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刚:亲亲为大
来源:“中山大学人文学部”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八月初三日丙申
耶稣2025年9月24日
亲亲为大
朱刚教授在讲座中
9月23日下午三时,“标识性概念”系列讲座第二十九讲“亲亲”,在中山大学广州校区南校园锡昌堂103讲学厅举行,本期讲座由中山大学哲学系朱刚教授主讲,中山大学人文学部主任、哲学系陈少明教授主持。
讲座开始之前,陈少明教授谈到,在儒家思想传统中,“仁”是一个深入肌理、足以标举儒家特色的概念,而细究“仁”的内涵,便会发现它与“亲亲”二字紧密相连。作为国内现象学领域的专家,朱刚教授将以现象学的方法,为传统哲学问题开辟新的阐释视域,引领大家重拾 “亲亲” 的本真内涵。
一 “亲亲”是什么:对亲亲的现象学还原
“人之为人,原本就在亲亲之中构成,并终身生活在以亲子共在为核心的‘亲亲’之中。”讲座一开始,朱刚老师便将“亲亲”之于人的重要意义不加修饰地点透。但是“亲亲”究竟什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它?这需要先回溯“亲(親)”字的原本含义。“亲”原写作“親”,《说文解字》解曰: “親,至也。从見,亲聲。”段玉裁注曰: “至部曰,到者,至也。到其地曰至。”由此可知,“亲”的原意为“至”或“到”,而且这层意思又来自于“見”。《说文解字》将“见”解释为“视”,而段玉裁则在注中指出,“见”与“视”虽可在宽泛的意义上浑同为一,但若析言之,则“见”又不仅是“视”。相较于“视”,“见”多了一层“至”的意味,即意识“到达”对象那里,并直接地拥有对象或事物。也正因如此,当“親”“从见”并在此意义上意味着“至”时,其中所传达的原本经验就是意识“亲自”到达事物那里并原本地、直接地拥有事物,这正是现象学意义上的“明见性”。
朱刚教授在讲座中
然而,原意为“至”的亲(親)又如何能转变为“亲人”意义上的亲?尤其是被用来指称父母?段玉裁认为: “至部曰: 到者,至也。到其地曰至。情意恳到曰至。父母者,情之最至者也。故谓之亲。”也就是说,当子女把“父母”称为“亲”时,父母乃是子女之情意所最初恳到者、最至者。换言之,父母作为双亲,是子女之情意意向性的构造成就。反之亦然,唯当父母之爱意不可遏制地、充沛地恳到于子女,子女才被意向性地构造为父母那里的至亲者。
至此,“亲亲”之义也便“不可遏制地”涌现出来。《中庸》言:“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对此孔颖达解释说:“言行仁之法,在于亲偶。欲亲偶疏人,先亲其亲,然后比亲及疏,故云‘亲亲为大’。”可见在儒家经典中,“亲亲”首先被理解为动宾结构,前一个“亲”为动词,表示亲近、亲爱;后一个“亲”则是名词,指亲人。但实际上,“亲亲”不仅可以理解为“亲己亲”“亲其亲”,还可以理解为动词“亲”的迭用,即“亲而又亲”。
朱刚老师指出,这种动词迭用的理解其实内在地包含了动宾结构式的理解,因为每一个作动词理解的“亲”本身就已是对“亲人”的亲;反之,亲人作为亲之“所亲”原本就以亲之意向对象的方式归属于作为意向行为的亲。而这种理解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亲亲”之重复不已本身即具有一种发生性的构造意义:正是在亲亲的重复不已中,一种可以甚至要求溢出、超越自然血亲界限的能爱或爱的能力、爱的心性发生并积淀下来,故“亲亲”之重复本身即具有存在论的意义。要想充分揭示这一点,还需要对亲亲进行现象学还原。
对于“亲亲”有两种常见的理解:一种将亲亲视为一种以自然血亲关系为基础的生物性本能;另一种则将其视为后天形成的伦理规范。二者均不足以道破亲亲之本质。从现象学角度来说,亲亲是人最原初的存在方式。亲亲不是人的“什么”,而是人原初的“是”——原初的存在方式。人的存在既不是物的现成存在,也不是用具的上手存在,而是“去存在”,并在去存在中构成自身。由此便可揭示出亲亲的现象学本质,即亲亲是亲人之间情意恳到性的相与共在,一种相互构成的共同存在。换言之,“亲亲”既是我们首要的存在方式和原初的实际生活经验,同时也是我们存在于其中并从根子上构成我们的原初境域。
二 亲亲何以为大?
