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以礼注《易》的哲学意蕴
作者:杨静
来源:《周易研究》2025年第4期
摘要:面对彻底败坏的社会秩序,郑玄在天人之学的框架下通过以礼注《易》彰显了礼的意义:首先,“太易”是宇宙的本源,“太易”通过气变、形变形成了有序的世界,宇宙的本然秩序即自然之礼。其次,天地之德成就了人道之礼,圣人效法自然之礼而制定礼法制度,践行人道之礼应当顺应天地自然之气、数,从而与天道相感通。最后,天人和谐统一的理想状态是“嘉会礼通”。君王推行礼法制度,进而礼教大成、政教风行,人道与天道和谐统一,天下善治,长久亨通。以礼注《易》的相关内容,承载着郑玄对社会现实的深沉关怀,寄寓着正定天下秩序的儒者期许。
关键词:郑玄 易礼 政教 嘉会礼通
作者简介:杨静(1986-),山东平度人,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以礼注《易》是郑玄易学的一大特色。张惠言说:“郑玄之《易》,其要在礼。”[1]对此,既有研究多围绕郑玄的解《易》体例与方法展开探讨。本文拟对郑玄以礼注《易》的哲学意蕴作一番探讨,恳请方家指正。
一、天地内蕴自然之礼
宇宙论是郑玄以礼注《易》的思想依据。通过对《周易》和《易纬·乾凿度》的注释,郑玄论及了宇宙的起源和运行规律,层层揭示了宇宙的生成规则与秩序性。依郑玄之意,天地本于“太易”,宇宙生化内蕴着本然的礼乐价值。具言之,有以下三方面:
其一,宇宙万物的产生本于“太易”,“太易”妙物、用数,既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也是宇宙万物存在、运行的所以然之理。
郑玄沿着《易纬》的思路,阐发了其天道观。他说:“天地本无形,而得有形,则有形生于无形矣。故《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2]依郑玄之意,宇宙的本源是“太易”,《系辞》中的“易”即是“太易”。“太易”即“无”,为天地未分的状态,天地万物从“无”中忽然自生:“太易既自寂然无物矣,焉能生此太初哉?则太初者,亦忽然而自生。”(《郑玄全集》,第2279页)
郑玄对太易的解释颇具哲学意味。《易纬·乾凿度》曰:“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成而未相离。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畔。”郑注曰:“此明太易无形之时,虚豁寂寞,不可以视、听、寻。《系辞》曰‘易无体’,此之谓也。”(《郑玄全集》,第2280页)此处的“浑沌”是指“太极”:“太极者,物象与天同极。”(《郑玄全集》,第2319页)郑注《系辞》“易有太极”云:“极中之道,淳和未分之气也。”(《郑玄全集》,第69页)太极为万物相浑成而未分的中和之气,此气无法视之、听之、循之,据此,太易便是太极的体性。虽然太易无形、未见物、未见气,但并非绝对的空无。郑注《乾坤凿度》“太易始著,太极成”云:“太易,无也;太极,有也。太易从无入有,圣人知太易有理未形,故曰太易。”(《郑玄全集》,第2319页)可见,太易体性为“无”,故能突破有形维度的种种局限而涵摄宇宙万有之理,“感天下之动”,“炤天下之明”(《郑玄全集》,第2275页)。质言之,太易无形而有理。因此,万物忽然而生后,太易并非孤悬于宇宙万物之外,而是不离乎万物:
道无方也,阴阳则有方矣;道无体也,阴阳则有体矣。无方故妙物而为神,无体故用数而为易;有方则上下位焉,有体则大小形焉,是物而已。然所谓道者,未尝离物,而物无乎非道,则道非即阴阳,非离阴阳,而万物之所由者,一阴一阳而已。彼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者,皆万物之所不由也。(《郑玄全集》,第62页)
夫《易》者,用数而非数也。变动不居,超然于形器之外,以此尽其性,则极高明矣。(《郑玄全集》,第64页)
