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宋朝男子头上插朵花,是不是“娘炮”的表现?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18-09-07 17: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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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

作者简介:吴钩,男,西历一九七五年生,广东汕尾人。著有《隐权力:中国历史弈局的幕后推力》《隐权力2: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行游戏》《重新发现宋朝》《中国的自由传统》《宋:现代的拂晓时辰》《原来你是这样的大侠:一部严肃的金庸社会史》《原来你是这样的宋朝》《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宋仁宗:共治时代》等。

宋朝男子头上插朵花,是不是“娘炮”的表现?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七月廿八日壬寅

          耶稣2018年9月7日


 

 

金庸小说《鹿鼎记》第三十九回写道:

 

韦小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巡视扬州,衣锦还乡。两江总督麻勒吉、江宁巡抚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学政、淮扬道、粮道、河工道、扬州府知府,“早已得讯,迎出数里之外”。扬州芍药,扬名天下,这一日正是扬州知府吴之荣设宴,为钦差洗尘。吴之荣便在扬州禅智寺芍药圃搭了一个花棚,请韦小宝赏花。布政司慕天颜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双手呈给韦小宝,笑道:“请大人将这朵花插在帽上,卑职有个故事说给大人听。”

 

慕天颜道:“恭喜大人,这芍药有个名称,叫作‘金带围’,乃是十分罕见的名种。古书上记载得有,见到这‘金带围’的,日后会做宰相。”韦小宝笑道:“哪有这么准?”

 

慕天颜说道:这故事出于北宋年间。那时韩魏公韩琦镇守扬州,就在这禅智寺前的芍药圃中,忽有一株芍药开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红,腰有金线,便是这金带围了。韩魏公驾临观赏,十分喜欢,见花有四朵,便想再请三位客人,一同赏花。当时扬州有两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学见识之人。韩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个,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请一个人罢,名望却又配不上。正在踌躇,忽有一人来拜,却是陈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韩魏公大喜,次日在这芍药圃前大宴,将四朵金带围摘了下来,每人头上簪了一朵。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这四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韦小宝听得心花怒放。只是此人不学无术,不知心里会不会很奇怪:怎么大男人头上也簪一朵花,像丽春院的姑娘似的。

 

  


(清代钱慧安《簪花图》,画的是“四相簪花”故事)

 

其实,簪花在宋代是一种全民风尚。这一时尚不知起于何时,我们只确知到了宋朝便风行天下,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在头上插一朵鲜花(或人工花),以此为美。清代学者赵翼在《陔馀丛考•簪花》上说:“今俗唯妇女簪花,古人则无有不簪花者。”这里的“古人”,主要便是宋人。

 

宋朝皇帝爱簪花。北宋元丰年间,神宗游览皇家林苑“金明池”,“是日洛阳适进姚黄一朵,花面盈尺有二寸,遂却宫花不御,乃独簪姚黄以归”(蔡絛《铁围山丛谈》)。姚黄,是宋朝的牡丹名品。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正月元日,宫廷“再举庆典,……御宴极欢。自皇帝以至群臣、禁卫、吏卒,往来皆簪花”(周密《武林旧事》)。

 

士大夫亦爱簪花,《鹿鼎记》所述“四相簪花”,确实见之宋人笔记。蔡絛《铁围山丛谈载:“维扬芍药甲天下,其间一花若紫袍而中有黄缘者,名‘金腰带’。金腰带不偶得之。维扬传一开则为世瑞,且簪是花者,位必至宰相,盖数数验。昔韩魏公异之,乃宴平生所期望者三人,与共赏焉,时王丞相禹玉为监郡,王丞相介甫同一人俱在幕下,乃将宴,而一客以病方谢不敏。及旦日,吕司空晦叔为过客来,魏公尤喜,因留吕司空。合四人者,咸簪金腰带。其后,四人果皆辅相(宰相)矣,或谓过客乃陈丞相秀公,然吾旧闻此,又得是说于吕司空,疑非陈丞相也。”后世不少画家都以此为题材,画过《四相簪花图》、《金带围图》。

