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滨】回归工夫的经典——“新编儒林典要”序

栏目:新书快递
发布时间:2023-03-14 22:18:23
标签:新编儒林典要

回归工夫的经典——“新编儒林典要”丛书序

作者:刘海滨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二月廿二日庚午

          耶稣2023年3月13日

 

 

 

 

 

丛书序:以工夫的眼光重看经典

 

一、经典的本义

 

文化的核心是经典,因为经典蕴含着文化的根本精神和核心内容。此当无疑义。但什么是根本,什么是核心,每个人的认识可能不同,因此,各个时代对经典的认识(也就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认知)也可能不同,有时候还会差异很大。在此意义上说,学问确有古今之别。换言之,古今学问变异的原因不在于学科的分类或使用工具的变化,而来自对经典的认识不同。

 

具体说来,不同时代对于经典的认知不同,有两种情况:一是对哪些书属于经典的认定有差别;比如儒家经典从“五经”到“四书五经”再到“十三经”,是经典范围的扩大。二是对经典的解释的差异,比如对于权威注疏的认定发生改变;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在成书的年代连同作者一起被排挤打击,后来地位逐步上升,到了明代则被定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标准解释。

 

从古今之别的视野来看,首先是第一种情况,经典的范围明显扩大了,主要是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重要著作划入经典,同时人文经典的数量也有所扩充。而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虽然受重视的程度有所下降或起伏摇摆,但依然不可替代。这里透露出的信息是人类生活空间的扩张,以及重心的转移,其与第二种情况的古今变化紧密相连,而不若后者之深切著明,此不赘论。

 

就第二种情况的古今之别而言,二十世纪以来对经典的解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近人程树德曾说:“今人以求知识为学,古人则以修身为学。”这句话见于程先生撰于1940年代的《论语集释》,概括了古今对经典的不同理解,推扩一层,实则是古今之学的本质性差异。

 

简言之,现代人是扁平化的生命,生命应有的丰富层次和可能达到的高度被“二维化”了,物质性生活和头脑性知识是此扁平化人生的表征;现代知识人超出普通人的主要是“量”的增加(知识、专业技能或逻辑思维能力的增加),而非“质”的变化(生命的净化提纯)或“性”的改变(生命层次的提升)。古代文化人(不论中西)以追求精神境界的提升为人生目的,其间或许有层次的差别,比如立足人间的君子贤圣,立足出世的得道证果,其共同点是生命的净化和高度层级的提升,而此质和性的跃升需要付出持续的努力乃至毕生的精力。

 

二、工夫路径

 

经典的本义既是如此,那么其内容组成,除了社会层面的推扩应用之外,重点自然是精神提升的路径、方法,实践过程中的经验总结,以及效果境界、勘验的标准等,所有这些,传统上称为“工夫”(或“功夫”)。

 

能够写成文字的只是工夫的总结和讨论,可称为“工夫论”,对于工夫本身来说,已落入“第二义”。由此可知,工夫论应该以实际的工夫为准的,实际工夫来自个人的亲身体验。经典中的工夫,既然是用来指导后来者的实操指南,那么此工夫就应来自公认的成就者,即被大家和后人认同的具有极高精神境界的人,中国文化称为圣贤。所以对工夫可靠性的认定,来自对成就者境界的认定,而境界的认定又来自于其人展现出的“效验”和“气象”。

 

圣贤留下不同的经典,路径和方法有别,体现了各人特性、处境的差异,传统称为“根器”“机缘”。修证的第一阶段,需要确定适合自己的路径和导师,过此方可称“入门”。就儒门而言,孔子身后,儒分为八,表征了学问路径的分化;论其大端,向有“传经之儒”和“传心之儒”之分。所谓传心之儒,并非不传经,而是以修身为本,这样在解经传经之时,以工夫体验作为理解和诠释经典依据,如果修证有方,则虽不中亦不远矣。所谓传经之儒,乃以传经为务,其释经亦以理论推导、文字互释为主,传经者如果缺少实证经验(没有自觉用工夫或工夫境界太低),很可能转说转远。如汉儒说经动辄万言,政府立“五经博士”,解经传经成为学官专业;“传心”式微,转为边缘暗流,可以想见。与此同时,经学乃至儒家本身的衰落也就蕴含其中了。如前所述,文化和经典的根本在于个人身心的实践,亦即须有可操作的修持方法,还要有一代代的成就者保证这些方法的效果和传承。因此传经之儒保证不了经典的鲜活性,当传心一脉中断,工夫路径湮没,经典变异成历史资料集之时(喊出“六经皆史”的,必然是儒学衰微的时代——清代主流自称“汉学”自有其学术依据,亦与汉儒同坐其罪),作为学派的儒家即失去了其根基,很容易沦为统治工具。时代精英亦自然汇聚到佛、道门中,所以有“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感慨。

