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戴利】哲学缺乏进步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1-06-21 18:19:20
标签:吴万伟

哲学缺乏进步

作者:克里斯·戴利  吴万伟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多个世纪以来,哲学家所做之事似乎就只有质疑和辩论。为什么哲学问题这么难以找到解决办法?

 

哲学似乎丝毫没有成功的机会。在西方2500年的历史中广泛存在很多没有解决的老前问题。有一些问题涉及存在什么和我们知道什么,比如我们有自由意志吗?存在外部世界吗?有上帝吗?等等。也有一些问题涉及分析和定义,比如什么令句子为真?什么令行为正义?什么是因果关系?人是什么?这是很小的样本。对几乎任何抽象概念,哲学家都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但是,虽然问题丰富,且具有多个世纪以来探讨这些问题的经验,但哲学家们并没有给出任何成功的答案。他们尝试了很久,论证得很辛苦,但旨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说的话却根本达不到标准的要求。其他哲学家对别人尝试给出的答案迫不及待地吹毛求疵,热衷暴露其论证中的毛病和令人怀疑的假设。尝试的答案被戳破后一再被拿出来修补和重新讨论。但是,常见的情况是论证再次被戳破,修补失败,从前的问题再次暴露出来。哲学成了一系列没完没了的论证,哲学问题成了看似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

 

这里有个18世纪的小案例。众所周知的莫里纽克斯问题是为了纪念爱尔兰科学家和政客威廉·莫里纽克斯(William Molyneux (1656-98) 而命名的,此人提出的问题让后来的哲学家们苦恼不已。想象有个天生完全失明的人能够依靠触摸辨别立方体和球体。此人学会辨认出这些形状,并为其命名。现在,我们假设此人后来眼睛能看见了。那他还能仅仅依靠视力辨认出哪是立方体哪是球体吗?想象他们站在离这些形状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他们能仅仅依靠视力说出哪是立方体哪是球体吗?

 

这里伴随着一个思想实验,如今被称为知识论证,通过阅读适当的书籍,你能学到氨水的化学知识。通过阅读更多的书,你能了解人类嗅觉系统运行的所有知识,尤其是它如何对氨分子做出回应,黏膜和嗅觉神经出现什么独特的变化。在获得了所有这些教科书知识之后,你能知道了解氨水气味的一切吗?有关氨水的气味,如果没有对那刺鼻气味的定性体验,知识学习是否有些你无法理解的东西呢?

 

这些思想实验和其他类似实验引发了一直不停的辩论。这不仅仅是你可以在这些难题面前确立自己不同的立场的问题,而且是每个观点都能够强有力地、公开地为自己辩护,虽然事实是这些观点相互冲突。我们再举思想实验的另一个例子。氨水气味的知识---实际上闻起来什么味道---似乎并不是你阅读书本就能获得的信息。无法依靠科学来阐明的人类体验在教科书中怎么描述,有没有这样的事实呢?除了科学描述之外,对我们来说,是否还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有,它意味着人类不仅仅是身体系统---自然科学本来是这样向我们描述这个世界的,人显然是引人注目的例外。

 

这个思想实验展示了人性还是彻底走入歧途了?对此问题,实际上在哲学的任何其他问题,都没有最终的定论。哲学展现示出越来越多的聪明才智,却没有出现共识。当然,进步并不要求共识:有些哲学家或许解决了某个特定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全体人员的承认。不过,在特定领域,在多大程度上有共识或无共识能够成为说明取得多大进步的一个指标。

 

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对比非常引人注目,我们都知道科学的出现要晚很多。除了乐此不疲毫无悔意地论证和辩论之外,哲学家们甚至无法就已经取得的成就达成共识。但是,在自然科学内,存在广泛的共识和显著的进步。很多科学问题屈服于实验和假说验证,但哲学似乎一直在不停地变来变去。

 

