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麦克马那斯】我们应该如何阅读极权主义哲学家?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19-06-06 20:26:44
标签:极权主义哲学家

我们应该如何阅读极权主义哲学家?

作者:马特·麦克马那斯

作者:吴万伟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初四日甲戌

          耶稣2019年6月6日

 

本文是作者考察极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和遗产的系列文章的第一篇。

 

有些作家的作品显然与极权主义关系密切,虽然这种联系未必公平。人们该如何阅读和阐释那些作家呢?最近一些年,这场辩论已经包括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Erik Hobsbawm)和文学理论家保罗·德·曼(Paul de Man)等人,前者因为对共产主义政权的温和态度而遭遇尖刻的批评。不过,这里,我将焦点集中在四位哲学家---卢梭、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身上,他们的著作为极权主义及其恐怖提供了灵感。

 

暗示阅读这些作家存在问题或许令人感到担忧。毕竟,一本思想著作,除非它迫使我们批判性地考察我们一直不愿意面对的自己和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和人类心理的种种深不可测的暗流,否则并不会特别令人感兴趣。如果我们希望成功地战胜极权主义和专制主义冲动的话,这或许特别真实。考察那些激励和支持这些运动的作家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其吸引力。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仍然是20世纪对极权主义进行最深刻和最清晰分析的思想家之一,但是,她从来没有对其思想灵感做出谨慎的不予理睬的回应。这使她至今仍然争议不断的分析有了相当的深度,这种品质是很多作家所缺乏的。如果她没有对现代技术专家治国和非真实性的海德格尔式敏感性,《极权主义的根源》将逊色许多。

 

在自由民主社会,我们往往特别重视阅读和驳斥哪怕最邪恶的作品。这些自由美德的最好表现或许就是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S Mill)的经典著作《自由论》。密尔令人信服地指出,接触了解挑战令我们感到担忧的观点对我们有特别的帮助。允许公共舆论和政府官员管理个人能接触的观点,会给个人权利带来危险,但接触了解挑衅性的观点可以让社会在多个方面受益。

 

首先,一个观点虽然可能令人讨厌,但它或许是正确或真实的,这样,通过接触了解它我们能够获得深刻的见解。即便它只有部分真实性,也能帮助我们对整个真理有更全面的理解。其次,即使这个观点完全错误,听了这个观点我们也能从中受益,思考为什么它是错的。这就与第三点联系起来了,即真实的和有用的观点,如果要维持新鲜感和避免变成僵化的教条,就需要经受质疑和重新评价。接触和了解密尔所说的“观念的市场”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这是因为我们一直受到思维方式不同者的挑战。密尔敏锐地指出:

 

只了解自己看法的人,对客观事物的了解也非常少。他的推理或许很好,没有人能够驳斥它们。但是,如果他同样不能驳斥对方的推理;如果他对人家的意见没有多少了解,他就没有理由偏爱任何一种意见。

 

当然,虽然有这些强有力的论证,密尔和他激励的自由民主社会仍然对某些观点的表达做出限制。这些囊括了众多内容,从反对造谣和诽谤的法律到限制儿童色情和其他淫秽色情材料等。在有些情况下,自由社会甚至允许国家限制某些形式的政治言论表达。虽然很少著名作品被公然禁止出版(自从《尤利西斯》因为对性的抽象描写而被禁止以来,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对于人们是否能称赞甚至讨论某些文本以及按照道德采取行动,仍然存在热烈的讨论。

 

在很多人看来,卢梭仍然是带来破坏性影响的人,是指向专制主义心态原型的入口。鉴于以马克思的名义进行的革命给人类带来的劫难,乔丹·彼特森(Jordan Peterson)和保罗·肯戈(Paul Kengor)一直把他的著作当作亲极权主义和危险思想,任何其他观点都会遭到他们的激烈批评。早在20世纪初,尼采就因为被当作纳粹的官方哲学家,而成为可敬的哲学家圈子里的一匹害群之马。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其实是纳粹党员,但是有些人仍然将他视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对海德格尔来说,不幸的是,他的《黑色笔记》最近出版后暴露出他的思想与反犹主义之间的新联系,重新激发起热烈的辩论,求助于他的思想到底是不是道德。因此,人们能够到任何一家大学书店找到一本《共产党宣言》或者《存在与时间》,但他们的观点是否让阅读和崇拜他们的读者的名誉受损,仍然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极权主义哲学家的政治

 