 

宋朝皇家宴请大臣的御宴,不少了有一道赐花、簪花的礼仪:“具遇圣节、朝会宴,赐群臣通草花;遇恭谢亲飨,赐罗帛花。”南宋后期的御宴赐花规格是这样的:“其臣僚花朵,各依官序赐之:宰臣枢密使合赐大花十八朵、栾枝花十朵;枢密使同签书枢密使院事,赐大花十四朵、栾枝花八朵;敷文阁学士赐大花十二朵、栾枝花六朵……”(吴自牧《梦粱录》)

 

解释一下,所谓“通草花”,是用通草(通脱木)制作的人工花;“罗帛花”是用罗帛制作的人工花;“栾枝花”是用杂色罗制成的人工花。这类人工花,宋人一般称作“像生花”。

 

簪花并非上流社会的专美,坊间升斗小民、引车卖浆者流,也有簪花的习惯,如洛阳“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扬州人家“与西洛不异,无贵贱,皆喜戴花,故开明桥之间,方春之月,拂旦有花市焉”(王观《扬州芍药谱》);杭州六月,茉莉花初出,“其价甚穹(高),妇人簇戴,多至七插,所直数十券,不过供一饷之娱耳”(周密《武林旧事》),可谓爱美之极。

 

簪花,自然是为了追求美、赶时髦。范成大有一首《夔州竹枝歌》写道:“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娘三髻丫。背上儿眠上山去,采桑已闲当采茶。”老少都爱美,“白头老媪簪红花”是老来俏,“黑头女娘三髻丫”是青春美。金庸《射雕英雄传》也写到黄蓉的簪花扮相:“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黄蓉是生活在南宋的大家闺秀,当然要簪花。

 

  

(宋代《田畯醉归图卷》上的簪花老农)

 

但按宋朝流行的簪花时尚,不独女子爱簪花,男子也可以簪花。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幅宋画《田畯醉归图》,图中一名喝得醉醺醺的老农,头上便别着一朵牡丹花。《水浒传》中的梁山泊好汉,也有好几位簪花:“小霸王”周通,“鬓旁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短命二郞”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病关索”杨雄,“鬓边爱插翠芙蓉”;浪子燕青,“鬓边长插四季花”;“一枝花”蔡庆,“生来爱戴一枝花”,他的绰号便来自簪花的喜好。如此说来,郭靖郭大侠要是也在鬓边簪一朵鲜花,也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前几天,我有一篇文章说魏晋六朝是一个盛行“娘炮”之风的时代,因为当时主流社会对于男色的审美非常奇特,男人以脸施粉黛为时尚,连走路也要如同贵妃出浴浑无力的样子,还要侍儿扶着,像个娘儿。有网友留言说,宋朝的男子流行簪花,是不是也很娘炮?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你们觉得呢?

 

宋朝之后,簪花的风尚已衰落不振,只是在皇室赐宴与进士及第时,尚保留有簪花的礼仪。明成祖时,朝廷举行迎春庆典,按惯例,应该由国子监的太学生为皇帝朱棣簪花,但“众皆畏缩”,太学生的士气仿佛也随簪花风尚之衰落而不振。

 

清朝时,殿试传胪之日,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照例要“出东长安门游街,顺天府丞例设宴于东长安门外,簪以金花,盖犹沿古制也”(赵翼《陔余丛考》)。“簪花”一词也成了“科举中式”的代称,李鸿章《二十自述》一诗写道:“久愧蓬莱仙岛客,簪花多在少年头。”这里的簪花,当然不是指宋人的那种社会时尚,而是借指科举及第。

 

北宋“四相簪花”的故事也流传了下来,但不过是这个故事迎合了官场中人升官发财的梦想而已,因此才被慕天颜之流拿过来奉承韦小宝。至于宋人簪花背后的审美时尚与蓬勃生气,在韦小宝那个时代,早已湮灭不再了。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