简而言之,太易不仅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也是宇宙万物运行之道。它非阴阳,又不离阴阳,以乾坤阴阳之蕴而显发。它虽无方、无体,却能“妙物”“用数”,即“无所不在,无处不包,当下便是……一切的一切,皆由它而成:天地之所以烂明,八卦之所以布设,律历之所以错序,五纬之所以调列,四时之所以顺轨,无非由这点乾坤之蕴而成”[3]。宇宙万事万物的生成及存在皆承载着太易之道。
其二,太易通过气变、形变形成了有秩序的世界。
《易纬·乾凿度》将天地的产生视为数变的过程。依郑玄之意,这个数变的过程就是“太易用数”使然。郑玄把“太初”“太始”“太素”分别等同于一、七、九,基于此,太易生太初、太始、太素,乃是一种数的转化关系:
太易变而为一,谓变为太初也;一变而为七,谓变为太始也;七变而为九,谓变为太素也。乃复变为一,“一变”误耳,当为“二”。二变而为六,六变而为八,则与上七、九意相协。不言如是者,谓足相推明耳。九,言气变之究也;二,言形之始,亦足以发之耳。又言乃复之一,易之变一也,太易之变,不惟是而已。乃复变而为二,亦谓变而为太初。二变为六,亦谓变而为太始也。六变为八,亦谓变而为太素也。九,阳数也,言气变之终;二,阴数也,言形变之始,则气与形相随此也。初太始之六,见其先后耳……自太易至太素,气也形也……清轻上而为天,重浊下而为地,于是而开阖也。天地之与《乾》《坤》,气形之与质本,同时如表里耳。(《郑玄全集》,第2292-2293页)
与《易纬·乾凿度》中数的化生周而复始的观点相左,郑玄认为数变有阴阳奇偶两个系列:一、七、九递变为阳变,即气变;二、六、八递变为阴变,即形变。这两个变化过程先后相随,皆为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之间的转化。郑玄认为这种数的转化归根到底是气的转化,也是象的转化。郑注《乾凿度》“易变而为一”曰:“一主北方,气渐生之始,此则太初气之所生也。”注“一变而为七”云:“七主南方,阳气壮,盛之始也,万物皆形见焉,此则太始气之所生者也。”注“七变而为九”云:“西方,阳气所终,究之始也,此则太素气之所生也。”(《郑玄全集》,第2280页)如此,在数的逻辑下,在气的推动下,宇宙万象不断演化,清轻之气上而为天,重浊之气下而为地。
天地万物形成后,在太易的作用下,万物各有其位、各有其性。郑玄曰:“万物是八卦之象,定其位,则不迁其性,不淫其徳矣。故各得自成者也。”(《郑玄全集》,第2278页)由此,宇宙由无形的太易用数、妙物,通过气变、象数的逻辑逐渐演变成一个有秩序的形质世界,天地之道于是得以彰显。郑玄阐发《易》之三义时说:“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郑玄全集》,第5页)天所处的位置为上,地所处的位置为下。天地因阴阳之气的作用而地位不同,万物也有了上下、贵贱、等级之别。这种宇宙的本然秩序是亘古不变的。
其三,宇宙的自然秩序是有节奏、律动的。
依郑玄之见,在阴阳之气的作用下,自然界形成了四时变化,万物随之生长收藏:“万物出于震,雷发声以生之也。齐于巽,风摇动以齐之也。洁犹新也。万物皆相见,日照之使光大。万物皆致养焉,地气含养使有秀实。万物之所说,草木皆老,犹以泽气说成之。战,言阴阳相薄,西北阴也,而乾以纯阳临之,犹君臣对合也。坎,劳卦也。水性劳而不倦,万物之所归也。万物自春出生于地,冬气闭藏,还皆入地。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言万物阴气终、阳气始,皆艮之用事。”(《郑玄全集》,第82页)阴阳二气流行变化,演化为四气、八气、十二气,它们在不同的时空下呈现不同的状态。[4]宇宙万物的生长衰亡皆在气的作用下展开。由此,气使宇宙充满了生机,它于不同时空的流行变化使宇宙的运行有了节奏、律动。
总之,郑玄本于太易,将万事万物统摄在一个以气为生生动力且充满律动的宇宙自然秩序之下。这种宇宙秩序,实质上是一种“自然之礼”。由此,郑玄得以将自然存在之维转化为人文价值之维,即以宇宙论为根据,开显人道的价值意义,以礼的理念来设计天下秩序、揭示王道理想。
二、人道之礼“与天地同节”
郑玄认为,人道秩序与天地之序位相应,人道之礼法于天地自然。