与科学的这种对比或许促成了两大反驳意见,而每个质疑都在重新确认这样一幅画面,科学在一块儿砖一块儿砖地累积知识。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在《科学发现的逻辑》 (1959)中认为,科学对实验的证伪持开放态度,即实验和观察能证明假设是错误的。但波普尔继续说,这包括了显示所提出的科学理论被体验证明是虚假的,不真实的,却从来不能显示任何科学理论是真实的,或可能是真实的。我们或许可以将波普尔对科学的描述扩展到哲学上面。哲学或许应该遵循同样的方法去大胆猜想,虽然永远没有办法证实,却能够依靠证据来证伪。 

 

波普尔认为观察在科学中只有消极的、证伪的角色,这个观点已经造成显著的后果,即任何科学理论都没有可观察的证据,这是令人怀疑的。不过,让我们暂时搁置他是否正确描述了科学方法的问题,权且考虑将他的描述扩展到哲学上。在很多时候,哲学理论并不预测我们观察到的东西。因此,如果我们发现理论对我们的观察做出了虚假预测的话,那些理论也不可能被这个发现驳倒。当乔治·伯克利(George Berkeley)1710年提出其唯心主义,按照该理论,物质实体是我们心中或上帝心中的观念的集合体,他并没有预测我们能有任何具体的观察---与竞争性哲学理论的预测相反。按照伯克利的说法,我们观察到的无论什么东西,简单地说都是心中的观念。观察你喜欢的任何东西,你根本无法反驳伯克利。所以我们需要考虑与观察对应的东西可能是什么,如果我们要把波普尔描述的科学方法扩展到哲学上的话。那正是问题的起点。

 

任何有趣的哲学观点都会提出并不明显的主张---否则提这些主张就没有多大意义了。这些主张需要被论证支持,难怪哲学家的惯用手段就是论证。论证必须有若干前提;那是论证结论应该遵循的东西。前提给我们相信结论的理由。这就提出了两个问题:是什么提供了哲学论证的前提?为什么要接受那些前提?

 

哲学家的本能似乎比科学家的观察差远了。

 

第一个问题在很多哲学家看来是很有吸引力的,答案之一是说,他们的论证前提由“本能”提供,他们在接触了哲学问题之后倾向于用本能来思考。在你听说了莫里纽克斯问题之后,我们假设,你觉得这个人不能辨认出每个形状,那是你的本能。如果你觉得人们做坏事存在某些非理性的东西,那是另一种本能。哲学家作为固执己见的人,也有很多自己的本能,麻烦在于不同的哲学家拥有的本能相互矛盾,所以并非所有本能都可以得到纠正。另一个麻烦是,即使当众多哲学家发现它们的本能相同,但来自非西方文化的本能或非哲学家的本能显然会有所不同。最后,就算我们拥有的本能都一样,那又如何?除非我们知道本能的源头,否则,我们还是不清楚,不愿意搞清楚求助于本能到底是在依靠什么?我们可能都错了。哲学家的本能似乎比科学家的观察差远了。

 

我说过存在可以提出的两大反驳,其中与科学相比,哲学显然处于不利的位置。第二个反驳来自另一位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的著作。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1962)中拒绝了流行的科学画面,即科学是不断取得进步的历史,一代一代科学家连续做贡献推动科学顺利前进,不断积累科学知识。库恩认为,这种观点幼稚地接受了胜利者书写的自私自利的历史,胜利者就是那些碰巧主持主导性研究课题的科学家。为取代这种观点,库恩提出了一种历史描述,认定科学革命的对立双方的研究课题之间并没有观念的持续性。他声称,在亚里士多德和伽利略之间,在伊萨克·牛顿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之间并没有可流通的共同观念。各方其实都在完全绕过对方自说自话,因此,出现科学进步的地方仅仅局限在特定研究课题的范围之内。某个研究课题诞生,在一段时间里逐渐成为该领域的支配性理论,随后消失。

 

库恩的观点令人难堪,并引起巨大争议。就对比科学和哲学的目的而言,做出有限的回应已经足够。科学对事物的认识在过去几十年发生了很多变化,在更具猜测性的科学一端,科学研究的前沿领域,未来毫无疑问还会有更多变化。不过,科学对事物的理解并没有发生很大改变。很多科学问题已经得到解决,科学界对解决问题仍然充满信心,很少有需要修改或者抛弃解决办法的情况。我们见证过大量可靠的实证性法则,如控制光线和声音的平方反比定律,有关电磁互动的库伦定律,有关电的欧姆定律、安培定律和法拉第定律等。这些物理定律都得到确认,并保持稳定不变,但哲学上的任何东西能够这样说吗?未必啊。甚至连逻辑法则是什么都在辩论不休。

