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贤若】关于龚鹏程先生在《南方人物周刊》专访中的几个问题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5-02-16 2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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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龚鹏程先生在《南方人物周刊》专访中的几个问题

作者:吴贤若(浙江绍兴人,新民书院教师、儒仁堂中医,浙江儒学会成员。)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五年岁次十二月廿六日辛酉

           耶稣2015年2月14日


 

龚先生比我早生32年,按照“年长以倍则父事之”的道理,我自然是晚辈了。何况龚先生的一些著作、文章,我是早有拜读,对先生的博通,是深有感受。言及于此的目的,只是想说明笔者是在了解龚先生的学术背景下完成的。因此这里,晚辈就不惴浅陋,冒昧的提出自己对前辈文中的一些看法,惶恐之至。

 

一:龚:“现在人动不动就说要对古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却没衡量衡量自己是什么玩意。你跟孔子的距离是火星跟地球的距离呀,开什么玩笑,人家讲什么你都听不懂,还精华糟粕呢!学问的事,是唯佛能知佛、唯菩萨能知菩萨的,和别人不是一个境界,人家讲话你就连听都听不懂。”

 

愚案:

 

龚先生的这段酣畅淋漓的“骂词”,说得令人十分痛快。荀子曰:“今学曾未如肬赘,则具然欲为人师。”傅孟真先生在《大公报》提到六经之难读,说“有声音、文字、训诂学训练的人是深知‘多闻阙疑’,‘不知为不知’之重要性的。”胡适先生进一步阐述:“今日提倡读经的人们,梦里也没有想到五经至今还只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东西。这也难怪,毛公、郑玄以下,说《诗》的人谁肯说《诗》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韩康伯以下,说《易》的人谁肯说《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郑玄、马融、王肃以下,说《书》的人谁肯说《尚书》有一半不可懂?”(胡适《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王静安说:“《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此非独弟所不能解也,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王国维《观堂集林》卷一)

 

既然六经是如此难读,而今人读古人书,居然如“改小学生的作业一样,这个地方叉叉,这个地方还可以”,难怪龚先生义愤填膺,执杖痛骂呢。但文中提到“唯佛能知佛、唯菩萨能知菩萨”,一定要同一境界,才可理解的话,则恐怕也不合圣人宗旨。《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又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又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夫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观无量寿经》:“以观佛身故,亦见佛心。诸佛心者,大慈悲是。”佛之大慈悲,近似于夫子说的仁。既然仁不远人,而人又同具佛心,则不外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意思了。至于道,本在日用之间,故而夫妇之愚可知,但及其至,则圣人亦有所不能。既然圣人亦有所不能,可见就没有“绝对”一说了,那又何来“唯佛能知佛、唯菩萨能知菩萨”呢?

 

龚先生酷爱武侠,自然熟悉华山论剑,那是第一流对战第一流。但所谓华山论剑,充其量,不过匹夫之勇,一群莽夫而已。至于古人之训,则有“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足见在今天,我们唯恐社会人士不关注国学,又如何能自视甚高,拒人门外呢?譬如龚先生是第一等学者,而我只是厕位末流,但如何能说我的意见,无裨一二呢?

 

二:龚:“民间之所以会有国学热,主要是出于文化自救。”

 

愚案:

 

我们所说的“热”,到底是指哪方面的热呢?是经典诵读之热呢?还是道德自新之热?是孔子学院遍布世界之热呢?还是读经私塾充斥街巷之热?或者说如果我们尝试罗列各种“热”的现象,那么龚先生“文化自救”的观点,显然是肤浅的很。我认为国学之所以会热,主要是源自于社会和家庭的教育问题。如果“主要是出于文化自救”,而能引起国学热的话,那么说明国民的文化基础是相当好的,才具备了“文艺复兴”的根基。但事实上,绝大多数国民,其最先接触、认可、弘扬国学,首先是着眼于他的教育功能,其次才是文化认同感。职此之故,我才认为,国学要走进千家万户,就是要通过社会、学校、家庭及一切公共场所的“国学教育”,用教育深入人心,而后文化自救才能实现。换言之,龚先生的“文化自救”论,只是针对你我这样的少部分人,而非大部分人。

 

三:龚:“有些不值得背诵(如《弟子规》、《昔时贤文》),有些则根本不需要(如《仪礼》、《尔雅》)。《尚书》背它干嘛呢?现在还有人背《史记》、背《资治通鉴》,那不是神经病吗?像《弟子规》,那完全是浪费时间,《论语》里面的一句话懂了就好了。背《弟子规》的时间,远不如去读读《论语》、《孟子》。”