首先,圣人制定礼法制度效法于天地自然之秩序。郑玄在注释《易纬·乾凿度》“伏羲乃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始作八卦……故易者,所以经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时言:“天地气合,而化生五物。天地阴阳尚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郑玄全集》,第2276页)
天地本有自然秩序,人效法之而有人道秩序。《礼记·礼运》及郑注曰:
是故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其降曰命,(圣人象此,下之以为教令。)[5]其官于天也。(官,犹法也。此圣人所以法于天也。)(《郑玄全集》,第1661页)
夫礼必本于天,(本于大一与天之义。)动而之地,(后法地也。)列而之事,(后法五祀。五祀,所以本事也。)变而从时,(后法四时。)协于分艺。(协,合也。言礼合于月之分,犹人之才也。)(《郑玄全集》,第1661页)
孔颖达疏曰:“天地未分,混沌之元气也。极大曰大,未分曰一,其气既极大而未分,故曰大一也。”[6]此与郑玄的思想相契合。“大一”即“太极”,是无形的中和之气。此气忽然而分,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之气运转为阳,地之气运转为阴。圣人制礼效法天地阴阳之象,贵左象阳,贵右法阴,阳时行赏,阴时行罚。阴阳消长形成四时,阳长为春夏,阴长为秋冬,圣人制礼法之,则有吉凶之礼。四时变化而生万物,皆鬼神之功,圣人制礼,陈列鬼神以为教。故圣人作礼法天而下以教民。[7]概而言之,天地既分后便有一个自然的礼序。圣人制定礼法典章制度就是顺应天地自然运行的规律,效法天地自然的这个礼序。如郑注《周礼·小宰》云:“六官之属三百六十,象天地四时日月星辰之度数,天道备焉。”(《郑玄全集》,第760页)《周礼》以天、地、春、夏、秋、冬命名六官,反映出礼法典章制度是依据天地自然设计的。
其次,郑玄把天地之数解释为五行之气,五行与仁义礼智信五常一一对应,由此可知,天地之德成就了人道之礼。其注《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曰:“天命,谓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谓性命。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信,土神则知。”(《郑玄全集》,第1901页)由此可见,人之五德源于天地之五行。在注《易》过程中,他也申明了这一观点,如注《系辞传》“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曰:
天地之气各有五。五行之次,一曰水,天数也;二曰火,地数也;三曰木,天数也;四曰金,地数也;五曰土,天数也。此五者,阴无匹,阳无耦,故又合之。地六为天,一匹也;天七为地,二耦也;地八为天,三匹也;天九为地,四耦也;地十为天,五匹也。二五阴阳各有合,然后气相得,施化行也。(《郑玄全集》,第66-67页)
五行各有其生数与成数。五行生数为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五行成数为水六、火七、木八、金九、土十。生数与成数相并,五行之气落实于人,即为仁义礼智信五种价值。由此,天地自然之德由宇宙自然存在维度转化为人文价值意识。如此,礼通过数的逻辑、气的作用内植于人心,人具有了实现礼的内在自觉性和德性根据,郑玄言:“三百、三千,皆由诚也。”(《郑玄全集》,第1670页)人以心之“诚”践行礼,发动这种自觉性,礼之德就会渐然彰显,与天地自然之德相应。
