出冷冷的、愤怒的光芒。“你见她了?”停了一下,她补充说。

 

“没有。就是见了也认不出她来了。”

 

他们都沉默不语了。

 

读者还没有被告知“她”是谁--- 这里的事件肯定是小说没有描述的陈年往事---所以这个指代可能是完整的出轨私情或基本出现在娜塔莎想象中的热恋等任何东西。从这个场景,我们知道的只是某个早期的争执持续反复出现在他们的关系中。娜塔莎没完没了的嫉妒是其本来完美的结合中的缺陷吗?还是使其夫妻关系避免陷入死气沉沉的生命火花?在某种程度上有没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嫉妒是并不吸引人的情感,但是与仇恨、蔑视或者怨恨不同,嫉妒不是被禁止的情感。如果知道皮埃尔欺骗了娜塔莎,我们将发现她的嫉妒可以理解,甚至情有可原。我们将能够理解她,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能对自己或她说,“我理解”。我们很快地发现这种“合理的”嫉妒完全可以理解---如此迅速以至于我们回应的速度本身就证明我们不愿意深入考察这个问题。不过,还是让我们深入探讨一番吧。

 

说到嫉妒,我们的舒适区在于对配偶的背叛而产生的义愤。似乎是在用权利、侵犯和正义等理性语言对我们讲话。因此,娜塔莎对待皮埃尔的态度是他“必须一直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完全属于她,属于这个家。”但是,嫉妒的配偶真正担忧的并不是合同的强制执行;不忠实并不真的是财产权的话题。

 

婚姻的确是一种合同关系,但是,有多少婚姻真正发誓要提出性专属配偶的要求?在婚礼上,我从来没有看到夫妇明确无误地向对方承诺不随便与人上床。当然,我自己也没有作出这样的承诺。但是,说到很多明确的承诺---爱情、荣誉、遵从、关心等等---人们很少最终坚持要求其合同权利。每一场离婚都是对“只要我们活着就厮守对方/白头偕老”条款的背叛,但是,对这个事实,无论是配偶还是旁观者都并不感到愤怒不已。即使有人在婚姻誓言中写下“不背叛对方”的条款,也不能说明不忠实的首要问题是破坏合同。

 

嫉妒的人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加明白这一点。她或许谈到所有权(以冷静的愤怒的方式),但她非常清楚和准确地理解这种声明的局限性。一个人不可能占有另外一个人,你无“权利”支配他的身体,或者在婚姻问题上,你无权支配他喜爱谁或支配他的兴趣或关注点。结婚仪式上或许包括我说出“我是你的”,但真相在于我不是你的,不可能是你的,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我的任何声明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嫉妒就是认知到这一点,再加上对这个认识的无法容忍:明明知道我不能拥有你,可就是需要拥有你,但是,更多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嫉妒的特征常常被错误地概括为消极态度,被错误地归结为恐惧、愤怒、厌恶、拒绝等家族系列。要搞清楚为什么这样的看法是错误的,就让我们来重新考虑一下娜塔莎的案例。

 

在上文引用的选段中,我们看到娜塔莎生活在否定的对立面。她的头脑中一直萦绕着多年前发生的事;而且,她一直积极地保持记忆的清晰--不断为她从前的澎湃激情上增添火焰。她的问题“你见她了?”表现出的不是焦虑或者恐惧,而是以将其带回到从前情感的声音提出的。她突然的冷酷凝视和愤怒声音将她与一件往事联系起来,其中的细节我们完全不知道,但她似乎难以忘怀。对于皮埃尔来说,那个女人无论是谁,在娜塔莎来说就是与过去的自我联系起来的某种纽带,甚至更有可能是她现在自我的替代选择:她曾经的自我,现在已经不这样了。皮埃尔说他已经不再能认出她了,不管是否说了真话,我能想象,这个女人对娜塔莎来说远比对皮埃尔重要得多。

 

你或许反对我的看法,认为我对这些段落的解读太过分。或许如此。我之所以能栩栩如生地想象这一切是因为我同时占据过这两个位置:我曾经是其他女人,也曾经是被其他女人折磨的妻子。在这两个角色中,我都感受到了强烈的嫉妒,渴望用我的整个存在占据对方的位置。没有其他女人更让人觉得值得向往了,这是地位已经确立的和首先获得的安全位置;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她想象的无忧无虑的、发自内心的浪漫爱情更加吸引人的了,他和其他女人之间的浪漫。

 

