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华、朱玉文】一副对联,读懂岳麓山

栏目:庙堂道场
发布时间:2023-12-22 21:3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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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对联,读懂岳麓山

作者:朱晓华、朱玉文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十一月初八日壬子

          耶稣2023年12月20日

 

唐代诗人刘禹锡大概没有想到,他在《陋室铭》开头写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比衬名句,能在曾寓居近十年的湖南找到最好的注脚——岳麓山。这座海拔仅300.8米的小山峰,放在群山毕集的湖南,委实不够高耸,但它在湘人精神世界中的高度,足以媲美珠穆朗玛峰。

 

凭啥这么说?从它唯一的一副山门联里可以窥见一二:

 

学正朱张,一代文风光大麓;

勋高黄蔡,千秋浩气壮名山。

 

立冬首日,霜叶红时,记者邀约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院长肖永明,为我们解读这副山门联,解读湖湘文化的图腾和地标。

 

 

 

凭此一联镇山门

 

从自卑亭,过东方红广场,踏登高路,到爱晚亭畔赏红枫碧水,于岳麓书院发古今之思,是打开岳麓山最经典的方式之一。岳麓山南门,便屹立在登高路上,这副联正镌刻在南门两侧。

 

 

 

岳麓山南大门

 

秋末冬初,正是岳麓山颜值最高的时节。爱晚亭的枫叶,在游客们此起彼伏的“咔嚓”声中,熏熏然晕红了脸,“漫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景,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爱晚亭红枫

 

这个季节,偕“一山之长”徜徉岳麓山畔,听学问大家品读山门楹联,自有一番别样的感受。

 

在古代,书院的院长被称为“山长”。该称呼源于唐末五代,是对山居讲学者的敬称,后来用来称呼书院的掌教之人。因书院多依山而建,故得此名。岳麓书院正是在周式、张栻、罗典等50余位著名“山长”的接力加持下,历经千年尚弦歌不绝。现如今,这根接力棒,传到了肖永明院长的手中。

 

“美景而外,人们登岳麓山,多冲着它的历史文化而来。”落座岳麓书院内厅一隅,肖永明开始为记者解联:“此联虽直白,但较为精准地概括了岳麓山的历史文化内涵。”

 

这副联的作者,与岳麓书院巨幅楷书《岳麓书院记》的题写者是同一人,为当代著名书法家周昭怡女士。其父周介祹亦是书法家,还收藏有大量碑帖善本。周昭怡一生都谨守颜体家法,并以此成名成家。受书法世家昌盛文风的熏陶,她对历史文化亦颇有见地。

 

 

 

《岳麓书院记》

 

联中意象涉及朱张、黄蔡、名山、大麓。“朱张”是指宋代理学大儒朱熹、张栻,“黄蔡”是指近代民主革命家黄兴、蔡锷。“大麓”出自《尚书》,据说舜“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名山”则出自《史记》,太史公自道其书之成,欲“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

 


“此联采用山名嵌尾之法,正好与岳麓书院的二门对联‘纳于大麓,藏之名山’相呼应。”肖永明进一步解释,上联写朱熹、张栻论学兴教于此,泽溉绵长,开一代道统文风;下联写黄兴、蔡锷推翻帝制,铸造共和,功勋卓著,死后归葬岳麓,浩气为名山增重。

 

“地之美恶视乎其人。”肖永明点评,因为朱熹、张栻等的论学兴教和传道,岳麓山挺立成了湖湘文化的脊梁;因为黄兴、蔡锷等一大批湘籍英烈的归葬,岳麓山成为中国近代革命记忆的重要承载地,挺立成了民族精神的脊梁。

 

记者提出疑问,“作为岳麓山唯一一副门联,您认为它能不能精准概括岳麓山的地位?”

