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到孟子，儒学由此再出发

——孔孟思想解读”讲座：杨朝明教授主讲《孔孟孝悌思想：历史演进、人文内核与现代转化》讲录概要

来源：“孟子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十月廿八日庚申

          耶稣2025年12月17日

近日，由山东老年大学、孟子研究院、济宁老年大学、曲阜文化建设示范区推进办公室、济宁市文化传承发展中心、邹城市委宣传部联合主办的“从孔子到孟子，儒学由此再出发——孔孟思想解读”讲座在山东老年大学进行录制，特邀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杨朝明老师作了《孔孟孝悌思想：历史演进、人文内核与现代转化》主题讲座。现将讲座概要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一、引言

孝悌作为贯穿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伦理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国社会的家庭结构、伦理秩序与价值取向。在当代社会，传统家庭模式逐渐变迁，代际关系、伦理观念呈现新的特点，部分人对孝悌思想产生“封建残余”的认知偏差，或陷入 “形式化赡养”与“精神性敬养”脱节的实践困境。重新审视孔孟孝悌思想的本源内涵，剥离后世附加的等级压迫色彩，挖掘其蕴含的人文精神与人道价值，成为回应当代伦理困境、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课题。

从理论层面看，梳理孔孟孝悌思想的历史演变与理论体系，有助于厘清孝悌思想从“宗教附庸”到“人道核心”的发展脉络，填补学界对孔孟孝悌思想“人文跃升”过程系统阐释的空白，丰富传统伦理思想的研究维度。从实践层面看，挖掘孔孟孝悌思想中的“爱敬”精神、双向伦理、天下关怀等内涵，可为当代家庭和谐建设提供价值指引，为社会治理中的“德治”与“法治”结合提供文化资源，为增强民族文化认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传统智慧。

我们希望在以下方面，对作为这个儒学最基础的孔孟孝悌思想做出研究：一是构建“历史渊源—人文重构—人道拓展—现代转化”的四维分析框架，系统呈现孔孟孝悌思想的理论体系；二是突出“人文转向”的核心地位，强调孔孟将孝悌从“他律”转向“自律”的理论突破；三是提出“双向平等化、实践生活化、价值普世化”的现代转化路径，避免对传统孝悌思想的片面化理解。

二、历史渊源：从“敬天事鬼”到“达孝”雏形

孔孟孝悌思想并非凭空产生，而是植根于中华文化的历史土壤，对商周以来的孝观念进行批判性继承与创新性发展。

（一）商周孝观念的宗教性底色

商周时期是中国早期孝观念形成的关键阶段，但其内涵尚未脱离宗教性与外在性，呈现出“以祭为本、以神为尊”的特点，人的主体性被淹没在对祖先神灵与宗族权威的服从之中。

从核心内涵来看，商周之“孝”以“追孝”为主要形式，本质是对祖先神灵的敬畏与祭祀义务。

从社会功能来看，商周之“孝”依附于宗法制度与天命信仰，成为维系等级秩序的工具。

从考古发现与典籍记载来看，商周时期的孝观念可通过青铜器铭文与祭祀遗址得到印证。诸多考古与文献资料共同表明，商周之“孝”尚未脱离宗教框架，人的主体性与情感需求未被充分关注，为孔孟的人文重构留下了理论空间。

（二）周公“达孝”的过渡意义

周公（姬旦）在继承商周孝观念的基础上，提出“达孝”思想，将孝从单纯的宗族祭祀延伸至对现世民生的关怀，显现出人文思想的萌芽，成为连接商周宗教性孝与孔孟人道性孝的关键桥梁。

“达孝”的核心内涵是“以德配天、敬天保民”。此前的孝以“祭祀祖先、取悦神灵”为核心，而周公的“达孝”则将“孝事祖先”与“德行实践”结合，认为只有通过治理好国家、关怀好民众，才能体现对祖先的“孝”，才能获得天命的眷顾。