对亲亲的生存论和发生现象学的阐释
“亲亲”之义已然分明,然“亲亲”又何以为“仁”之大者?朱刚老师从两个层面展开了对这一问题的回应。
讲座现场
第一,就亲亲与人之关系而言,亲亲构成人之所以为人。人之原初存在方式在亲亲,人的本质也在亲亲,亲亲作为人之原初存在方式积淀为心性,塑造着我们面对世界和他人的基本情调与基本方式,从根本上影响(但不是决定)着我们一生如何在世界中存在。
第二,就亲亲与仁之关系而言,亲亲构成仁之原型与发生性本原。一般而言,对于亲亲与仁之关系有两种理解模式:其一为体用说,即以仁为本、为体,以亲亲(孝、慈、悌等)为用;其二为普遍/特殊说,即以仁为普遍之爱或爱之理,以亲亲(孝、悌、慈等)为特殊之爱甚至偏私之爱。但这两种理解模式,都无可避免地矮化了亲亲,使其不得为本为大。实际上,亲亲不仅是仁体之发用,对于每个人而言,它更是首先自身被给予的仁,是我们最初体验到的仁爱。即便儒家以天地之仁为亲亲之爱的形上本原,但对于人而言,首先被给予的仁只能是作为“亲亲”的仁。从发生现象学来看,亲亲之爱会作为习性,在自我的心性中积淀,成为对新的主动性而言的被动的在先被给予性,并因而成为仁爱在心性中的发生性源头。
张祥龙老师曾说,儒家最强调亲亲,也就是以代际之间的亲子之爱为核心的亲爱情感和孝悌意识。由亲子之源流溢出的亲戚、同胞、同类之光像星光、月光,它让陌生人、他人变得有来头。也就是说亲亲之爱从亲人流溢到他人,我们将陌生人转化为“亲人”,亲亲之爱也随之扩展着仁爱。
三 亲亲如何?
对亲亲之内部结构环节及其关联的现象学描述
梳理完亲亲的内涵及价值,朱刚老师又深入到“亲亲”内部,探讨其结构环节。他表示,亲亲是人首要的生存方式和原初的实际生活经验,每个人首先都是通过母亲的怀胎孕育这一最原本的“亲亲”活动,在这一原初的亲亲时间境域中,一开始并没有作为独立个体的亲与子,而只有作为统一的“亲子体”,人后续通过父母的亲养亲育等一系列后起的“亲亲”活动,才逐渐获得自身、构成自身。而这样一种“亲子相依共在”,本身正是一种时间性,一种亲亲时间。这种亲亲时间不仅包含了天然的慈爱, 还包含了天然的孝爱。亲亲孝慈作为亲人之间情意恳到性的相互绽出,构成对于人而言的原初时间性,一种伦理性的原初时间性。具体而言,这种原本的时间单位载体,是由以“我辈”为当前,以我之“亲辈”为曾在着的过去、我之“子辈”为到来着的将来这样三代“时间相位”构成的时间晕圈。由此便涉及到亲亲之间,自我与他人的关系问题。
朱刚教授在讲座中
列维纳斯认为,亲子关系中同时具有同一与差异:同一性体现在,我不是拥有我的孩子,而是我是我的孩子——存在论的同一性关系;差异性则体现在,孩子是作为他者的我,而且是绝对不同于我的他者,不可还原为我——存在论同一的断裂、差异。朱刚老师指出,列维纳斯所理解的亲子关系是一种单向、非交互性的亲子关系,即一方面我是我的孩子,我通过孩子而继续存在,因此这种亲子关系对于父亲而言是本质性的;但另一方面,孩子却必须忘记其起源于父亲,子亲关系对于孩子而言并非本质性。这也就意味着,在列维纳斯的亲子关系现象学中,只有父辈面向子辈的“慈”,却并没有子辈面向父辈的“孝”。
儒家的理解便与此不同,它强调亲亲的双向性或交互性。孝与慈相互构成、相互绽出,慈爱表现为父母对子女生存的源源不绝的原发怜爱与维持努力,而孝则是逆流而上、返本报源,亲与子在相互绽出中构成彼此,所以亲亲之于亲与子都是本质性的。换言之,亲亲中的自我与他人(亲与子)正是在亲亲孝慈这种原初存在与原初时间性中相互构成,父慈子孝不仅具有伦理的意义,更具有存在论的意义。
四 AI时代,亲亲何为?