最后,践行人道之礼应以“气”为根据,顺天地自然之气、数,契合天地自然之节律。郑玄主张人道之礼本于自然之礼,是以气化思想为根据的。《礼记·乐记》及郑注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言顺天地之气与其数。)和,故百物不失;(不失其性。)节,故祀天祭地。(成物有功报焉。)明则有礼乐,(教人者。)幽则有鬼神。(助天地成物者也。)”(《郑玄全集》,第1777-1778页)礼顺天地之气与数,故能“与天地同节”。圣人制礼主要是效法阴阳消息生化之道,比如,以天地四时命名六官不仅仅是效法名称等外在形式,而是以天、地、春、夏、秋、冬的运行规律和所彰显的自然属性界定六官的职能。(参见《郑玄全集》,第721-722页)礼法旨在教化世人尊天敬地,无论是宏观的国家治理,还是个人的生活,践行礼都要效法天地之气、数,顺应天地之生化律动,与天地节律一致。在注《易》过程中,郑玄多次表达了这一思想。例如,其注泰卦《大象传》“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云:“财,节也。辅相、左右,助也。以者,取其顺阴阳之节,为出内之政。春崇宽仁,夏以长养,秋教收敛,冬敕盖藏,皆可以成物助民也。”(《郑玄全集》,第24页)“取其顺阴阳之节”,即治国理政应顺应阴阳变化和自然节律,如此,万民遵守、践行国家颁布的礼法政令也自然顺应了阴阳之道,契合天地自然的律动。又如,郑玄注泰卦六五云:“五爻辰在卯,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生育者,嫁娶之贵。仲春之月嫁娶,男女之礼,福禄大吉。”(《郑玄全集》,第24页)按郑氏爻辰说,泰卦六五爻辰在卯,卯为仲春二月,震卦用事,万物得以孕育生发。对应人道,则有婚姻生育之象。此时行嫁娶之礼,正顺应天地生发之气,最为吉祥。咸卦郑注云:“咸,感也……山气下,泽气上,二气通而相应,以生万物……其于人也,嘉会礼通,和顺于义,干事能正,三十之男有此三德,以下二十之女,正而相亲说,取之则吉也。”(《郑玄全集》,第39页)咸卦上下二气交感,阴阳相通。于人事而言,若三十之男有合礼、合义、得正三德,娶二十之女就会非常吉祥。为何如此?《周礼·地官·媒氏》“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郑注曰:“二三者,天地相承覆之数也。《易》曰‘参天两地而奇数’焉。”(《郑玄全集》,第850页)三为天数,二为地数,天为男,地为女。男女以三十、二十之年龄顺应天地相承覆之数,以德感通阴阳之气,故而获得吉祥。可见,从个人角度而言,践行礼也要顺应天地阴阳之气、数。
综上可见,在注《易》过程中,郑玄反复申明人道之礼与天地自然秩序相契合。这与汉代天人感应的思路是一致的。礼是人实现与天道相感相通最主要且最直接的途径。人应该由易道领会天道,挺立天地自然赋予人的礼乐精神,维护人间秩序,从而与天道相感通。
三、“嘉会礼通”的人文理想
依郑玄的理解,人道之礼与天地节律一致,人道与天道相感相通的境界就是“嘉会礼通”。《文言传》将乾卦卦辞“元亨利贞”诠释为四德:“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郑玄常常将“亨”解释为“嘉会礼通”,如注《系辞传》“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曰:“在仁为元,在义为藏,在礼为嘉……”(《郑玄全集》,第62页)注蒙卦曰:“互体震而得中,嘉会礼通。”(《郑玄全集》,第19页)注大有卦曰:“使嘉会礼通。”(《郑玄全集》,第26页)注震卦曰:“人君有善声教,则嘉会之礼通矣。”(《郑玄全集》,第53页)
值得注意的是,郑玄时常把“亨”“嘉会礼通”与“政教”[8]联系在一起。这与郑玄对礼理解的有关。在他看来,礼是维护政治统治秩序的关键,是实现政教的载体。郑玄以《周礼》为体、《仪礼》为履,[9]因为《周礼》为社会政治制度之学,《仪礼》则专讲典礼仪式及日常礼节,他把礼乐仪轨纳入典章制度之中,如此,《周礼》成了立制之本,《仪礼》为明体之所行践履之事。礼不只是礼乐,更是国家政教大典。[10]郑玄并非只重视制度名物,而是主张以政立教,即礼需要通过国家制度的强制作用落实于具体的实践生活,彰显其道德教化功能,最终实现社会政治制度的清明。在郑玄看来,礼的意义不只是维护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定,还能调节天与人的关系。隆礼崇德、政教修明,最终是要感通天道,实现天人的和谐统一,这便是“嘉会礼通”的理想状态,亦即郑玄追求的王道之治。以下从三方面论之。