 

这正是宋儒所要解决的问题。汉宋之变,其实质就是回到“传心”的路径上。曾子、子思、孟子一脉,被宋儒拈出,特为表彰,与《大学》《中庸》《孟子》经典地位的确立一道,成为孔门正宗。其背后的原因,前人多有考论,如果从工夫的角度来看则昭然若揭。支撑宋儒的,并非当今哲学史家看重的一套“性命理气”的理论系统的建立,而是找出清晰的工夫路径和可操作的修身方法,其心、性、理、道等名词概念主要是为了说明工夫原理和实践经验,这里当然有佛、道二教的刺激,但宗教间的竞争根本上不是理论的争辩,为了生存,必须找到自己的修行成圣的路径和方法,如果要竞争,也只能从这里竞争,看谁的方法有实效有保证。并且对抗往往先从内部开始,所以有“道统”论的建立。韩愈发其先声,谓“轲之死,不得其传焉”,宋儒接着说,其后千有余年,乃有周、程诸子出,直接孔孟之传,其表征的正是“传心”对于“传经”之儒的拨乱反正。

 

类似情形在佛教内部亦有发生,不妨参照。唐朝初年玄奘法师载誉归来,翻译大量经典,并开创了中国唯识宗,国主僧俗崇信,一时无两。然而二三传之后,唯识宗即迅速衰落,取而代之的,则是密宗(这里指的是从“开元三大士”入唐开始,从玄宗到德宗皇帝尊崇的唐密)和禅宗。唯识宗不论在印度还是中国,其特长在于理论系统的完备深密,与之相应,其修持方法也以深入细密辨析心相为主,高度依赖于学识和思辨力,难于落实到一般人的修持操作上,因而一个直观的结果就是,如玄奘大师这样的成就者太少,后继乏人。修行路上,普通人要付出艰苦长期的努力;其间的动力,除了获得可以感知的“法效”之外,还需要榜样的力量支撑。相较而言,之后的唐密则不仅有完整的修持仪轨可以凭依,几代祖师所显示的功效和神通令皇室心折,数朝奉为国师;禅宗的修证虽以不落文字著称,但其修持路径和方法是清晰的,对于相应的根器而言,依然有章可循便于操作,且其代代相传,皆有明心见性的宗师作为保证。后来密禅二宗亦相继衰落,其根本原因也是在修证方面的后继乏人,传承中断,可见宗教(此取其传统和宽泛意义)的根本在修持,修持须有可行的方法和切实的效果。

 

三、从浑融到精微

 

宋儒的使命,是从秦汉以来榛芜已久的荒野之中辟出一条路,由凡至圣之路。

 

回顾工夫的发展历程,上古巫术的阶段,巫的身份基本是“天选”的,其天生具有通灵的特质,在某个特殊机缘或经过一定的训练,获得“降神”和“出神”的技能,起到沟通天人、人神的作用。孔门工夫的意义,则是将少数特别人掌握的特殊技能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普通人可以学习的,用于提升精神高度的方法。其与巫术的连接在于,一面保留和提炼礼乐仪式及其内涵的情感作为重要工夫手段,一面不刻意追求但也不排斥天、神在中间的强化作用。汉儒则在此意义上有所倒退,即回到了以天和神为中心的,将孔子视为天选和沟通天地的大巫,从而弱化了儒学的工夫内涵,使得孔子开出的“下学而上达”工夫路径晦昧不明。宋儒重新清理出这条以人为本的工夫路径,且在孔子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了人人可以学而至圣;因为强化以普通人为基础的路径,则弱化了天和神在工夫意义上的“加持”之力;工夫转移到对心性的高度自觉的精细磨炼(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所谓“牛毛茧丝,无不辨晰”),同时削弱了作为工夫的“情”的地位和作用,以及与天连通的“礼乐”之本义,使得礼成为心性磨炼的辅助手段——所谓“内外加持”工夫之“外”的一面——或者作为社会规范和“戒律”意义上的外在约束。

 

宋明儒学内部又有理学、心学的分化。相对而言,从大程子到陆象山到王阳明这一路,更注重“心”的感应、灵明作用,因此被称为“心学”。相对于小程子、朱子一路的更理性化、更重礼的外在规范作用,心学则对于诗的情感特性更有感觉,比如大程说《诗》注重“吟咏情性”,“浑不曾章解句释,但优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处”(《近思录》3.43,3.44),因此其个人气象更接近孔孟浑融和乐,令学人“如沐春风”,与小程之“程门立雪”恰成对照。这里不当只看作个人气质之别,亦体现出工夫路径的差异。