上文讨论的作家中没有一个是任何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们对自由权利和民主没有任何耐心,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说破天不过是通向更高级社会形式的中继站,从最坏的地方说,是庸俗的和堕落的东西。当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对自己作品持续引发的争议感到吃惊。卢梭是善于辩论的人,也是以很难与他人相处而臭名昭著的家伙。马克思和尼采则说话尖酸刻薄,常常故意刺激和挑衅对手。马丁·海德格尔是没有任何幽默感的纯粹哲学家,其写作风格更优雅从容一些,但是,表达了对任何现有思维方式的尖刻和猛烈的攻击。因此,这些作家中没有一个是可以被指控乏味无聊的(当然,部分作品可能如此)。但是,若考虑到与他们有关的破坏和灾难,无论这些联系是否公平,我们继续阅读他们作品还有合理性吗?这里,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地区分某个作品的本来意图、实际造成的影响以及作者自己的行为。

 

卢梭是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最变幻莫测的人物之一。他一直被称赞为浪漫的个人主义的鼻祖,也是极权主义思想的源头。阅读他的作品常常既令人沮丧又令人着迷和兴奋,因为人们会遭遇无穷无尽的精妙观察、令人恐怖的不负责任和赤裸裸的自相矛盾。结果,我们很难辨认出真实的让·雅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甚至他在揭示个人缺陷毛病的忏悔尝试也是混合型的。有时候,他的作品似乎暗示当今世界的个人自由还不够,对集体意见和商业愚蠢和庸俗承担义务太多。他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和《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思》都属于浪漫的个人主义这个范畴。在很多方面,这些是对现代性的局限性的先驱性批判。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他论证“公意”的《社会契约论》的确采取了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等人辨认出的准极权主义含义。“公意”在本体论上和道德上都优越于所有个体意志的综合。我们很难知道他会如何看待因自己著作而激发的雅各宾派革命,虽然毫无疑问,他可能发现从长远看导致其恶化的某些方式。他是否真诚支持恐怖,这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读的是卢梭哪个时代的作品;是浪漫的个人主义者还是宣扬公意的极权主义理论家。

 

马克思打算揭露被称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历史体系的内在运行规律,他认为是资本主义的特征是剥削和自我矛盾。对他著作的仔细分析显示,他认定资本主义受到如此严峻的辩证矛盾的困扰,最终将让位于私有财产被消灭的更高级社会形式。当然,这从来没有成为马克思著作的真实影响。他的预测---共产主义革命将要到来的预测可能是错误的,以他的名义建立起的极权主义社会与他在《共产党宣言》和《哥达纲领批判》中提供的乌托邦概述很少有相似之处。就他自己的行为而言,马克思是个鼓动者和组织者,但从来没有真正实施与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的任何恶劣行动。但是,从他的著作中获得灵感的运动常常应该为最骇人听闻的暴行和灾难负责,以至于在很多人看来,马克思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尼采的著作显然是要批评犹太教基督教价值观,他描述的自由民主社会是从宗教文明的废墟上诞生的。他一再批评政治上的温和派,嘲笑自由派、社会主义者和民主派等。当然,他的著作中的极权主义色彩以及他的精彩思想智慧,很可能让不同读者群体发现其中不同的强调重点。尼采的妹妹伊丽莎白·福斯特·尼采(Elizabeth Förster Nietzsche)是纳粹支持者,在尼采死后,编纂出版了《权力意志》,试图将去世的哥哥描述成为亲纳粹分子,纳粹利用了这本书。尼采的文章中当然有不负责任的段落支持这样的解释,如当他嘲笑同情的情感或者盲目迷恋力量和意志等。但是,如果更仔细地观察他的生活和哲学,则显示他也厌恶民族主义,尤其是基于民族的民族主义,认为那是平庸个人的诱惑。如果他还活着,几乎可以肯定,他会对自己的作品与纳粹运动联系起来感到震惊,虽然我们从来不知道,这是否激发起人们对尼采著作的更多警惕。

 