亲亲在当今时代的挑战与变异
所有对于过去或未来的思索,总是面对着无可回避的当下。在讲座的最后一部分,朱刚老师从三个方面讨论了AI时代,亲亲所面临的挑战及其自身的变异。第一,现代个体主义原则兴起,导致亲亲本身的价值受到质疑,不婚不育的观念日渐流行,伴随而来的是家庭萎缩和人伦解体。第二,现代普遍主义伦理对亲亲的批判(实际上是将亲亲的本源性误解为特殊性与偏私性)。第三,人工智能日益人化,逐渐进入人伦生活,成为机器人伴侣或机器人家人。在这样的挑战之下,亲亲本身也在经历着现代变异,并直观表现为向非人领域的两次扩展:一则向宠物扩展,宠物逐渐成为现代人不可分割的“亲人”,甚至代替了真人的陪伴;二则向人工智能体扩展,这更是使亲亲之爱直接超出了碳基生命体的界限。
对此朱刚老师认为,亲亲在现代生活中的变异,一方面恰恰凸显出了亲亲的本质,说明了亲亲的本质不在于自然血亲关系,也不在于后天伦理规范,而在情意恳到的共同存在本身。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据此否定人伦关系的存续价值,乃至抛弃血缘关系。因为我与宠物之间、我与AI之间的亲亲,实则皆以我已被构成为前提、为可能性条件,而这个我本身却正是在原本的“亲亲”,即自然生育、血缘关系中的亲亲才被孕育、被构成。并且,这种原本构成我的亲亲越丰满、充沛,就会在我的心性中积淀出越强大的朝向他人、走向他人的亲亲能力。
所以,只要人仍是经过男女构精、十月怀胎,以自然生育的方式生出来,那就没有任何情意恳到的方式能比亲子之间的情意恳到更原发,更具有生存论的构成性、兴发性。亲亲由原初发生在亲人尤其是亲子之间的陌生人的扩展,进而向宠物乃至AI的扩展,只是对原初亲亲的重演、替补。
但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当AI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AI时,人之为人的本质究竟何在?当人工智能体在理性、智能、情感、语言、使用工具等等方面都已达到了不亚于人类的水平,人的本质又究竟何在?在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人和复制人之间的隔离是世界的基石,而能把任何复制人从根本上隔离开的是生育。但当生育的界限被突破,人又将如何自处?倘若亲亲彻底破碎,人是否会丧失存在的关联性,走向人将不人的境地?讲座最后,朱刚老师将这样的疑问抛出,而《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的古老教诲亦在此疑问中再次回响,或是答案,或为提醒……
五 评议与交流环节
讲座结束,陈少明教授率先提出了他的看法,他认为朱刚老师对于亲这一概念起源的解释极为重要,根据段玉裁的说法,亲(親)字从見,見指目光所至,即人眼所见之物,而人最初能看到的其实是身体。所以“亲”在指双亲之前,还包含身体这一层意蕴。《广雅·释亲》中谈及身体的条目有42条,如“人一月而膏,二月而脂,三月而胎”等等。而身体之所以能和亲联系在一起,则是因为所有人的身体都来自父母的身体,所有人生命的起源都是父母。但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亲亲的情感是双向的,但单一的亲子关系本身并不对称,因为父母对子的养育是一个天然的过程,而子对父母的孝却需要在成长中慢慢领会。只有在生命的世代更迭中,每个人都既是父母,又是子女,亲子关系才逐渐平衡起来。
由此也涉及到讲座中的另一个问题,即亲亲是一种生物学事实,还是一种伦理规范。显然,儒家是将亲亲建立在生物学事实之上,但这并不是儒家独有的观念,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说,虽然休谟认为应当不能由是推出,但人类社会的最根本的价值(应当)似乎最初都是从生物学基础(是)而来。