 

“我认为是比较恰当的。”肖永明笑着表示,此联用较为简单的几个意象,抓住“学术”和“事功”两个方面,概述了岳麓山的文化底蕴,用来做山门联恰如其分。

 

用我一山宏湘学

 

“正”即“以之为正”,肖永明解释:上联中的“学正朱张”,说的是为学当以朱熹、张栻为正宗,这正好与岳麓书院的“道南正脉”匾互为注解。

 

历史总是伏脉千里。八百余年前的公元1167年,九月的一个秋日,时年已三亿余岁的岳麓山尚不知道,这将成为它生长节点上一个无比重要的时刻:两位青年学者的倾心会谈,让它一夕之间有了不一样的高度。

 

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与以张栻为代表的“湘学”,同出自“二程”,基本倾向相同,但在“知行”等问题上存在分歧。湖湘学重实践和经世致用,而朱熹则批评湖湘学者“只说践履不务实理,亦非小病”。分歧并没有阻碍朱熹与张栻的友谊,他们常有书信往来,共同探讨理学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是年9月,37岁的朱熹,从福建崇安专程来到潭州,造访34岁的张栻,辩论讲学两月有余,开启了中国书院史上不同学派自由交流对话的先河。

 

 

 

朱张会讲纪念塑像

 

两人同辈论交、相互启益,推动了闽学和湖湘学的共同发展。“举凡天地之精深,圣言之奥妙,德业之进修,莫不悉其渊源,而一归于正大”。随着朱熹地位在后世不断升格,以及真德秀、吴澄等人对岳麓“朱张会讲”的弘扬,最终造就了影响深远的湖湘学“朱张”传统。

 

“从宋代开始,岳麓书院就是湘学的大本营。”肖永明指出,院以山名,山因院盛,湖湘学派和岳麓书院一体化,奠定了湘学学统,深刻影响了岳麓书院的历代山长和求学者,而这些人恰恰大都是湘学史上的重要学者,如王夫之、吴道行、严如煜、欧阳厚均、陶澍、贺长龄、贺熙龄、魏源、曾国藩、胡林翼、刘蓉、郭嵩焘、刘长佑、李元度、杨昌济等。正是这些学人,承传并进一步弘扬了湘学。

 

明清时代,湘学充分发挥学术的社会政治功能,影响了整个明清以至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1743年,乾隆皇帝为表彰岳麓书院传播理学的功绩,亲笔御书颁赐“道南正脉”匾,意为岳麓书院坚持传播的朱张湖湘学派是理学南传的正统。

 

 

 

乾隆御赐“道南正脉”匾

 

“一代文风光大麓”,岳麓山因为张栻与朱熹的灵魂浇注,以学术高地享誉于天下;湖湘一脉的文运,也因为朱张二人的合璧而气象廓开,焕发出灿烂的文化光彩,成为宋明以来的儒家思想重镇、湖湘大地的“文化脊梁”。

 

以我一山葬国魂

 

“高”即“以之为高”,肖永明接着解释:“勋高黄蔡”说的是黄兴和蔡锷的功勋卓著,足以彪炳千古、永载史册。黄兴是辛亥革命的先驱领袖,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之一,和孙中山并称为“开国二杰”;蔡锷是著名的民主革命家和杰出的军事家,领导了云南新军起义和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

 

青山有幸埋忠骨。岳麓山应该记得,106年前的4月,它所经受的那场巨大的“生长痛”。1916年10月31日,黄兴在上海病逝;一个星期后,蔡锷在日本病逝。1917年4月12日和15日,仅隔三天,两位湖湘英烈先后魂归故里、归葬这座山峦。那几天,长沙人倾城出动,在东长街,在南正街,在大西门码头,护送两位将军灵柩,走向岳麓山。两场葬礼震撼人心,其规格之高,谓之“国葬”。

 

他们不仅开创了民国国葬之先例,还在走过的街道上留下基因——东长街变为蔡锷中路,南正街更名黄兴南路,给这座城市赋予了新的坐标。岳麓山也因这场疼痛,增添了新的高度。

 

不止黄蔡。古往今来,湘人素具血性,为国为家,无数英烈不惧牺牲,慷慨赴死。辛亥志士陈天华、姚宏业,为唤醒国民蹈海自杀壮烈殉国,被安葬于麓山寺左后方山腰上;“开国元勋”蒋翊武,29岁慷慨就义,被迁葬半山亭上方;“十日都督”焦达峰,25岁从容赴死,被安葬于禹王碑下……怒放年纪,甘洒碧血;英雄浩气,直贯长虹!

