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莱维诺维茨】迷惘颂:将虚假的简单性替换为复杂的真理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2-10-14 23:17:04
标签:迷惘

迷惘颂:将虚假的简单性替换为复杂的真理

作者:阿兰·莱维诺维茨 著 吴万伟 译

来源:译者授权儒家网发布

 

美国人迷惘困惑的心灵终于有希望了。可以利用一种标准的教学技巧,这是任何一个看到困惑迷茫这个词都很熟悉的东西。

 

每次上课我都会用到迷惘,尤其是当话题似乎已经解决之时。就拿宗教和科学的关系来说,学生们可能不熟悉斯科普斯(Scopes)的“猴子审判”(1925年3月23日美国田纳西州颁布法令,禁止在课堂上讲授“人是从低等动物进化来的”。由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唆使的田纳西州的生物教师斯科普斯很快以身试法,制造了轰动整个美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性事件——“美国猴子案件”(Monkey trial)---译注),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肯定伽利略与教会,进化论与圣经全都是格格不入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完全搞定。

 

当人们感到确定无疑之时,就很难学进去任何东西了。因此,我是从迷惘和困惑开始的。你熟悉19世纪罗马天主教修士格雷戈尔·孟德尔(Gregor Mendel)吗?他是奥地利帝国生物学家,遗传学的奠基人,被誉为现代遗传学之父,他的数学才华和对生物学的热爱带给我们最早的遗传学规律。你知道伊萨克·牛顿(Sir Isaac Newton)写的宗教和星相学著作---不是天文学是占星术---比物理学著作还多吗?或许你觉得历史很乏味。那么,请考虑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院长,人类基因工程负责人著名遗传学家弗朗西斯·柯林斯(Dr. Francis Collins)是虔诚的福音派基督徒。

 

迷惘困惑需要花费时间。它也可能令人害怕,因为这意味着你自我的一部分已经屈服。我们的确定性充当了哲学家奎因(W.V. Quine)所说的“信仰网络”的节点。每个信仰都与其他信仰连接起来,它们共同构成我们的世界观。我们觉得世界观对于我们发现意义和采取行动是必不可少的。

 

因此,当遇到挑战时,人们深入挖掘、抗拒和捍卫自己珍视的确定性。他们动用相反论证:柯林斯(Collins)的宗教和科学观念真的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他试图将两者和解。牛顿是在这些星相学胡扯中瞎搞,还是时代的产物?至于孟德尔(Mendel)---他信仰天主教吗?他的修道士身份可能是明显的伪装,这个角色为他热爱的科学提供了资金支持。

 

这样的反对意见反复出现在我的课堂上。但是,我们继续讨论,针对反对意见提出反对意见。你怎么解释古代中国充斥着神圣含义的复杂的天体模式,或者古埃及在崇拜死者中发展和运用起来的建筑数学?我们考虑了替代性的案例研究:不是伽利略而是杰出的天文学家开普勒(Kepler),他的基督教信仰是著作的核心部分。

 

最终,如果我们幸运的话,能够感到迷惘困惑。那好!宗教和科学的关系是什么?

 

在那里,在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创造的空间里,学习开始出现。这个空间是谦逊的、开放的和灵活的。学生们发现我就在那里和他们在一起。我自己也没有答案,我们一起工作,一起思考,就像在任何好的课程中一样,在上课之后,我们发生了改变,而不是自己的观念得到确认或被证明是正确的。

 

不过,请不要让我最初的案例限制迷惘困惑的美德。这不仅仅是课堂策略。苏格拉底这个伟大的让人迷惘困惑的大师动用它来追求智慧。他的同代人为保护自己而杀了他。禅宗公案、苏菲派谜语、基督教寓言(没有补充的解释),所有这些都是迷惘困惑的源头。如果没有迷惘困惑,就不可能有智慧。这个原则最受推崇的,被翻译得最多的例子之一就是中国道家经典《道德经》的开头:“道可道非常道。”这是论述道的书的多么美妙的开头啊!