“达孝”的实践指向是“家国结合、民生关怀”。周公制定“周礼”，将“孝” 融入政治制度与社会规范：在家庭层面，强调子女对父母的赡养与尊敬；在国家层面，强调君主对民众的关怀与治理，认为“保民”是“孝祖”的延伸。这种“家国结合”的孝观念，打破了商周孝观念的宗族局限性，将孝的视野拓展至国家与民生，为孔孟“家国同构” 思想提供了直接借鉴。

但需注意的是，周公的“达孝”仍未脱离“天命”框架，人的道德自觉尚未成为孝的核心。周公虽然强调“德行”的重要性，但“德行”的最终目的仍是“获得天命眷顾”，而非实现人的自我完善；“保民”的动机仍是维护宗族统治，而非尊重人的独立价值。这种局限性决定了“达孝”只是孝观念人文转向的“雏形”，而非成熟的人道理论，真正的突破仍需等待孔孟的出现。

三、人文重构：从“外在规范”到“心性自觉”

孔孟在继承商周、周公孝观念的基础上，以“心性”为根基、以“爱敬”为核心，对孝悌思想进行彻底的人文重构。这一重构使孝悌从“天命的附庸”“礼仪的工具”转变为“人的内在道德需求”“成人的价值根基”，完成了孝悌思想从“他律”到“自律”的理论跃升，构建了以人的主体性为核心的人道伦理体系。

（一）孝悌的根基转向：从“礼”到“心”

孔子率先打破“孝依附于礼”的传统框架，将孝悌的根基从外在的礼仪规范转向内在的道德心性；孟子进一步深化这一转向，将孝悌与“仁”的本质、“心” 的本体相绑定，确立了孝悌的内在性与主体性。

孔子认为，“仁”是“礼”的内在根基，而孝悌则是“仁”在家庭伦理中的直接显现。这一论断意味着，孝悌不再是被动遵守的礼仪规范，而是源于人内心“仁”的需求的主动选择——只有通过孝悌实践，才能培养人的“仁心”，进而实现“成人”的目标。

孟子继承并深化了孔子的“心性转向”，将“仁”视为人心的“安宅”——即人的本质居所，而孝悌则是“仁”在家庭关系中的自然显现。这一观点从人性论层面为孝悌的内在性提供了支撑：孝悌不是外力强加的义务，而是人本性的自然流露，是人实现自我完善的必然途径。

孔孟的“从礼到心”转向，具有革命性的理论意义：它将孝悌从“宗教的工具”“政治的附庸”解放出来，使其成为“人的本质需求”；它确立了人的主体性——人不再是为了神灵、君主或宗族而践行孝悌，而是为了实现自身的道德完善、成为真正的“人”而践行孝悌。这一转向，标志着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从“宗教伦理”向“人道伦理”的根本转变。

（二）孝悌的实质内涵：以“爱敬”为核心的人道精神

孔孟在确立孝悌“心性根基”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孝悌的实质是“爱”与“敬”的统一——“爱”是情感内核，体现对亲人的真诚关怀；“敬”是理性升华，体现对亲人的人格尊重。这种“爱敬统一”的内涵，使孝悌成为“人道之极”，蕴含着深刻的人道精神。

“爱”是孝悌的情感内核，体现了对人的情感需求的尊重。孔孟所强调的“爱”，并非功利性的回报，而是源于血缘亲情的自然情感，是“成其亲”的真诚关怀——即通过自身的行为，让父母获得情感上的满足与精神上的愉悦。

“敬”是孝悌的理性升华，体现了对人的人格尊严的尊重。孔孟以“爱敬”为核心的孝悌内涵，蕴含着深刻的人道精神：它尊重人的情感需求，认为情感是道德的重要基础；它尊重人的人格尊严，认为“敬”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基本准则；它强调情感与理性的统一，认为孝悌需以“爱”为情感支撑、以“敬”为理性约束。这种人道精神，使孝悌思想超越了家庭伦理的局限，成为构建普遍人道秩序的基础。

（三）孝悌的人性论基础：“良知良能”与“四端说”

孔孟为孝悌思想构建了坚实的人性论基础——孔子通过“性相近，习相远”（《论语・阳货》）暗示人性中存在善的潜能，孟子则明确提出“性善论”，以“良知良能”与“四端说”论证孝悌的先天合理性，说明孝悌是人性本善的自然显现，而非后天强加的外在规范。这一人性论基础，为孝悌思想的内在性与普遍性提供了理论支撑。

