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东】白居易的“中隐”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19-06-19 22:00:43
标签:中隐、儒行、净土、求仙、白居易、知足
崔海东

崔海东,字少禹,男,1975年生,江苏南京人,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江苏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江苏省儒学学会常务理事。在《孔子研究》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2015年12月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个人专著《唐代儒士佛教观研究》,20余万字。主持国家社科、江苏省社科课题各一项。

白居易的“中隐”

作者:崔海东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理论界》2015年第7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己亥五月十七日丁亥

          耶稣2019年6月19日

 

摘要:白居易所谓“中隐”生活,是他精明算计、交错取用儒道释资源,以实现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的结果。具体来说,一是以外服之儒行保障俸禄,以维持较为宽裕的物质生活;二是以道家“知足”思想来保障既得利益,不贪心冒进;三是学道教炼药求仙,以乞长生;四是佞佛实为投机,前期所谓习禅读经、交僧游寺只是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只有在晚年求仙心死之后,方才转投净土,以图往生西天。

 

关键词:白居易;中隐;儒行;知足;求仙;净土

 

白居易(乐天)有著名的所谓“中隐”之生活。其《中隐》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1]1115学者往往将此“中隐”当作是乐天修习洪州禅的必然结果[2]。此实大谬,乐天之所谓中隐,只是他精明算计、交错取用儒道释资源,以实现自我利益的最大化而已。具体来说,一则以外服之儒行保障俸禄,以维持较为宽裕的物质生活;二则以道家“知足”思想来保障既得利益,不贪心冒进;三则学道教求仙炼药,以乞长生;四则佞佛实为投机,前期所谓习禅读经、交僧游寺只是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而已,只有在其求仙心死之后,方才转投净土,以图往生西天。下详此说。

 

一.中隐之一:儒行之物质生活与社会地位

 

唐代儒学有三种典型,一为注疏,是所谓学问;二为出处,是所谓职业;三为经济,是所谓制度。乐天的儒行,即属第二类。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尝云:“白乐天与杨虞卿为姻家,而不累于虞卿,与元稹、牛僧孺相厚善,而不党于元稹、僧孺;为裴晋公所爱重,而不因晋公以进,李文饶素不乐,而不为文饶所深害者,处世如是人,亦足矣。推其所由得,惟不汲汲于进,而志在于退,是以能安于去就爱憎之际,每裕然有余也。自刑部侍郎以病求分司,时年才五十八,自是盖不复出。中间一为河南尹,期年辄去,再除同州刺史,不拜。雍容无事,顺适其意而满足其欲者十有六年。”[3]53-54其实不然,乐天是个很会算计的人,他坚决不辞官,又绝不做大官、忙官,只死活觅个中等闲职。如朝中有变,则自请外放。长年周旋牛李二党,却互不得罪,晚年又弄了个分司洛阳,可谓是精明透顶。所谓儒行对他有以下几点内容。

 

其一,生计之安稳。与中唐其他士子相比,乐天为官之后,虽有短谪,但总体还是很顺利的,没有受过流离饥寒之苦。其晚年生活,我们可略分类来看。

 

一则饮食情况。其《饱食闲坐》诗云:“红粒陆浑稻,白鳞伊水鲂。庖童呼我食,饭热鱼鲜香。箸箸适我口,匙匙充我肠。……唯此不才叟,顽慵恋洛阳。饱食不出门,闲坐不下堂。”[1]1143诗中详细描写了乐天的一顿午餐,我们可看出来,虽不算奢侈,也是小康。若对比杜甫晚年,与儿同出乞食,乃至一丝一米,不啻霄壤。

 

二则居住情况。其《自题小园》云:“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内。素垣夹朱门,蔼蔼遥相对。主人安在哉,富贵去不回。池乃为鱼凿,林乃为禽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亲宾有时会,琴酒连夜开。以此聊自足,不羡大池台。”[1]1165乐天坐拥园林,平安富足十余岁,不禁自鸣得意。若是对比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可知乐天之精于为官也。