 

在大致了解哲学的状态之后,我们可以转向诊断的任务。哪里出了毛病?为什么哲学问题不容易解决?本文将提出五个答案,其中最后一个答案是作者自己的。

 

第一个答案挑战悲观主义。它说,好消息是有些哲学问题已经解决,如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声称,身心问题在几个世纪之前已经解决。当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将“身”当作可在空间扩展的物质。而且,身只能通过接触影响其他事物或被其他事物所影响。相反,“心”是有意识的物质但缺乏扩展性。因为心在字面意义上不能和身体接触,两者不能产生互动。那么,问题就出现了,身心如何互动呢?但是,牛顿通过提出地球引力的观点,时代事物之间在无接触的情况下相互影响。身心问题消解,因为不存在回应边界另一边的东西:没有身体这回事。

 

如果成功,这将不仅是解决哲学问题的例子,而且解决办法一直是科学来提供的。虽然如此,我还不完全信服。我觉得,牛顿揭露了笛卡尔思考身体时的缺陷。也就是说,笛卡尔的身体理论是错误的。根本没有笛卡尔构建的身体这样一个东西。当然,这并不是说,没有身体这回事,就像一直存在有关星星或人的虚假理论,但这并不是说没有星星或人这样的存在。由此得出的推论不过是,没有那些错误理论构建的星星或人。身体这样的物质存在就像行星和我们的头脑等的确有,但是,笛卡尔的问题仍然存在,即拥有了不起性质的心智是如何与显然拥有不同性质的身体联系起来的。这个问题的持续存在说明了一个更笼统的事实:要找到能解决哲学问题的清晰例子的确不容易。

 

第二个诊断是不无轻蔑的不屑一顾。哲学问题不是真问题。哲学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这已经暴露出哲学就是索然乏味的骗局。哲学家们炮制了一整套自己编造出来的问题,就像室内猜谜游戏一样相互之间玩得不亦乐乎。

 

但是,在我看来,索然乏味的骗局恰恰是这种诊断本身。要点之一是在解释为什么哲学问题难以解决方面,它没有提供任何东西。如果是简单的文字游戏---涉及双关或者其他形式的文字游戏---不应该要求投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它们绝非早上匆匆搞定的纵横字谜游戏那样简单,事实上,哲学问题根本不是这样子的,它们抗拒廉价的、轻易的答案。要点之二是,如果想到哲学问题所关心之事对我们来说多么重要,这种不屑一顾的诊断和乍看起来反智主义的回应就显得愚蠢之极。这些议题往往涉及到我们如何生活和如何和他人一起生活,是道德和政治的重大课题。

 

我们很难想到还比如何过好自己的人生更能带来严重后果的问题了。

 

我们的生活通常受制于道德规范等的约束,这些规范确定了什么是越轨(道德错误行为)什么不是(道德允许之事)。那么,道德规范究竟是什么?道德的源头何在?是情感还是理性或别的什么?还有更多问题:为什么人人都应该讲究道德?对他们来说,道德里包含什么?柏拉图密切关注了这些问题,他认为,做坏事者是那些犯下认知错误的人,对事情的考虑不够清晰。柏拉图认为,如果我们对道德善的认识更清晰,如果我们知道它本来是什么,将一定能避免犯错。认识善就是爱做善事。

 

其他哲学家不同意,他们看不到从理性到道德的道路。大卫·休谟(David Hume)认为只有情感才能给我们的生活提供方向,理性做不到。休谟在《人性论》 (1739)中挑衅似地说到,我宁愿毁灭世界也不愿划伤自己的手指,这与理性并不冲突。我们从柏拉图和休谟之间的这场辩论中得出的结论是,它根本不是如文字游戏那样没有任何后果。实际上,我们很难想到还比如何过好自己的人生更能带来严重后果的问题了。将这种辩论当作空洞的文字游戏而不屑一顾将是一种逃避 (避免在某种场合表态以免陷入困境),是躲避特别困难的思想问题。有关道德责任现实、惩罚的合理性或动物道德地位的辩论都提出了在思想和道德上非常紧迫的问题。