“良知良能”是孝悌的先天来源，说明孝悌是人性中自然具有的道德能力。孟子提出：“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这种“亲亲”“敬长”的能力与认知，正是“良知良能” 的具体体现，也是“仁”与“义”的起点。

“四端说”是孝悌的人性根源，进一步阐明了孝悌在“性善论”体系中的核心地位。“恻隐之心”是“仁”的萌芽，而孝悌中的“亲亲之爱”正是“恻隐之心”的最初显现，这种情感进一步发展，便形成了对父母的“孝”；同样，兄长对弟弟的“恭”、弟弟对兄长的“悌”，也是“恻隐之心”与 辞让之心”的结合——既有对亲人的关怀，也有对长幼秩序的尊重。孝悌不仅是 “四端” 的自然显现，也是“四端”扩充发展的起点——只有先践行孝悌，将“亲亲之爱”“敬长之义”发展完善，才能进一步将“四端”推广至他人，形成普遍的道德品质。

四、人道拓展：从“家族伦理”到“天下关怀”

孔孟并未将孝悌局限于家庭内部的伦理规范，而是以“家国同构”为路径、以“推己及人”为方法，将孝悌从“家族伦理”拓展至“国家伦理”“天下伦理”，使其成为贯通个人、家庭、国家、天下的普遍人道原则，完成了从“私德”到“公德”的价值升华，体现了“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道关怀。

（一）人伦之基：孝悌是构建普遍人道秩序的起点

孔孟将孝悌视为“五伦”的根基，认为孝悌中蕴含的 “爱敬” 精神是构建一切人伦关系的道德模板。通过孝悌实践培养的“仁心”，能够自然延伸至其他伦理关系，进而构建普遍的人道秩序。

孝悌是“五伦”的核心与起点。孔孟的论述，打破了家庭伦理与社会伦理的界限，使孝悌成为构建一切人伦关系的基础——只有先在家庭中践行孝悌，培养“爱敬”精神，才能在其他社会关系中践行相应的伦理规范，进而构建和谐的人道秩序。

孝悌实践是培养“仁心”的关键途径，为普遍人道秩序提供道德主体支撑。孔子提出“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一过程，是“仁心”从家庭内部向社会外部扩展的过程，而孝悌则是“仁心”培养的起点。孟子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提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形成由近及远、由亲及疏的道德扩展路径。

（二）家国同构：孝悌是连接家庭与天下的伦理桥梁

孔孟提出“家国同构”的伦理理念，认为家庭是国家的缩影，国家是家庭的扩展，而孝悌则是连接家庭与国家、乃至天下的伦理桥梁——通过“大孝尊亲” 的实践，将对家庭的责任延伸至对国家的治理；通过“推己及人”的方法，将对亲人的“爱敬”推广至对天下百姓的关怀，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价值贯通。

“大孝尊亲”的核心是将家庭孝悌与国家治理相结合——个人通过践行孝悌，培养“仁心”与道德能力；再将这种“仁心”与能力运用于国家治理，实现国家繁荣、百姓幸福；而国家的繁荣与百姓的幸福，最终会转化为父母的荣耀，完成“孝亲”与“报国”的统一。

“推己及人”方法的核心体现是将对自己亲人的关怀，推广至对他人亲人的关怀；将对自己家庭的责任，推广至对天下家庭的责任。

（三）天道贯通：孝悌是实现“人道”与“天道”契合的终极路径

孔孟孝悌思想的最终指向，是“大顺”——即人的道德实践（人道）与天道秩序的契合。

“天道”的本质是“生生不息”，为孝悌提供了宇宙论依据。孔孟继承并改造了商周的“天道”观念，将“天道”从“神灵意志”转变为“自然与道德的统一法则”。

孔子的理想是家里一个“大同”的世界，按照孔子的表述，这样的世界一定是“达天道，顺人情”，人心端正人心、社会有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顺应天理人情，循礼而行的“大顺”境界。

