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翰】鞭尸文言文,尽显中国知识界的狭隘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7-08-05 21:3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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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尸文言文,尽显中国知识界的狭隘

作者:蔡孟翰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原载“大家”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闰六月十四日甲子

           耶稣2017年8月5日

 

  


最近因为小学,中学提升文言文教育在教材里的比例,因而引起一些批评与担忧。反对的理由,大概可以归为以下几类:

 

一,无用论。学文言文没有用,在历史进程下,文言文已经是被淘汰了,如同繁体字,对于绝大多数的人没有实用价值。

 

二,有害论。文言文背后有一套反现代的思想糟粕,只会培养反动派,或者文言文的文章不讲逻辑,概念模糊等等,学习后会妨碍思考。

 

三,诛心论(动机论)。认为现在提高文言文比例,不是为了加强民族主义的思想教育,就是培养唯唯诺诺的人。

 

其实,在反对提升文言文教育的人,其观点往往以上三者皆有,只是比例不同,比如强调诛心论,其背后假设文言文容易有害容易被利用,同时对文言文的价值有偏低的评价。总之,文言文学习是越少越好,不学也无所谓。

 

有害论与诛心论这种论调,说穿了很愚民,令我想起《道德经·第三章》的一句话:“常使民无知无欲”——不懂文言文才不会胡思乱想,才不会坏了三观,才不会政治不正确。

 

在反对文言文教育的声音中,同时有另一组假设,就是白话文有用,无害,不容易受到利用。这组假设实际上完全不堪拷问。白话文比英文有用吗?白话文里,真的充满进步无害的思想吗?白话文(不只是中文的)不容易受到利用或滥用?

 

如果平心静气想一想,白话文当然没有英文有用,英文已经是全球通用语,光是这点,白话文就追赶不上,一旦抛开历史文化背景,学习白话文远远没有学习英文来的有用,立刻变得很明显—英文里的信息之多,质量之高岂是中文白话文能望其项背?!

 

职是之故,即使在中国崛起以后,朝鲜半岛与越南也没恢复使用汉字,日本,台湾地区,香港地区,依旧不爱用简体字,日本的学校也不学习中文的白话文,而是依旧学习文言文/汉文,今天中国企业都已经往外走了,当代中国大陆文化,以白话文与简体字而言,却只能裹足不前。所以,白话文有用论,最后的有效论据,其实是完全依靠在我们是中国人的身份与共有的历史文化,并非白话文多有用。新加坡的华人政权以英文为第一官方语言,就是不认为中文的白话文比英文有用。

 

同理,白话文无害的假设,就是忘却民国以来,政治文件与政治运动,基本上就是逐渐通过白话文,后来则是完全以白话文加上简体字。其实,大众政治,尤其是民族主义的政治动员在世界各国,几乎都是以各国的白话文进行,由白话文推波助澜,而不是以拉丁文或希腊文。唯一的例外则是在东亚,无论是清末的中国,或是20世纪初的越南,或是19世纪末的朝鲜,抑或是幕末的日本,都有一段初期的时间,东亚各国的民族主义是依靠文言文传播,这是很有意思的历史现象。


   

 

▲朝鲜的汉文书籍。作者藏书

 

  

 

▲越南的汉文书籍。作者藏书越南的汉文书籍。作者藏书

 

尽管如此,我认为文言文与白话文皆有其中立性,而不是本质地坏或本质地好。思考文化问题应该脱离本质主义的思考,才能比较有可能正确认识历史,才能真正走出种族歧视与狭隘的民族主义。试想:诸如“黑人就是没脑”“马来人就是懒”这一类漫不经意的偏见与“文言文就是坏,就是缺乏逻辑(至于文言文的文章没有逻辑的指控,有机会我另写一篇检讨这种指控)”,其实都是建立在本质主义的文化认识,更是以偏概全的虚妄。

 

有害论者与诛心论者更是忽略了一个现象:今天文言文在中国的书写里,根本没有一席之地,没有正式文件是以文言文书写的,今日中国的正式语言仍是白话文。另外,即使文言文教育在小学,中学教材里已经提高了,这并无法成功地训练多数学生能有多大能力解读文言文,这只是让学生有稍微多一些接触文言文的机会而已,培养学生有一些欣赏古典的文化教养,最多只是让少数用功,聪敏的学生学习更多解读文言文的能力,希望他们之中会出现一流的文言文解读学者,希望他们以后有能力独立阅读文言文里庞大的信息。

 