 

愚案:

 

龚先生对于背诵与不背诵的标准,未见其专文,不敢下判断。但据上文,似乎本身并不明确,言语之间,太过孟浪。何况背诵与否,也要视对象而定,然上文一概否决,殊不可解。或许龚先生并不熟悉教育学,也缺乏传统私塾、书院的教育实践,故而有隔靴搔痒之嫌。

 

《三百千千弟》,以及《孝经》、《四书》,本有次第。对于八岁以前儿童,“背《弟子规》的时间,远不如去读读《论语》、《孟子》。”“《论语》里面的一句话懂了就好了”,是十分荒谬的。《三字经》教授博物,如天文、地理、历史、人事等;《百家姓》辨章九族,促进血缘关系,形成社会纽带;《千字文》为识字的课本;《千家诗》是声律的启蒙;《弟子规》是幼儿的行为准则。这些蒙读物,光流传日本的,就不下千种,可见蒙读读物对东南亚国家文化、教育影响之深。而龚先生概曰“不背”,不知何故?

 

对于青少年,则蒙读物更该读和背诵。为何?因为青少年学习,也要循循然善诱人。比如背诵有声律的《弟子规》,如曾文正的《爱民歌》、《水师得胜歌》,皆因浅显而深入军心,取得教育的良好成绩。《弟子规》等蒙读物,都是此一原理。至于《仪礼》、《尔雅》、《史记》之类的篇章是否要背?可根据个人的爱好来定,即使背诵也无妨。譬如我们新民书院的一个学生,用了5个月的时间,就背诵了《朱子家训》、《弟子规》、《孝经》、《学庸论语》及《孟子》部分(含复习),其他还背诵了《药性歌括》及诗词古文,同时也完成了文字学、中医、文学、书法、武术、数学、外语、社会实践、农田务农、徒步登山等各科各项目。那么全文背诵《仪礼》,《尚书》,又有何不可呢?

 

又:龚先生对于背诵,似乎也并不了解此中真谛。先生说:“很多东西是稍知道了,届时查得到即可。”在先生看来,背诵,似乎只是为了以后写论文当引文用的,所以到时写论文,上网百度一下,查得到即可。但我对此,殊不满意。譬如我本人写些小文章,也喜欢旁征博引,但绝大多数,都靠心中记忆,并不依赖电脑、书籍查阅。而且也只有熟记于心,玩味才会愈深。

 

四:龚:“古人的书院都是有宗旨的,有大学者去主持,自由讲学,讲什么内容自己定,独立经营,跟社会有互动,面对社会办很多讲学活动。现在书院基本谈不上。所以现在我们有几千家书院都没用,都是打着书院的旗号的。”

 

愚案:

 

正如前文所述,龚先生对教育,尤其是书院的传统,似乎只是一知半解。陈青之先生《中国教育史》,孙培青先生《中国教育史》,李才栋先生《中国书院研究》,郭齐家先生《中国古代的学校和书院》,以及岳麓书院一些老师编写的书院专门著作,我都拿来做为参考。书院本身确实有藏书、讲学的传统,而且还有祭祀、出版,甚至成为政治群体。但每个时代,书院是有很大变化的。比如在汉时,称精舍,则是纯粹的私人讲学,至于魏、晋、南北朝,代不乏人。但对于是否一定有大学者主持,则是不必的。北宋早期书院繁荣,也仅是承五代之季,官学荒废,书院成为暂时的读书之所。待北宋政局稳定,书院也逐渐衰弱。南宋书院的复兴,在于朱熹、张栻等人的推动,所谓各书院的宗旨,也基本以《白鹿洞书规》为蓝本,大多数书院,按龚先生的标准,也是“打着书院的旗号的”。何况,龚先生也没有讨论过到底什么才叫“书院”。书院的名称,即使在宋朝时,也不专指藏书讲学的地方。如白鹿洞书院,可称白鹿洞学堂,东佳学堂,可称东佳书院。由此可见,书院、学堂,在宋以来,意义就已经变得非常广阔,并不以龚先生所提到的要求为要求(龚先生显然是把书院狭隘化,高大化了)。书院与学堂的意义变化,可能产生于清末郑观应建议将书院改为学堂的洋务运动先后。因此,龚先生的这个论点,就毫无着落点了。

 

笔者因限于篇幅和时间,只能先罗缕四个问题。如果龚先生另有赐教,则小子不胜欣喜。

 

责任编辑: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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