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达林普尔】道德哲学命悬一线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1-04-20 09:11:34
标签:吴万伟

道德哲学命悬一线 

作者: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我认识的人中唯一被绞死的是尼日利亚作家肯·沙罗威瓦(Ken Saro-Wiwa)。其实,更好的词或许是谋杀,因为当时的军事独裁者除掉他的愿望十分明显。

 

每次前往尼日利亚,我总是去看望沙罗威瓦,他来伦敦时也来看望我。他的书至少有一本《乡村男孩索扎》(Sozaboy)流传了下来,那是一本有关尼日利亚内战的小说,从一个半文盲乡村男孩的眼光看待这场悲剧。他参军的目的不过是穿上军装给女朋友和未来的妻子显摆一下,结果却稀里糊涂地走上战场,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妻子被杀,家乡被破坏,村庄被摧毁,小说用一种皮钦语写成(但和标准英语差不多,并非不能理解),在小说的最后说,他战争“让很多人变成无用之人”,也就是残疾,“要是再有人说什么战争甚至打架,我就跑,拼命跑,跑得远远的。相信我,你的真诚的。”

 

这些话很感人。沙罗威瓦亲身经历了战争的恐怖场面,虽然他来自尼日利亚曾经的叛乱国家比亚法拉共和国(Biafra尼日利亚东南部由分离主义者建立的短命国家,1967年5月30日成立,至1970年1月15日灭亡。---译注)的区域,但他在战争中站在联邦政府一边。他觉得自己的少数民族群体奥贡人(the Ogoni)留在大尼日利亚比留在完全由伊博人(the Igbo)人占支配地位的比亚法拉共和国更好些。

 

但是,后来他放弃了作家职业(他曾经为电视台撰写搞笑的电视剧,让全国民众都乐不可支)以便呼吁民众在政治上追求更好的未来。奥贡人的土地位于尼日尔河三角洲地区,那里有石油。石油公司溢出的石油污染了三角洲地区,毁掉了当地人赖以生存的土地,用永不熄灭的天然气火焰而将那里的夜晚便成地狱般的白天,不仅如此,尼日利亚政府只是将很少一部分石油收入返还给当地,政府大部分开支都依靠这个收入,往往通过补偿的形式扩大赞助人的权力和捞取自身利益。沙罗威瓦开始发起一场运动,向石油公司争取经济赔偿,并且要求奥贡人土地应该获得政府石油收入中的更大份额,灾难不久就来临了。

 

当我与沙罗威瓦讨论其回归政治活动时,他说他很清楚政府可能会杀了他。我认为这可能有些夸张了:当时的政府虽然被认为极其腐败,但并不残忍,至少并不比政府所在的社会更残忍。不过,这届政府很快就被更残忍的政府所取代(当然是依靠政变)。而且,沙罗威瓦质疑石油收入分配破坏了尼日利亚政治的关注焦点,触碰了非同寻常的死穴和痛处,我劝说他不要卷入政治而继续从事写作生涯,理由是以尼日利亚的作家太少和政客太多了,但这种尝试没有效果,他坚持说,局势太紧迫,他不可能不赶紧采取政治行动。

 

他被指控下令或者鼓动民众杀戮政治对手,经过了军事审判之后,他被绞死了。这样的裁决早在预料之中,指控他的证人接受了贿赂,当局需要杀掉沙罗威瓦,因为他在尼日利亚的名气太大。

 

沙罗威瓦和其他八个人被绞死,显然是第五次尝试才顺利完成,据说他曾经说,在这个国家,连绞死人这样的事都不能干得干脆漂亮。此后,国际上出现了针对尼日利亚的道德义愤,人们在讨论是否要对其进行经济制裁。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至今仍然令我的良心感到不安,我在文中反对进行经济制裁,虽然沙罗威瓦是我的好朋友。这场处决的确令人恐怖,而且没有正当理由,但对像尼日利亚这样人口众多和经济脆弱的国家进行制裁,即便产生一点儿效果,最终也只能伤害无辜的其他人。我说,国际关系不是表达道德义愤的适当场所,喧嚣很快就会消退,最终占支配地位的仍然是经济利益。

 

我的观点到底对不对,我至今仍然不确定,但在某种意义上(几乎超越了是非问题),我的确感到内疚,因为我背叛了沙罗威瓦,他毕竟是我的朋友。即便我的观点正确,大可不必说出来,沉默不语不是更好吗?另一方面,人们可能说我的论证如果正确,至少从修辞角度看,可能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这个事实,说服力会变得更强。但是,他可能不想让我写那样的文章,我感到非常懊悔。

 

他不抱任何幻想地直面自己可怕的命运,这一点确定无疑。因此,他是最勇敢的人。不过,和很多勇敢的人不同,我记得他的最典型性格特征是其幽默感。他常常放声大笑,每当笑的时候,笑声似乎直接穿透他的内心,完全控制了他,决不仅仅停留在表面。就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一则大笑话,他称呼要杀害他的敌人(他认识,我不认识)是无赖,而这并不是人们用来表达刻骨仇恨时用到的词。当然,他们的无赖导致他们犯下罪恶,但他认为从终极来说,其行为来自欲望、希望和野心等常见动机,这些人是坏人,但并不稀罕。

 

有一件小事,我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开梅赛德斯奔驰轿从居住地哈科特港(Port Harcourt)接我去他的办公室,顺便说一下他就是在此地被杀害的(顺便说一下,他是成功的商人,这让他有能力做他喜欢的其他事)。路上,我们看到立交桥上有一具赤裸的男性尸体在太阳光下就像飞船一样肿胀,电台播音员正在要求“家属”前来收尸。沙罗威瓦笑着说,“只有在尼日利亚才能见到的场景”,他的口吻带着恐惧和好玩儿。尼日利亚当然是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国家。 

