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中国乐歌的制度特征

——《土地祭祀与早期中国乐歌的生成》读后

作者：张甲子（商丘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中华读书报》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十月廿八日庚申

          耶稣2025年12月17日

早期中国的诗与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无论是《诗经》还是《楚辞》，其背后都有一套入乐的系统，包括乐的表演形式、施用场合、道德赋义等。诗与乐的关系是开放且流动的。因而对诗与乐的理解，有不同的观察维度与分析面向。但都需要回到历史语境中展开讨论，进行更多的事实判断而不是价值判断，才能理清端绪，还原其生成的制度语境，进而对早期中国的诗与乐做出更完备、更可信、更经得起推敲的解读。曹胜高教授的《土地祭祀与早期中国乐歌的生成》（以下简称《乐歌的生成》，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以早期中国的土地祭祀为研究角度，对社祀、方祀、望祀、行祀、山川之祀、去国之礼等进行考察，分析了被汉儒忽视进而被注疏忽略的土地祭祀制度，辨析了相关乐歌的生成语境、制度背景和施用方式，挖掘乐歌的礼义与乐义，纠正了很多乐歌的礼义、乐义与经义的偏差。该著述不仅有益于明确《诗经》《楚辞》部分乐歌的主旨及其施用，更有助于重新审视礼乐文明中早期中国乐歌生成的深层机制。

一、还原土地祭祀的制度形态

作为早期中国文明发展的重要现象之一，土地祭祀是《诗经》《楚辞》等乐歌生成的制度背景。《乐歌的生成》综合运用了传世文献、出土文献及考古材料，对土地祭祀的细节展开考证，对传统经说中的误读和失训处各个击破，力图还原土地祭祀的原生面貌及变化形态。

社祀是土地祭祀的主体。社的原初形态是崇拜土地，即崇拜土地的自然属性，后在上古先民依丘而居中发展出崇拜土地的社会属性。即以社作为共同的地缘关系，建立起一种自然与社会的双重秩序。不同历史时期的社祀不可等同论之，该书分别就三代社祀展开考证。殷商社祀侧重将社视为自然保护神，立社以求雨止风，祈求风调雨顺。灭商之前的周族之社主要是岐社，周族将岐社视为文王受天命之所。西周立国后，社祀呈现出等级化特征。周王室之社、诸侯之社与各地方之社构成了西周社祀系统，社祀成为拥有土地权的象征。春秋时，一方面，诸侯国的社祀开始承担多种行政功能；另一方面，民间自发形成、百姓自主参与的社祀迅速发展，其影响一直波及至东汉。

社祀偏重对某一区域的土地祭祀，山川之祀则偏重对更大范围内的山川河岳的祭祀。该书分别考证了山川之祀的三种形式：一是望祀山川，即天子祭祀天下的山川河岳，以示对天地秩序的尊重。诸侯祭祀境内的山川河岳，是对天地秩序进行礼节化的确认。二是祭地祇时以祭山川为方式，《诗经》《楚辞》中有相应的篇章。三是祈雨于山川时以祭山川为载体，同样见诸早期中国的不同文本。山川之祀分常祀与非常祀，前者有天子大合祀、诸侯时祭等，意在祈求山川护佑物阜年丰；后者出于禳灾、祈福、用兵等特定用意，意在祈求山川能祓禳疾病或护佑出行顺利。

去君、去国之礼是土地祭祀观念的延伸。依周制，卿、大夫、士得不到国君信任时，或去君待放，或去国待迎。去君、去国礼制不同，该书分别考证。去君是卿、大夫、士无罪待放，在郊外驻守，以等待君命。三年之内若国君召唤，多以玉为信物。三年之后若国君不召唤，表明君臣名分已断，卿、大夫、士可以去国。去国离境前，卿、大夫、士采用凶礼仪式，“为坛位乡国而哭”，既意在宣泄胸中块垒，也意在与社稷告别。孔子、屈原都曾在此语境下有相应的作品。