最后,陈少明教授补充说明了普遍主义对亲亲的挑战,他指出在普遍主义的视野下,陌生人社会人与人必须平等,而亲亲遭受批判,则是因为它似乎暗含了爱有差等。但严格来说,儒家并没有说只有亲人最重要,而是将亲亲视为一个基本事实,因为爱不仅仅是情感的表达,它必须有行为,所以在个体的能力有限的前提下,当我们要去履行道德责任时,爱父母是最自然而直接的着手处。反之,否认父母在亲亲之爱中处于第一位,一味强调抽象而普遍的爱,未尝不是一种虚伪。
在场学生也一一表达了自己对于讲座的感受和疑问。第一位同学问道,在亲亲的结构中,天道去了何处?在没有天道、天理的约束之下,亲亲是否会退化成某种权力意志,为某种非人的亲亲留下空间?
对此朱刚老师表示,最原初的仁爱是被亲亲给予的,而我们从亲亲当中体验到的就是作为天道的仁。人通过亲亲而明乎仁,又由仁而达乎天道,这是一种由明而诚,由下至上的回溯过程。虽然讲座中没有具体谈论天道,但是通过亲亲-仁-天道的关系结构,天道已然透显出来。也正因如此,亲亲并不会退化为某种权力意志,因为亲亲的究竟处有天道,孝悌慈就是天道的直接在此。
中山大学人文学部副主任、哲学系吴重庆教授也对这一问题作了补充回应,他指出,《礼记·礼运》中所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此即为天道。朱老师在讲座中指出“亲亲”有时间性、生发性,而这种生发性又是有目标、有方向的,这个方向便是大同,即是天道。所以我们将“亲亲”视为一个标识性概念,正是希望通过亲亲打通通向大同的道路。《孟子》有言:“亲亲,仁也。”仁字如朱子所解,是一种最核心的,具有生发性的力量,而亲亲则是生发我们情感最核心的能量的聚集。因此我们可以确信,相较于普遍的无差别的爱,亲亲之爱有着更为牢固的基础,因为它始终为你我共同感受着、把握着。
第二位提问的同学谈到了仁和亲亲的关系问题:其一,亲亲和仁是否同一,抑或亲亲只是通向仁的通道?其二,亲亲和仁孰为本质?对此朱刚老师认为,仁固然可以从不同层级去理解,但亲亲始终是我们最初所体验到的最原初的仁。所以亲亲不只是通道,而是源头活水,具有生发性的力量,它让我们始终有取之不竭的能力、能量走向他人。
交流环节
最后一位同学以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所谈论的亲子观念为引,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即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时期的那一代人,对家庭及亲子关系的理解和本次讲座所谈论的“亲亲”概念,有着怎样的异同?
朱刚老师回应说,就“五四”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而言,以鲁迅为代表的那一代人对于儒家礼教(尤其是父权)的批判,实有着不得不然的迫切性。启蒙的浪潮催逼着青年人的解放,历史在彼时彼刻期待着年轻的人们承担更多的使命与责任。从这个角度来说,鲁迅呼吁长者对于幼者的解放,强调“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展现的是鲁迅那一代人的情怀与担当。但作为子辈的我们回头望去,切不可将父辈肩住黑暗闸门视为理所应当,亦不可在宽阔光明的地方心安理得。亲亲的双向性、交互性提醒着我们,倘若要续写一篇鲁迅式的文章,那笔下赫然出现的标题,理当是《我们现在怎样做子女》了。
讲座合照
(报道:何擎宇;摄影:谢之昂)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