 

陆王一路可以看成是在宋明范围之内的“传心之儒”,相对而言,程朱一路则更偏于“传经之儒”。如果借用佛家自称“内学”的含义,用内、外来标识学问与心性工夫的紧密程度,“传心之儒”为内,“传经之儒”为外,同时两派之内又可再分内外,图示如下:

 

 

 

心学在一定程度上对理学起到了平衡中和的作用,使其不至于产生大的流弊。但是理学的工夫路数也是时代背景下大多数人“心理状况”的反映,随着天人远离,心灵能力普遍退化,或者说灵性充足的人变得稀少,人们越来越习惯于运用脑力(理智)。因此心学兴起的内在动因,即是不满于理学之偏于理性和知识(理学可说是心脑参半,在心学看来则是主次不分),将工夫全部收归当下之“心”,虽则其简易直截大受欢迎,但是当心学普及推广时,其困难也就显现了——普通人难以直接切入灵性层面,容易流于意识的模拟想象,其流弊至于认欲为理,猖狂恣肆。这也是阳明后学分歧的根本原因。理学、心学的差异当然与个人气质特点相关,每个人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径,也就决定了会有偏于理或偏于心的选择;同时,在心上用功也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抓手,或当下直入,或迂回而进,或寻求辅助,这又在心学内部造成差异和分化。

 

到了明末清初,心学困境、流弊加上时代风气的外力影响,使得儒学主流逐渐向理学复归,及至清中后期又进一步成为“礼学”;此时的礼教已经基本丧失了孔门工夫中的情和感通的一面,也就失去了“礼意”,而专成为外在约束的、僵化的教条,从而堕落为统治工具,所以才有“五四”时期“吃人的礼教”这样的控诉。这是礼乐精神一步步失落和变异的过程。与此同时,则有清代“汉学”的兴起,认祖归宗于汉代传经之儒(主要是古文经学),此为儒学的知识化。遭此内外夹击的儒家又一次进入低谷。谁曾想,清末以来又遭遇全球现代化的大潮,以内圣工夫为性命的儒学,连同同气连枝的佛道二教一起,被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此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本质。

 

以熊十力、马一浮、梁漱溟为代表的现代新儒家,以及佛教复兴运动,均属文化“返本开新”思潮的一部分,都应看作对此“大变局”的自觉反应。而现代新儒学需要面对的,表面的一层是中国文化怎样应对现代化的冲击,这是容易看到的层面,而且儒家作为传统文化的代表冲在前面。更深一层的问题,则如同上一次新儒学(海外学者习称宋明儒学为“新儒学”)创立之时所面对的,是工夫路径的湮没和人才的旁落,这一层则容易被忽略。现代新儒家因此产生分化,而大部分人包括后来成为主流的熊牟师弟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儒学哲学化的理论建设,即应对第一层冲击,对自身加以转化,此固有其时代意义,但如果脱离了工夫(修身)之根本,难免陷入当年唯识宗的困境。

 

四、我们今天怎样用工夫(略)

 

五、丛书缘起

 

十几年前我入职出版社不久,注意到马一浮先生于1940年代主持复性书院期间刊印的“儒林典要”丛书,心有戚戚焉。

 

其时笔者正经历读书求学的转折期。负笈上海读博,专业从文学转到历史,还旁听了些哲学系的课,脑袋里塞了不少知识概念观点,但是对于中国文化总觉不得其门而入,另外内心深处一直藏着的那个动力——寻求一条精神超越之路——始终在鼓荡。因作博士论文的需要,一边细读阳明和门弟子相关语录,同时读到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恍然有悟,认识到《传习录》等书本来就是修行工夫手册,正是士君子的上出之路,里面的师徒问答,无非是讨论走在这条路上的经验、疑难和风光。我的困惑迎刃而解,也找到了自己苦苦寻觅的人生方向。按此思路,将四书到宋明儒诸典寻绎一过,无不若合符节,种种疑难涣然冰释。同时从牟宗三上溯熊十力、梁漱溟、马一浮诸家,无不亲切有味。回顾现代新儒家四先生于我之帮助,牟、熊引领我切入儒佛义理系统;梁、马义理阐发各有精到之外,注重工夫实践,更能引发我的共鸣。

 