 

迷惘困惑的好处也不仅仅限于宗教和哲学传统之内。在政治背景下,迷惘困惑的经典例子是宫廷弄臣。这种人存在于体制之内,其作用就是逗君王开心---但他们被赋予破坏体制权威的权威。如果没有宫廷弄臣,真正的弄臣,君王很容易变成暴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其终极权力的惰性及其运行轨迹,只有唯唯诺诺的应声虫推动它继续朝前走。

 

如果没有迷惘困惑,我们就会变得如暴君那样缺乏灵活性、过分自信、刚愎自用。宗教对科学,左派对右派,我们对他们这种刚性二元对抗占据最高地位。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能带来变化的唯一方式是强化自己已有的信念,这不大可能像加速度那样带来真正变化。

 

这让我们回到美国面对的问题(或许全球)。在我们变得像暴君之时,我们也开始喜欢使用暴君的话语修辞了。我们不再创造刚性的道德二元论。它们来自我们的身体之外。当我们渴望道德指南时,就去求助于迫不及待地给我们提供这些东西的政治领袖,独裁者往往脸红脖子粗地满腔愤怒地高喊拯救世界的确定性,向我们许诺,如果我们能摆脱自己可诅咒的非神圣东西就能进入天堂。他们的政治理想是民族主义或革命---但总是急不可耐。正如他们所说,魔鬼总是匆匆忙忙的。

 

在危机时刻,我们总是最容易落入确定性暴君的陷阱。特朗普、气候变化、性别意识形态、种族主义、觉醒运动、审查者、致命犯罪、致命警察、还有普京。无论你处于政治光谱的什么位置,世界末日的几率都很高,我们对这个大灾难的意识变得异常强烈,因为媒体的大肆渲染,它们善于利用我们的扁桃体核,用大量耸人听闻的东西对我们的神经系统狂轰滥炸,刺激人的机体前去迎战或选择逃避。

 

危机总是在两个方面抗拒迷惘困惑:首先,通过说服我们相信任何缺乏彻底确定性之物都十分危险。有关气候变化,我们怎么能对不同想法持开放态度?有关种族主义?有关独裁者和暴君?迷惘困惑难道不是“站在双方立场上”的花言巧语吗?这难道不是伪装成保持平衡的真理之敌?不,危机呼唤的是行动。把时间缩小到单一时刻,危机诱导我们将迷惘困惑等同于傲慢自大。

 

其次,是增加我们的认知负担。在你忧心忡忡之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任何别的东西。确定性就简单多了。我应该买什么食品?有机食品还是廉价食品?说到减轻认知负担,这个原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可遵守的法则。因此,政治议题和宗教议题也是如此。对堕胎问题,我应该怎么看?警察的真相是什么?在我们已经疲惫不堪的大脑里,没有多少模糊性的存在空间。让简单的确定性指导我们就容易多了。

 

我竭力找到一个隐喻来描述迷惘困惑如何在我们的文化和自身中发挥作用,不幸的是,我能够找到的最好说法听起来也有些荒谬可笑。迷惘困惑就像服装生产商往类似蓝粗棉布(denim)布料中添加的橡胶弹力纤维(莱卡Lycra有弹性的人造材料)或者斯潘德克斯弹性纤维Spandex))。蓝粗棉布若是100%的棉花,就没有灵活性,手感也不舒服。如果添加1-2%的橡胶弹力纤维,这种布料就会舒服得多。更灵活,更有弹性。就算体重增加了一些,你仍然能够蹲下身来而不用担心把裤子撑破。如果没有弹力纤维,布料就没有灵活性,更容易撕裂。

 

如果试图加深我们对诸如堕胎这样政治辐射性议题的视角,这种灵活性必不可少。在我的比较伦理学课程中,我们读到宗教社会学的现代经典著作《流动的生活》,这是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探讨堕胎和日本佛教的一本书。在另一个文化的安全空间里,我们能够开始提出在自己的文化中已经解决的问题:生命从什么时候开始?堕胎是悲剧吗?政治、文化和宗教如何塑造人们的答案?