嫉妒的主要场景是这样的:我从情人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标记,我用心追踪溯源找到了她。我该怎么回应?你能想象我在被剥夺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时所感到的愤怒或担忧彻底失去他。但是,那些不是我真实的情感;它们不过是掩盖我的嫉妒的面具,我实际上是在索取你对我的同情。我感受的内在真相要比愤怒疯狂得多,也比恐惧猛烈得多:那是一种欲望,是对欲望的欲望。简单地说,我想成为像她那样被渴望的欲望对象,在这个时刻被人热烈追求和渴望。不是同样程度的欲望,而是欲望的那种象征性的过去的行为。嫉妒者渴望那种爱情,专门为他人指向他人的爱情,一种不断许诺和保证却永远得不到的爱情。嫉妒者极度渴望这种根本不可能的欲望,根本得不到的也根本不可能满足的欲望。就像真正的性唤起一样,它渴求的是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嫉妒是积极情感,嫉妒是一种性欲渴望。

 

拉康在评价柏拉图的《会饮篇》时告诉我们,性欲是“给出你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我们不妨想想浪漫爱情中的关系,人们是多么频繁渴望的浪漫姿态的形象恰恰是心上人不怎么愿意采取的行为,无论是什么。如果你不习惯夸赞我的服装,那恰恰是我需要你给我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次。”如果你从来不叠洗好的衣服,那这个任务就最浪漫了。越是困难和可能性越小的事,你做了之后能打动我的浪漫前景就越大。但是,如果你真的迎接这个挑战,那将总是有些虎头蛇尾。浪漫其实就在于没做之事和不能做之事。在一次与情人的气急败坏的争吵中,他对我吼到“我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你想要的,只要我做了,那就不算。”这恰恰是真实的情况。我想让他向我显示他的爱---但不仅仅是任何一种爱。我想看到他并不拥有的那种爱。

 

在很大程度上,一个人并不拥有的那种爱是看不见的---因为它并不存在。但是,在他爱另一个女人的特殊场合,他对我的那种不存在的爱就开始变得具体了,就有了具体对象---那种爱就体现在她的身体,就包裹在她的皮囊里。最终,那就是我的性欲激情的激光束确定的不可能的爱,它生来就是性欲对象,也就是说他对她的爱。嫉妒引领性欲到自身; 嫉妒令不可见者变得清晰可见。

 

只要不可见者保持不可见的状态,我们就能告诉自己一系列高贵的谎言:存在可以被计算在内的浪漫姿态;我从他那里寻求的爱是专属于我的和能属于我的爱。浪漫爱情是两个人的身体问题。在大部分时间里,娜塔莎生活在这些高贵谎言的空间里,在此空间中,她能说“我的丈夫”而且是当真的---或者至少想象她是当真的。嫉妒暴露出有时候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存在,有时候是想象中的鬼魂般存在,反正总是不受欢迎的、和从来没有真正被彻底消除的第三者。嫉妒是一种令我们感到讨厌的吸引力。

 

 

我从来搞不明白多角恋爱怎么能经受住性欲竞争的冲击而存在下去,但是,我也同样反对一夫一妻制。事实是这两者只是在相关合同的具体化方面产生了分歧,这种分歧如果面对处于灵魂熔岩核心的问题,似乎肤浅得有些可笑。如果性欲激情意味着渴望不存在的东西,意味着不可能真正属于你的东西,那么它又怎么能稳定不变呢?嫉妒是用来编织浪漫的丝线,但这个丝线也能让浪漫瞬间瓦解。

 

这种性欲困境有办法解决吗?葡萄牙诗人、哲学家和文学全才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提供了一种解决办法。他的书《惶然录》中包括对一群他称为“不幸的已婚妇女”在性方面的一些建议,虽然他宣称“不幸的已婚妇女包括所有已经结婚的女人和某些单身女人”。佩索阿是在对所有不知不觉陷入性欲困境的女性说话,他告诉她们说:

 

设想你的丈夫身体更白。如果你擅长做到这一点,你将感觉到压在你身上的白种男人。

 

亲吻压在你身上的丈夫,并在你的想象中取代他——记起那个曾经压在你灵魂上的男人。

 

替换并不你想象的那么困难。我说的替换的意思是进行想象实践,在和男人甲做爱时想象和男人乙产生性高潮。

 

所有的快乐都是心理活动;出现的所有罪恶都是在梦中进行的,也只存在于梦中。

 

佩索阿明白三人组合是性欲单位,而稳定性要求两人配对。他的解决办法---通过心灵不忠实的方式让第三者挤进两人空间---反映了对此问题几乎完美的把握。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只不过佩索阿的错误可能被追溯到他的男性视角,无论如何,在于他没能成功地将其抽象化。任何一位拥有充分性欲激情的女性都可能向佩索阿解释说,为“不幸的已婚妇女”提供的正确建议不是告诉她去想象和不同的男人性交,而是想象自己是性爱中的其他女人。

 

译自:The Other Woman by Agnes Callard

 

https://thepointmag.com/examined-life/the-other-woman/ 

 

作者简介:阿格尼斯·卡拉德(Agnes Callard),芝加哥大学哲学系副教授。1997年芝加哥大学学士,2008年伯克利哲学博士。主要研究兴趣古代哲学和伦理学,目前是本科生教学部主任,著有《志向:生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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