其一,“嘉会礼通”的实现是由内而外的过程。君王推行礼法制度,教化众人,于内感通、彰显人之道德,于外使政教风行天下。
郑注“嘉礼”云:“嘉,善也。所以因人心所善者而为之制。”(《郑玄全集》,第886页)嘉礼是五礼之一,是一种善而美的礼仪。依郑玄之意,嘉会始于心,由内而外地彰显善与美。王道唤醒人内在的道德自觉,成就人内在的礼德,施行外在的政教。他认为内在的善必须通过政教来唤醒,君主通过礼制垂世立教,以礼践德。礼虽有强制意味,但最终是为了感化民众。郑玄注贲卦卦辞曰:
贲,文饰也。离为日,日,天文也;艮为石,石,地文也。天文在下,地文在上,天地之文交相而成贲贲然,犹人君以刚柔仁义之道饰成其德也。刚柔杂,仁义合,然后嘉会礼通,故亨也。(《郑玄全集》,第31-32页)
贲卦上离下艮,离为日之象,为天文,艮为地之象,为地文。君王效法天地阴阳之道,刚柔兼顾、仁义并行,以此成就人道之德。那么,君王如何“以刚柔仁义之道饰成其德”呢?郑玄说“刚柔杂,仁义合,然后嘉会礼通”,即君王通过推行礼法政教来倡导刚柔仁义之道。仁义之道根植于人心,众人通过践行礼法政教,使人心之仁义与天道之阴阳、地道之刚柔得以真正会通,礼的精神得以真正实现。其最终结果是政教风行天下。郑玄注同人卦曰:
乾为天,离为火,卦体有巽,巽为风。天在上,火炎上而从之,是其性同于天也。火得风,然后炎上益炽,是犹人君在上施政教,使天下之人和同而事之。以事为人和同者,君之所为也,故谓之“同人”。风行无所不遍,遍则会通之德大行,故曰“同人于野,亨”。(《郑玄全集》,第25页)
同人卦互体有巽风,郑玄取巽为风教之象。同人上乾为天,为君王。从字面意思看,同人卦卦辞并不具有礼义或政教的内容。但郑玄认为,此卦表示君王实行礼法政教,天下人皆顺从而践行,礼法政教感通人心,最后政教风行天下。
其二,“嘉会礼通”是人间秩序与天道秩序的统一。君王实行礼法政教,政教顺天道而行,人则以礼为中介去感通天地之气,与天地的律动相感相通。
前文已言,人道之礼效法天地,而礼乐的根本精神在于感通天地之道。在礼制的作用下,人应挺立道德自觉,通过阴阳消息的感通规律实现人道之礼与天地之气、天地之德的契合感通,成就人的道德生命,从而实现人道与天道的统一。郑玄注震卦曰:
震为雷。雷,动物之气也。雷之发声,犹人君出政教以动国中之人也,故谓之震。人君有善声教,则嘉会之礼通矣。(《郑玄全集》,第53页)
震卦卦辞原本不具有礼的意蕴,郑玄的注解则围绕“政教”“嘉会礼通”展开。由此处逸出经文的解释不难体察到其用意之深。依郑玄理解,震为雷,声震四方;同时,震主春、东方,喻示万物开始生出。雷声轰鸣,万物莫不受其振动鼓舞,在生发之气的鼓动下奋而出地。对应于人事,则此“动物之气”如人君施行礼法政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礼顺天地之气、数,且内化为人心之礼,君王实行礼法政教如雷一般威严,具有强大的威慑力,又如“动物之气”一般春风化物,具有强大的感召力、感化力。由此,天下百姓莫不以戒惧诚敬之心遵守、践行礼法政教,继而以礼法政教为中介照见心中之礼,感通天地之气与数。这正如天地间草木蛰虫受自然生发之气的鼓动后而萌动生出,生命于此接通天地生生之气,天下百姓也在君王推行的善教声下,通过心与气的作用,由内而外地实现与天地之气的感通,最终人之道德价值维度的生命得以在宇宙天地间全然成就,人道的善德仁政与天道相感通,于天地间风行亨通,人间秩序与天道秩序实现了统一。
其三,实现“嘉会礼通”的理想秩序,意味着万事万物得以正定,天下和谐美好且长久亨通。
在郑玄看来,人道顺天地之气、数,实行礼法政教,从个人到社会都会在价值层面与善、美会通。倘若悖礼而行,社会就会混乱失序。荀爽亦有类似的观点:“礼者,所以兴福祥之本,而止祸乱之源也。人能枉欲从礼者,则福归之;顺情废礼者,则祸归之。”[11]郑玄注恒卦曰:
恒,久也。巽为风,震为雷,雷风相须而养物,犹长女承长男、夫妇同心而成家,久长之道也。夫妇以嘉会礼通,故无咎。其能和顺干事,所行而善矣。(《郑玄全集》,第40页)