《乐歌的生成》考证早期中国土地祭祀的源流，辨析各种土地祭祀活动的仪式、观念，强调历史现场的还原与制度线索的拼接。全书立足于制度史，将分散的史料记载嵌入历史的演变脉络中综合审视，准确勾勒出土地祭祀在早期中国的图景、作用及影响。

二、对《诗经》的文本细读

以礼义、乐义、诗义、经义为研究向度，《乐歌的生成》分析了风诗、雅诗的不同乐歌，辨析了毛传、郑笺、孔疏的疏漏和误解之处，其中颇多新见。

关于风诗，该书在分析时注意到祭祀的不同用意。《豳风·七月》《豳风·鸱鸮》是周族居豳期间所做，前者用于春夏祀社、岁首祈年和年终祭祀，合乎社祀时迎暑、逆寒、息老物的乐义。后者记载周族自豳迁岐过程中彻豳社、营岐社的细节，诗义是表达对商族的不满。《秦风·无衣》《唐风·采苓》等军征之歌的礼义是战前告社、战后报社。《周南·麟之趾》《秦风·驷驖》等田猎之歌的礼义是献禽祭社。《召南·行露》《王风·中谷有蓷》《邶风·北门》的诗义是男女以辞互讼，乐义是将婚恋之歌献于朝廷，以辅教化。

该书在分析时首先注意到祭祀的不同时节，如《小雅·甫田》《小雅·大田》言春种秋收，是春祀社以祈谷、秋祀以报成的乐歌；《小雅·信南山》言祭祀以南山为望山的山川，是季冬合祀皇天上帝、社稷山川和宗庙先祖的乐歌。并且注意到祭祀时的不同身份，如《大雅·皇矣》记周文王受命后的伐崇之战，《小雅·车攻》记周宣王巡狩时会同诸侯，礼义是天子亲征而举行的祀地之礼；《大雅·烝民》记尹吉甫出使齐国，《小雅·黍苗》记申伯出行，礼义是公卿诸侯的道軷之礼。作者不是先入为主地套用设定的理论框架，而是立足于汉儒的训诂、毛郑的不同以及宋儒的质疑，结合制度的考证，得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三、对《楚辞》的文本细读

《乐歌的生成》分析了《离骚》《九歌》《九章》以及拟屈骚而作的《九辨》《七谏》《哀时命》《九叹》《九怀》《九思》等，有益于《楚辞》的文本解读、诗义辨析与注疏补正。

讨论《九歌》，学界争议的焦点在众神神格究竟为何。但众神是想象的产物，甚至不同时期还有神格的相互叠加，若寻求确定性的神格是不易达成共识的。《九歌》是祭歌，各篇应该皆有祭义。该书从祭义入手探究《九歌》各篇祀主的神格，理清了很多传统的争执，有的还顺应得出全新的结论。比如《湘君》《湘夫人》是洪水泛滥时楚人祭祀湘君、湘夫人消弥洪水所用的乐歌，湘君是湘地山神，湘夫人是湘水之神。《河伯》是祭河之乐歌，河伯是黄河之神。《山鬼》是祈雨之乐歌，山鬼有可能就是巫山之神女。

将《离骚》《九章》合而论之，《离骚》中书写情感的核心逻辑是“远逝以自疏”。《九歌》中书写情感的核心逻辑是“发愤以抒情”，《离骚》则反复书写君臣不得而自疏，无法远逝而痛苦。《九章》各篇书写侧重不同，《抽思》《思美人》侧重书写自疏的原因，《涉江》侧重书写自疏的坚决；《惜诵》侧重书写寻求远逝之法。这些真挚的情感引起了后人的共鸣，宋玉、东方朔、刘向、王褒、王逸的拟骚赋由此踵武，在重述屈原去君待还、去国不得的现实困境中，完成了汉代士人精神世界的自我展示。

《乐歌的生成》采用文史互证的方法，得出的观点建立在独特视角、细致分析与科学方法的基础上，既能为土地祭祀制度提供历史研究的参考，更能为《诗经》《楚辞》等乐歌的注解提供考证性的依据。对早期文学的研究而言，该书有助于提供新动力、启发新认知。其中有很多未尽的命意，期待作者未来继续研究，呈现给大家不一样的制度考证和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