 

第三个诊断说哲学问题比科学问题困难得多---难怪还没有人解决它们。但是,说哲学问题还没有被解决是因为它们更难解决,这样的解释未免太蹩脚了。问题解决的难度意味着它抗拒解决的程度。如果按照其他标准,我看不出为何每个哲学问题都应该比科学问题更难。

 

第四个诊断紧接着第三个诊断离开之处。按照这种论述,哲学问题是真问题,说它们困难是很认真的轻描淡写,问题是我们在认知上还无法解决。我们头脑中的硬连接让我们善于做某些事---必须学习一门语言或判断网球发球会落在哪里---付出的代价却是其他事上,水平很差。解决哲学问题就是这些其他事。不是人人天生都能当哲学家的,很多人都不行。

 

这是非常有趣的猜测。正如在认知上与人密切相关的是什么一样,这似乎是开放的经验性问题,但这个诊断宣称解决哲学问题在认知上对我们是封闭的,同时却让我们做哲学上的其他任何事情---理解问题,提供对它们的假说,批评或改进那些假说---在认知上对我们来说又是开放的,真是有些莫名其妙。我们似乎在此看到令人好奇的千篇一律和彻底分裂。

 

第五个诊断,我认为是最有解释力的诊断,并没有单独挑出来单一因素解释哲学为何缺乏进步。相反,它认为这是众多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正如我们在本能案例中看到的那样,不仅哲学家设想的理论存在争议,用来支持理论的很多方法和数据类型引发分歧,而且哲学问题的本性就有些“纠缠不清”,对某个问题的解决办法要求不停地对其他生活问题做出引起争吵的假设。比如,在说道德是什么时有一个问题---从道德上说某些行为或人是好还是坏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个问题没有被分割开来,伴随着道德本性问题的还有我们为什么应该接受某些道德观而不是其他道德观的问题。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还有为什么人们应该关心道德的问题。因此,我们有众多问题组成的网络:定义问题(道德是什么?)认识问题(我们如何知道道德是什么?)动机问题(道德为什么重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提出对现实和我们心智的假说,而这假说将产生崭新的问题,因此议题就大幅度增加,越来越多了。

 

如果这是对阻碍哲学进步所做的诊断,那该如何纠正?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研究哲学呢?不用说,我们应该加倍努力,但这并没有告诉我们依靠什么方法或抛弃什么方法。人工智能方面的进步或许提供一些帮助。正如格言所说,预测尤其是有关未来的预测往往很困难。人们渴望的是能够顺利实施推理模式的软件。将某些模式形式化的困难就是编程的困难。而且,对理由进行评估时需要以不同方式分配权重,而这将认识的责任又转回给人类编程者了。在相关要点上,更多依靠形式方法将改善哲学的严谨性和准确性,比如决策和游戏理论将让我们在思考涉及理性的道德哲学方面和制定合同时变得更犀利。

 

科学的输入未必能解决哲学问题,但它可以成为我们从中吸取营养的宝库。实证性心理学研究(如白内障手术)为摇椅里的思考补充了莫里纽克斯问题。采用科学家研究团队里进行的合作实践或许能给哲学家带来好处。不过,很多哲学家的个人主义和叛逆性格可能产生团队内部的分歧,这往往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还能在现有哲学问题上补充一些东西:为什么哲学这么困难?我们如何获得可靠的结果?反思这个问题给我们更多的理由去尝试性地提出临时性的哲学观点。或许我还要临时加一条,对任何事情提出看法时,这样的途径都不算太糟糕吧。

 

作者简介:
 
克里斯·戴利(Chris Daly)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哲学教授。
 
译自:Philosophy’s lack of progress by Chris Daly
 
https://aeon.co/essays/why-doesnt-philosophy-progress-from-debate-to-consens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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