孔子认为，古代的政治以“爱人”为核心，而“爱人”需以“礼”为规范，“礼”的核心是“敬”；而“大顺”的境界，便是“敬”的精神的充分体现，是人的道德实践（人道）与天道 “生生”之道的完全契合——通过“敬”的精神，人尊重他人的生命与人格，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进而促进社会的发展与万物的生长，与天道“生生不息”的本质相契合。孟子进一步将“大顺”与孝悌关联，孟子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践行孝悌实现“大顺”。

孔孟将孝悌与“天道”贯通，赋予孝悌思想终极的价值意义：孝悌不再仅仅是具体的伦理规范，而是人实现自身与宇宙秩序契合的路径；通过孝悌实践，人能够超越个体的局限，融入“生生不息”的宇宙秩序，实现个人道德价值与宇宙价值的统一。这种“天道贯通”的思想，使孝悌思想具有了超越时代与地域的普遍性，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理念的重要体现。

五、孔孟孝悌思想的现代价值与转化路径

（一）孔孟孝悌思想的当代价值

1、家庭建设：构建和谐代际关系的价值指引

“爱敬统一”有助于缓解“形式化赡养”与“精神性敬养”脱节的问题。

“孝的终身性”有助于应对人口老龄化挑战。

2、社会治理：促进社会和谐稳定的文化资源

“推己及人”有助于培养公民的社会责任感与利他精神。

“天下关怀”有助于增强社会凝聚力与民族认同感。

3、文化认同：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载体

孝悌思想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活化石”，承载着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

孝悌思想具有普世价值，可为人类文明进步提供中国智慧。

（二）孔孟孝悌思想的现代转化路径

1、内涵转化：剥离等级色彩，凸显平等精神

传统孝悌思想在后世发展中，被附加了过多的等级压迫色彩，对孔孟孝悌思想进行现代转化，首先需剥离这些后世附加的等级色彩，回归孔孟孝悌思想的本源内涵，凸显平等精神。

2、实践转化：结合现代生活，创新践行方式

传统孝悌思想的践行方式，已难以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与家庭结构。对孔孟孝悌思想进行现代转化，需结合现代生活特点，创新孝悌的践行方式，使其更加贴近当代人的生活实际。

在家庭层面，创新“精神敬养”的方式。

在社会层面，构建“孝悌 + 公益”的践行模式。

3、制度转化：融入法治体系，保障实践落地

传统孝悌思想主要依靠道德自觉与社会舆论进行约束，缺乏制度保障，在现代社会容易出现“道德滑坡”现象。对孔孟孝悌思想进行现代转化，需将孝悌精神融入法治体系与社会制度，通过制度保障孝悌思想的实践落地。

完善相关法律法规，保障老年人的合法权益。

构建“孝悌 + 社会治理”的制度体系。

六、结语

孔孟孝悌思想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瑰宝，其在历史演变中完成了从“宗教附庸”到“人道核心”的关键性跃升——从商周时期“事神”的祭祀伦理，到周公“达孝”的人文萌芽，再到孔孟以“心性”为根基、以“爱敬”为核心的人道伦理，孝悌思想逐渐成为以人的主体性为核心的道德体系。孔孟通过“从礼到心”的根基转向，确立了孝悌的内在性与主体性；通过“爱敬统一”的实质内涵，赋予孝悌深刻的人道精神；通过“良知良能”的人性论基础，论证了孝悌的先天合理性；通过“家国同构”的拓展路径，实现了孝悌从“家族伦理”到“天下伦理”的价值升华；通过“天道贯通”的终极指向，赋予孝悌超越时代的终极价值意义。

在当代社会，孔孟孝悌思想并非过时的封建伦理，其蕴含的 “爱敬” 精神、双向伦理、天下关怀等内涵，对构建和谐代际关系、促进社会和谐稳定、增强民族文化认同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同时，通过“内涵转化（剥离等级色彩，凸显平等精神）、实践转化（结合现代生活，创新践行方式）、制度转化（融入法治体系，保障实践落地）”的路径，可实现孔孟孝悌思想的现代创造性转化，使其与现代社会的平等、法治、多元理念相融合，更好地服务于当代家庭建设与社会发展。

整理：车成兰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