海德格尔的情况与马克思和尼采的情况有相当大不同。马克思从来没有活着看到布尔什维克人和毛主义者对其著作的改造,正如列宁呼吁组织先锋政党,牢牢抓住对国家的控制权的行为等。尼采则在纳粹掌权之前很久就已经疯掉了,很有可能成为纳粹运动的更敏锐批评家。但是,海德格尔加入了纳粹党,将其已经很有分量的学术声誉与这个运动绑在一起。在纳粹掌权时,他刚刚出版了《存在与时间》,其中他呈现出对人类存在的全新思考。他在《存在与时间》和其他著作中对人类存在的描述是如此深刻和丰富,在阅读了之后,读者很难还以同样的方式思考这个世界。这是让他在1930年代和1940年代的著作和行为如此令人困惑和愤怒的原因。在他出版的著作如《什么是形而上学?》和他的校长演说中,他谴责自由主义和共产主义“从形而上学角度看是一回事”,呼吁德国人承担起独特的使命,为世界带来全新的生存方式。在死亡集中营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时,海德格尔几乎哑口无言,当他真的说些什么时,在很大程度上是含糊其辞地搪塞。在最近出版的《黑色笔记》中,他表达了完整的反犹主义观点,直接将其与他的思想联系起来。他仍然是了不起的哲学家的事实,似乎不足以让我们原谅他在这个时期的生活和对这个邪恶政权的积极支持。像另外一个非常聪明的纳粹党员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我们在阅读他著作的时候,很难不产生痛惜的感觉,这样一个伟大思想家怎么会拥有如此黑暗的角落。

 

结论

 

提出伟大思想的人往往也会犯下巨大的错误。——马丁·海德格尔

 

卢梭、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是四个人物,体现了危险的思想家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提供了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但是,都肩负着与暴力和邪恶联系在一起的沉重历史遗产。对于马克思和尤其是海德格尔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海德格尔给纳粹党提供了具体的支持,并提供了建议,导致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大灾难。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个遗产的情况下,还能从道德上为充满同情和思想清晰性的态度对待他们的观点辩护吗?

 

我认为我们能够做到,虽然这可能让阅读和解释他们成为更复杂的任务。遵从密尔的观点,我认为,每个作家都提供了有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的重要真理,迫使我们更深刻地反思我们拥有的像教条一样的观念。在对赤裸裸的自我利益追求如何能导致深刻的非真实性意识方面,卢梭给我们的教导很多。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如何成为一种颠覆传统社会及其价值观的革命性生产方式的分析极其深刻和富有见地。在我们的社会变得越来越碎片化和多样性方面,它告诉我们了很多东西。尼采对怨愤心理的描述到今天为止仍然是对受害者政治的最具冲击力的批判。他对道德真理的历史族谱考察具有开拓性的先驱意义。海德格尔对这个世界的人类存在阐释能够与他的罪恶政治承诺区别开来,激发起我们对当今再平常不过的民族主义教条的更深刻反思。事实上,我常常想,更深入地观察赫伯特·德雷福斯(Herbert Drefyus)的海德格尔式处理将扔掉对人类意识和行为的某些虽讨人喜欢却带有还原性的描述。在所有这些案例中,都存在如何将小麦和麦秸区分开来的问题。

 

对这些作家,我们的恐惧倒不是很多,更加可怕的是,那些下定决心用恶毒的或者危险的方式对这些作家进行解读的人。在任何一种政治背景中,总有一些人转向这些作家寻求灵感,或者为其可怕的行径寻求辩护。通常,正如白人民族主义者理查德·斯宾塞(Richard Spencer)求助于新尼采借喻那样,这些都建立在对作者著作进行最极端和庸俗的解读基础上,目的在于为他们本人可能从来不会支持的立场辩护。在有些情况下,我们看到有人从作家的最糟糕观点那里获取灵感,不惜牺牲最好观点,如那些从马克思称赞革命暴力的语录中借用片断,用来为极权主义恐怖行径辩护。在那些案例中,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承认该作家对此承担部分责任,同时谴责那些从作家最无价值的部分吸取灵感的家伙。

 

我们不需要将危险的作家道德化,立刻谴责那些从其著作中发现宝贵思想的人。借用密尔的观点,我们应该承认这些作家的部分吸引力在于,他们说了很多似乎令人担忧的话,有时候是难以理解的话,但里面仍然包含了相当数量的真理。寻找并使用那些真理是认真和投入的学术研究的美德之一。

 

作者简介:

 

马特·麦克马那斯(Matt McManus),墨西哥蒙特雷科技大学(Tec de Monterrey)政治学和国际关系访问教授。新著《克服虚假的必要性:让人的尊严成为国际人权法的核心》和《后现代保守主义是什么?》等。

 

译自:How Should We Read the Totalitarian Philosophers?byMatt McManus

 

https://quillette.com/2019/01/30/how-should-we-read-the-totalitarian-philosophers/

 

本系列文章的翻译得到作者的授权,特此致谢。——译注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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