有此前缘,当看到马先生“儒林典要”诸书时,萌发一念:与我有类似困惑者当不在少数,推己及人,何不将这套书完整出版,一则为有缘人趋入传统学问提供便利,二则亦可实现马先生未完成的计划。

 

甫一着手,便发现两个障碍。首先需要确定书目。马先生1939年主持复性书院之初即有刻印群籍的计划,“儒林典要”为其中之一,当时正值战乱,典籍不备,计划也不断有所变化,需要在理解马先生思路的基础上根据当今现实需要加以调整。再者,需要为每本书寻找合适的导读者。这套书除了系统地推出宋明儒学著作之外,更重要的是帮助读者回到原典本义,读懂理出工夫理路、方法,并能在生活中实地运用验证,为此需要在书前各增加一个详细的导读,这是本丛书区别于其他整理本的主要特征。然而,以我当时的阅历范围,举目四顾,能当此任者实难其人。只好暂时搁置,自己求师访友之余,此念未尝或离。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多年以后,同道师友圈子却也逐步扩大,亦渐渐颇有愿意襄助此举者。现在终于可以逐步落实此事。

 

据马一浮先生《复性书院拟先刻诸书简目》(下称《拟目》),列入“儒林典要”初步计划的共有近40种(此外另有传记、年谱类六种列入“外编”),其中除少量文集外,大多是宋至清儒代表性的专书(包括语录)。此后马先生还约请与宋明儒学渊源甚深的钟泰先生(钟先生乃号称最后的儒家学派“太谷学派”之重要传人)整理了一份《儒林典要拟收明代诸儒书目》(下称《续拟目》;据钟先生《日录》“1945年10月7日”条,言将此“交湛翁酌定”,应为未定稿),共60余种,大多为文集。经查考,复性书院当年陆续刻印了“儒林典要”13种,均为宋明儒自著或经后儒辑注的专书,如周敦颐撰、明儒曹端编注的《太极图说述解》,罗近溪《盱坛直诠》等。寻绎马先生的辑编思路,当以能够代表著者的学问、体现其工夫的专书为主,文集之列入拟目者,盖因缺少该著者现成的专著,或文集本身篇幅不大,取其辑刻方便耳。钟泰《续拟目》中,亦言明“文集虽存,而既有专著,求其学不必定于其文者”,则收专著不收文集(钟泰《续拟目》及《日录》见于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钟泰著作集》第5,第2册)。

 

加之诸儒文集、全集如今多已有整理本出版,现在重新出版这套书,当淡化保存典籍资料之意,更为突出“工夫”之旨,故而本丛书仅取专书,并在确定书目上颇费斟酌:首先在复性书院已刻和拟刻书目中选取专书,又从正、续《拟目》所列文集中抽出重要的语录或专著,并参考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中所列必读书目,综合去取整理而成,名之为“新编儒林典要”,以示继承先贤遗志之意。

 

如前所说,丛书“导读”的首要任务是引导读者回到工夫本身,兼以自身实践经验加以解说以供参考。为此,与每一位参加导读工作的师友“约法三章”:

 

一、除了作者经历、学问渊源和成书背景等内容之外,适当介绍圣贤气象,使读者兴起向往之心和亲切之感。

 

二、紧紧围绕实践工夫,从实地用功的角度提示具体的路径、方法。必要的话阐释基本义理,但也是为了说明工夫的原理,不能脱离工夫谈义理。

 

三、语言上须“去学术化”,不要写成“论文体”,尽量用日常语言,辅以通俗易懂的传统话语,不用或尽可能少用现代学术术语。

 

导读是重中之重,人选亦难乎其难,每书尽量做到导读与原典对应,在大旨无违的前提下尊重导读者各自的立场和风格。“君子和而不同”,导读者既为各自独立的修学者,经历、师承不同,其志趣、路径亦有差别;“弱水三千,各取一瓢饮”,导读者以自家眼光读解,读者各取所需可也。因笔者眼界所限,导读者队伍仍显单薄,随着丛书陆续出版,期待有缘者不断加入。因各书情况多有差异,丛书体例虽大致统一,亦不强求一律,总以符合读者需求、整理方便为量。

 

以上记其本末,不觉缕缕。世间事物的成立,不出感应之理,不外乎因缘二字;有一内在的起因,亦须有众缘和合。众缘的具备固自有其时节,不可勉强;所谓发心,本身亦有其感应因缘在,其理无穷。忽忽十数载,书终于面世,感喟何如!此后其与读者之因缘感应,亦无穷也,留待诸君各自品味。

 

刘海滨

2022年11月21日,于海上毋画斋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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