 

或许并不令人吃惊,每次我遭遇死刑问题的讨论,就能想起沙罗威瓦---虽然我现在吃惊地认识到,他被杀害、谋杀和处决已经是整整25年之前的事了。但是,我对他的记忆仍然栩栩如生,因为我在闲暇时最喜欢的读物是古代英格兰和苏格兰谋杀案审判的纪录,最近从法国返回英国而被要求必须居家隔离10天时,我仍然在阅读这些东西。一旦被发现有罪,最终是强制性死刑,通常是绞刑处决(事实上死刑处决被减刑的十之八九)。审判往往是戏剧性的,法庭辩论非常精彩,法官和检察官都很聪明---凶犯通常来说就差远了。

 

有几个下午,我闲着无事就阅读审判记录,那是英国从1905年到1959年的一些著名审判案例,其中有一个名叫蒂克曼(J.A. Dickman)的人,那是1910年的凶杀案,1914年公布。蒂克曼虽然上诉,也请求宽恕和优待但仍然被处以绞刑,公众对裁判的安全性一直很担忧。很可能,如果他没有在证人席上作证为自己辩护,本来可能会被宣判无罪的。在那里,在交叉审问时,他没有必要地支支吾吾含糊其辞,因而给陪审团留下很糟糕的印象。

 

问:通常总是在周五吗?(你拜访霍格先生)

 

答:或许是。我认为是。

 

问:我问你是不是?

 

答:是。

 

问:是吗?

 

答:是。

 

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凶案就发生在周五,蒂克曼的话在刚开始听起来模糊不定,让人怀疑他习惯于在周五前往。

 

针对他的证据只是偶然性旁证,但它是错的。一个名叫尼斯比特(Nisbet)的人在从纽卡斯尔前往孟菲斯(Morpeth)的列车上被枪杀。(该卷宗的绪论就是从下面这句话开始的:自铁路出现以来,英国列车上仅仅出现过7次凶杀案。这里的用词“仅仅”很有意思,因为它隐含着比我们期待的次数更少的意思。可我们期待有多少次呢?这当然没有办法说,影响最初计算条件的因素太复杂,难以精确计算出概率来。)

 

毫无疑问,蒂克曼和尼斯比特乘坐了同一辆火车。尼斯比特和另一个人坐在一个车厢。在列车出发前,有人看见蒂克曼和相貌与尼斯比特相似的人在一起,蒂克曼很清楚此人携带了从纽卡斯尔银行取出的两个星期工资前往孟菲斯的煤矿去,而蒂克曼急需用钱。他在其他周五乘坐同一列火车的旅行被认为是为实施犯罪踩点。他曾经用假名从邮局接到过手枪(当时在英国,人人都可以买枪。)有人发现他的一只手套和裤子口袋上有血迹,他没有办法作出解释---当时并不能证明是人血,更不要说验证出具体某个人的血。但蒂克曼否认和被杀男子乘坐同一车厢,所有证据都不是确定性的。当他被判处死刑时,他否认有罪,只是说,“我向所有人宣称我是无辜的。”他在没有进一步承认犯罪的情况下就被绞死了。当时的内政大臣温斯顿·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本来有权减刑,但他拒绝了。

 

阅读本书再一次向我展示了因特网的威力。其中主要控方证人之一是一位名叫威尔逊·哈珀(Wilson Hepple)的画家,他也乘坐尼斯比特被杀害的那列火车。我查阅了他的情况:生于1854年,死于1937年,1910年时,他54岁。审判中辩护方试图论证说他的证言不可靠,因为他年纪大了。通常人们可能不会提出这样的论证---初步认定的荒谬性(prima facie absurd),即暗示某个年龄的人因为上了年纪认知能力下降,老糊涂了,其观点和我们的观点有明显差别。

 

哈珀是喜欢画猫的画家,尤其是小猫。他的画作是最高程度的庸俗品,这样说我也感到有些痛苦。

 

我也成功地追踪到蒂克曼住的房子照片,包括室内状况。那是维多利亚时代后期或爱德华时代初期的体面家居,有四间卧室,里面都是现代风格装饰。现在购买的话,可能需要60万美元,这说明自蒂克曼时期以来房地产价格膨胀的状况。一个常常缺钱的穷光蛋竟然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虽然不是房主而是租客。

 

我猜想卖掉这座房子的房主知道它曾经是被绞死的杀人凶犯住过的房子。除了几个壁炉和少数石膏雕像,最初的建筑内部装饰很少被保留下来。这座房子已经被用半最简化的时尚风格进行了现代装修。非常怪异的是,房主似乎特别喜欢黑色墙壁、黑色装饰、黑色家具,有一间房里还有一张黑色背景的白色骷髅头画作。人们可能设想着就是“酷毙”的恶魔住所。

 

巧合吗?此地的精灵?在后者,我认为这取决于你是否相信蒂克曼有罪。有人认为他实际上还有两宗命案在身,包括英格兰东北部桑德兰(Sunderland)的债权人。但是,我自己认为他可能有罪,但不应该被绞死。不过,我认为他不应该被绞死就像我认为沙罗威瓦不应该被绞死一样,虽然严格来说,无论你认为他应该还是不应该被绞死,绞死本身并没有应该和不应该的问题,道德哲学的确有些莫名其妙。

 

译自:Moral Philosophy Hanging by a Thread by Theodore Dalrymple

 

https://www.newenglishreview.org/custpage.cfm?frm=190559&sec_id=190559

 

作者简介:西奥多·达林普尔(Theodore Dalrymple),著有《存在的恐惧:从传道书到荒谬剧场》(肯尼思·弗朗西斯(Kenneth Francis)合著)和本刊编辑的《悲伤及其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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