 

岳麓山还被誉为“抗战山”,山中草木都曾目睹长沙会战中中国军队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一幕。陆军第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长沙会战碑、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遗址等,无不昭示着这座山的高度。

 

肖永明告诉记者:“云麓宫前坪的麻石围栏上,还刻着数千位在‘长沙会战’中牺牲的烈士姓名。”石栏上的这些名字,因日晒雨淋已渐次模糊,他希望大家“好好保护,不要让这些名字淹没、风化。”

 

据统计,岳麓山有碑石可考的革命先驱墓葬不下100座,单是辛亥革命烈士墓就有55座,还有北伐先烈、工人运动领袖、抗日英烈、人民英雄等墓葬。此外,还安葬着语言文字学家杨树达、地质事业奠基人丁文江、近代教育先驱胡子靖等,他们可谓湖南近代人文学术成就的代表。

 

“我感觉上联写的‘文’、下联写的‘武’,葬在这里的名人也‘有文有武’,岳麓山真可谓‘文武双全’啊!”记者感叹。

 

“是可以这么说。”对于记者的说法,肖永明表示赞同,“湖南人都崇文尚武。此联正表现了湖湘文化的这个显著特点,即学问和事功紧密结合,有体有用,在事功中追求思想内核的大本大源,从而实现经世致用。”

 

近代以来,从岳麓山走出去的一批批湘籍仁人志士、青年才俊前赴后继,为国为民做出巨大的贡献和牺牲,在事功层面取得不朽的成就,与岳麓山对湖湘文化的阐扬光大互为表里。

 

结末之际,肖永明再次总结:从岳麓书院儒生士子经世致用、传道济民之弦歌,到近代西学东渐、维新变法湖南为先锋,再到新、旧民主主义革命队伍中所占“半数”湘人的身影,无数湖湘仁人志士登临岳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岳麓山始终是湖湘精神的承载之所,“所以说,仅仅300.8米高的岳麓山,在湘人的精神世界中堪比珠穆朗玛峰!”

 

点评嘉宾

 

 

 

肖永明,湖南武冈人,历史学博士,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院长、博士生导师。 兼任教育部历史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华朱子学会副会长、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常务理事。入选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中组部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研究方向为中国思想文化史研究,在宋明思想学术、中国书院文化等领域有主持国家、省级科研项目10多项,出版著作8部,发表学术论文120多篇,独立或合作完成的科研成果4次获得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二等奖。教学方面主持首批国家新文科教改项目1项,国家一流本科课程1门,主持获得国家教学成果二等奖及省级优秀教学成果特等奖、一等奖。

 

记者手记

 

接到山门联的采写任务后,我开始认真思索:岳麓山到底是座怎样的山?

 

小时候,“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张纸烟壳子;稍大后,“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处风景名胜;现如今,“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座矗立如珠峰的山。

 

它与一群人互相成就。“地因人盛,文以学扬”。而今,当人们在这山上流连时,可能会听见张栻、朱熹、王阳明的讲学声,在阵阵松涛中回响;可能会看到陶澍、魏源、曾国藩、左宗棠等朝乾夕惕的身影,在参天古树间盘桓;可能会感受到毛泽东、何叔衡、蔡和森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意气,在这山间处处充盈。

 

它与一条江相互映衬。“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依山傍水是士大夫对于仁、智追求的表现。矗立于湘江西岸的岳麓山,古往今来见证多少山水相依的故事:朱张渡链接岳麓书院与城南书院,唱响“高山流水觅知音”;杜甫江阁矗立江畔,串联江与山之间那条文脉带;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赓续“山水弦歌永相伴”。

 

它与一片山齐头并进。南北朝徐灵期《南岳记》有云:“南岳周围八百里,回雁为首,岳麓为足。”相比其他山,岳麓山从来不是一山独秀,它有着自己的家族和兄弟。兄长南岳山,代表湖南自然风光及宗教信仰之高度;弟弟岳麓山,承载更多湖湘精神,代表湖南的人文高度。亿万斯年,岳麓山和它的兄弟们同行共进,一起成长为湖湘文化的表征。

 

它与一座城共生共荣。山水洲城是对长沙风貌最形象的概括。岳麓为屏,湘江为带,橘子洲浮碧江心,山水洲城浑然一体,共同烘托出这座城市的独特风情。岳麓山之于长沙的意义,远不止一个物理空间上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种基因的内植,山与城相互赋能,共生共荣。

 

岳麓山不只是“一座山”。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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