因为白话文的工具理性价值,最终还是依靠我们是中国人的身份与中国历史文化,不然废除白话文与废除汉字,改用英文,应该是更理所当然的理性选择(rational choice)。因此,白话文存在的理由,亦正是学习文言文的必要理由,但远远不是完全理由。因为,白话文的最终价值是完全依附在中国人的身份与历史文化之上,日本人,越南人,韩国人除了现实的理由,完全不需学习中文的白话文,因为,中文的白话文基本上不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白话文。

 

然而,文言文是东亚各国的共同资产与共同历史,在历史上,文言文曾经长期是东亚的学术思想外交语言,直到20世纪初,在过去一千年尤其重要,尤其无所不在。文言文使得东亚各国,除了一己的国家立场,有了超越国家与地域的文化空间。

 

文言文曾经是东亚地区的“雅言”,因此,也形成了一个“斯文”(This Culture of Ours)的公共空间。要正确全面地理解日本文化,朝鲜半岛文化,越南文化,琉球文化,学习文言文是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不然除了众多的史料无法阅读以外,连中国自己庞大的史料都无法正确解读。

 

今天日本的高中生仍然需要读为数不少的文言文/汉文。在日本高中《古典》课程里,文言文与日本的古文如《源氏物语》《枕草子》等等并列,文言文的教材从《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史记》到唐诗等等的一些篇章段落,应有尽有,而且在日本国立大学的入学考试里,文言文的考试是放在“国文”里面,不是外国语,占“国文”考卷200分的50分,也就是四分之一。

 

 

 

▲2017年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国文”考卷的汉文/文言文题。作者供图

 

  

 

▲2017年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国文”考卷的汉文/文言文题。作者供图

 

  

 

▲2017年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国文”考卷的汉文/文言文题。作者供图

 

我曾将2017年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的“国文”考卷里的汉文,发到几个高教育水平的微信群,很有意思的,没人有深入的掌握与相应的理解,都没有读出文章立意的特别之处。作为文言文的发祥地与老大哥的中国,如果日本高中生的文言文考题,都无法轻易胜任,这不令人汗颜吗?

 

当然有人会说,解读史料由专家学者来做即可,与一般人无关,没错,但是专家学者的解读文言文水平不免受到整体教育水平,尤其是受到文言文教育水平的影响。废除汉字的越南与朝鲜半岛,今天要培养出解读文言文的学者专家,就远远比中国与日本艰难很多。

 

文言文以及汉字的东亚性,一直是很多人完全无知无视的,或者没有正确相应地理解。今天反对文言文教育的声音,无意中,就透漏相当严重不自觉的现在主义(presentism)与中国中心论,仿佛文言文是中国自己的事而已。这种介于天朝心态与井底之蛙之间焦点迷失的视野,在全球化的今天,在中国再次崛起中,尤其显得荒腔走板,令人担忧中国是否能真正崛起。这么多自以为进步的人,居然如此眼光狭隘。这么说进步的知识人,他们可能会不服气地说他们多了解世界局势。我只想说对世界局势的理解,對東亞的認識,不能仅仅停留在CNN, BBC, 纽约时报, FT, LeMonde等等的西方媒體架構裡来看世界。

 

真的,停留在鞭尸文言文实在不是面向未来最好的做法,这只是鹦鹉学舌,重复百年前一些人的陈腔滥调,如同尚·布希亞所说的是一种“模拟”(simulation),再换句话说,就是假革命。于是,现在更需要讨论的是整体的教育内容应该如何,应该如何有更宽广视野与更深厚文化教养的下一代。这是考验对未来愿景(vision)真价的时候了。

 

我以为,以文言文教材为例,就是应该积极选入东亚其他国家与地区的文言文作品,而不是清一色都是中国的作品,让学生提早知道天外有天。

 

以语言教育为例,中国未来的政治学术文化经济社会精英,应该是要有多语言的能力(polyglot),多数最起码中文白话文说写流畅,对文言文的理解有一定的素养,英文沟通阅读没有问题,外加一门东亚语言,如越南语,日语或韩语,或是一门欧洲语言,如法语,德语等等,这才是应该思考的方向,如此基于东亚历史文化的多元多语言教育,才是能教育出有助于中国崛起,有助于重建东亚文化圈,有助于全球人类共同体的人才。

 

今天我们要超越东亚各国的民族主义政治,重新建立东亚的新公共空间绝对是无法避免,更是义不容辞。重建东亚的公共空间,不能是建立否定过去东亚的连带性与共通性,更不能是建立在无知过去的历史文化,而是要有历史文化的厚度与广度。真空地想像自由民主,这种先验政治道德主义的挂帅,才是真正再度走向乌托邦的道路上。

 

《荀子·成相篇》:“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不觉悟,不知苦,迷惑失指易上下。中不上达,蒙揜耳目塞门户”。

 

又,《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注:题图为日本江户时代的汉文书籍。作者藏书

 

责任编辑: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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