恒卦巽下震上,雷风相须,象征夫妇同心,婚姻合礼亨通,家庭和谐长久、亨通吉祥。如若不然,则会有凶咎。郑玄注姤卦曰:“姤,遇也。一阴承五阳,一女当五男,苟相遇耳,非礼之正,故谓之姤。女壮如是,壮健似淫,故不可取。妇人以婉娩为其德也。”(《郑玄全集》,第47页)姤卦一女遇五男,行苟且之事,非婚礼之正,故此女不可娶。郑玄注随卦卦辞“随,元亨,利贞,无咎”云:
震,动也;兑,说也。内动之以德,外说之以言,则天下之民咸慕其行而随从之,故谓之随也。既见随从,能长之以善,通其嘉礼,和之以义,干之以正,则功成而有福。若无此四德,则有凶咎焉。(《郑玄全集》,第28页)
随卦内震外兑,震为动,兑为悦,内动显现为德,外悦用言语即实行礼法政教。君主内彰其善德,外用言语,以四德感化众人。天下人慕其行而随从,纷纷遵守、践行礼法,长养善德正义,通其嘉礼。如此顺天地之德,则治天下功成无咎,福泽万民,亨通吉祥,否则必有凶咎。
综上,郑玄的终极追求就是政教亨通、天人相感的王道之治,即“嘉会礼通”。这种理想境界的实现有赖于君王通过礼法制度来推行仁义之道,开显人心之礼,进而礼教大成、政教风行,人道与天道相感通,天下善治,长久亨通。
结语
从探求《周易》本义的角度来看,以礼解《易》存在窄化经文、偏离经文、误解经文等局限性。[12]然而,郑玄以礼注《易》的意义并非只是恢复经义本身,而是有意通过注经来表达其现实关切。郑玄所处的时代,戚宦专权,政治腐朽,朝纲不振,礼法废弛。面对彻底败坏的社会秩序,郑玄认为,礼为治国之本,重振礼制有直接而现实的意义。郑玄通过以礼注《易》表达了他对宇宙、人生、社会的深刻思索,并在天人之学的框架下着重彰显了礼的意义。这些内容,承载着他对社会现实的深沉关怀,寄寓着他对正定社会秩序的儒者期许。因此,研究郑玄易学,不但要分析经注的具体内容,更要透过经注揭示其哲学意蕴与价值理想。
注释
[1][清]张惠言《茗柯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2页。
[2]吴庆峰、王其和辑校《郑玄全集》,济南:齐鲁书社,2024年,第2279页。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书名与页码。
[3]牟宗三《周易的自然哲学与道德函义》,台北:文津出版社,1988年,第39页。
[4]参见林忠军《周易郑氏学阐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0页。
[5]括号内为郑注,下同。
[6][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39页。
[7][汉]郑玄注,[唐]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第940页。
[8]陈壁生在解释郑玄《论语注》中的“政教”时说:“政治的目的,在于顺治人情,而以礼法去引导人们正确地调整自己的欲望,培植共同体的美德,过一种好的共同体生活……‘政’的含义,本身就包含了‘教’于其中。而从孔子到郑玄,中经战国纷乱,暴秦一统,皇汉兴衰,圣王之梦早已远去,在一人专制政治中,政治早已失去其教化的功能,因而郑玄只能以‘政教’二字连用,来解释‘政’。”(陈壁生《〈论语郑氏注〉中的政治哲学》,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131页)
[9]参见张树业《郑玄礼学的体系建构与思想创造》,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第78-84页。
[10]参见陈壁生《从“礼经之学”到“礼学”——郑玄与“礼”概念的转化》,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第132-142页。
[11][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054-2055页。
[12]参见刘舫《论郑玄的“以礼注易”》,载《周易研究》2009年第1期,第39-44、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