 

我的学生大致上就是美国的缩影,有些是坚定的反堕胎者,有些则是赞同选择权的人。但是,在学习堕胎和日本佛教的课程中,他们就像我一样逐渐缓慢意识到---带着教条式的确定性回答这些问题有些傲慢自大。在问到生命何时开始的时候,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的著名(漫不经心的话)回答是,这“超过了我的薪金等级”。毕竟,如果在日本不能确定的话,我们同样也不能确定。到此为止,勿再多言。

 

允许迷惘困惑进入我们看待议题的途径中,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拥有强烈的信念。我强烈支持堕胎权,我认为收回堕胎权是严重的错误。但是,在迷惘困惑创造的空间里,我可能对如何保护那些权利有了新的认识。父母应该像在中国常常出现的那样被允许完全基于胎儿性别感到不满意而选择堕胎吗?那样的想法让我感到恶心,我不敢肯定如何在支持堕胎权和渴望政府远离女性子宫的愿望之间达成和解。我感到迷惘困惑。当我将这个迷惘困惑说给不赞同我观点的人时,我们的谈话变成对话而非争论。我们取得了进步而不是战争。

 

但是,现在环顾四周,我看到的是对话空间在不断萎缩。有太多危机和太多认知负担。提出问题变得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了---而且,这个时代变得越来越僵化刻板。不然,如何抗拒罪恶?

 

啊是的,美国人灵魂的问题是缺乏弹性。我们社会的机体变得越来越缺乏灵活性,极其脆弱和容易破碎。就像高速公路建筑没有虚无空间来吸收水泥地的热胀冷缩,僵化的意识形态随时可能在最微弱的压力下破裂。没有神秘的东西来驯服我们意识形态中的教条主义。宫廷弄臣,我的弄臣---史蒂芬·科拜尔(Stephen Colbert)、乔恩·斯图尔特(Jon Stewart)已经背叛了他们的使命召唤,不是嘲讽权威反而而成了权威的鼓吹者。

 

但是,这是民主,我们能够反对专制独裁确定性的惰性,一次针对一个人。我们能够依靠自己的例子培养自身的迷惘困惑。我们能够带着真诚给人安慰地承认自己的迷惘,有些问题真正非常困难,以此来鼓励其他人也培养这种品质。我们能够拒绝将危机意识造成的刚性二元对立强加在自己身上。我们能够承认自己抗拒这么做并不是要取得进步,而是保护自我的一种方法。我希望,如果我们有勇气的话,我们集体的灵魂能够得到拉伸或改变而不是被撕得稀巴烂。

 

对于那些觉得迷惘困惑令人恐惧的人,对于珍视其信仰体系的完整性的人来说,我只能提供基于自身经验的保证。我承认,就像你跳入寒冷的湖水中,存在对这个信仰体系的最初冲击。但是,这个冲击并不会持久。很快,你就会感到舒展,甚至舒服。你不再需要筋疲力竭地假装理解自己并不理解的东西,或者提出超越薪酬等级的问题的声明。你可以用虚假的简单性来交换复杂真理。结果,这个世界观可能更有用、更美好,因为它真实反映现实。这就是为什么迷惘困惑的同义词是好奇,至少在我看来,它并非令人恐怖,而是激动人心。

 

译自:In Praise of Bewilderment by Alan Levinovitz

 

https://hedgehogreview.com/web-features/thr/posts/in-praise-of-bewilderment 

 

作者简介:

 

阿兰·莱维诺维茨(Alan Levinovitz)詹姆斯·麦迪逊大学宗教研究副教授。专业领域是中国古典思想以及宗教和科学的交叉。最新著作是《自然:信仰自然之善如何导致了有害的时髦、不公正的法律和有缺陷的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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