 

三则工作、生活情况。其《书绅》云:“仕有职役劳,农有畎亩勤。优哉分司叟,心力无苦辛。岁晚头又白,自问何欣欣。新酒始开瓮,旧谷犹满囷。吾尝静自思,往往夜达晨。何以送吾老,何以安吾贫。岁计莫如谷,饱则不干人。日计莫如醉,醉则兼忘身。诚知有道理,未敢劝交亲。恐为人所哂,聊自书诸绅。”[1]1116此是他自述分司洛阳后,忧游无事,自酿的新酒开启时,旧谷还满仓,说明他领俸的生活很是优沃。而同年所作的《安稳眠》却称“家虽日渐贫,犹未苦饥冻。”[1]1116可知乐天其实生活很宽裕,却喜将一个贫字挂上口头嚼,甚是虚伪。

 

其二,出处之虚伪。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著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3]132此言甚是。乐天既享受为官所带来的物质财富和社会地位,却又常自命清高,表现出欲隐逸乃至出家之念头,故断之虚伪,并不冤枉他。

 

一则常将归隐挂在嘴上。如《晚从省归》诗云:“朝回北阙值清晨,晚出南宫送暮春。入去丞郎非散秩,归来诗酒是闲人。犹思泉石多成梦,尚叹簪裾未离身。终是不如山下去,心头眼底两无尘。”[1]1128此诗典型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下朝之后,闲坐无事,遂生隐归泉林之意。又如《想归田园》云:“恋他朝市求何事,想取丘园乐此身。千首恶诗吟过日,一壶好酒醉消春。归乡年亦非全老,罢郡家仍未苦贫。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间能有几多人。”[1]1125此是宝历二年(826)乐天刺苏所作,其为一方诸侯,然每日生活只是吟诗、品酒,这样的物质基础都是奉禄,故他所谓“想归田园”,归乡、罢郡皆是自欺欺人,最后两句的“快活不知如我者,人间能有几多人”才真正反映他的自鸣得意。

 

二则别人真劝他弃官出世,他又不从。如《改业》诗云:“先生老去饮无兴,居士病来闲有余。犹觉醉吟多放逸,不如禅定更清虚。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却被山僧戏相问,一时改业意何如。”[1]1162“改业”即改变职业,此指弃儒入佛。“居士病”,有以佛教中著名人物维摩诘自喻之意。“柘枝”、“苍头”代指舞妓、奴仆。由此诗可见乐天家中生活水准必在中人之上。前四句貌似高蹈,自比维摩诘,可是当有僧人戏问乐天,既然如此,那你弃儒入佛如何?此问正刺乐天之虚伪。又如《萧相公宅遇自远禅师,有感而赠》诗云:“宦途堪笑不胜悲,昨日荣华今日衰。转似秋蓬无定处,长于春梦几多时。半头白发惭萧相,满面红尘问远师。应是世间缘未尽,欲抛官去尚迟疑。”[1]1103乐天有感于官场之无情,遂生怯意,故去参禅问师,师言当然是看破红尘,请速速出家。然而乐天却又迟疑,他又如何能抛下人间富贵呢,故出世之言只是故作清高。

 

二.中隐之二:老庄之知足与坐忘

 

乐天对于道家,最重要的是运用其知足与坐忘思想。对于儒行于官场所获得的物质生活条件,乐天时时警告自己,不要贪心冒进,导致所得尽失,故其服膺老庄,以所谓知足去守护。而精神之波动、灵魂之彻颤,则又时以坐忘去收敛之。

 

其一,老子之知足。陈寅恪云:“白于信奉老学,在其炼服丹药最后绝望以前,亦始终一致。……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4]337此语甚正,愚广其例,以佐是说。

 

一则乐天自言。如《和栉沐寄道友》中云:“栉沐事朝谒,中门初动关。盛服去尚早,假寐须臾间。钟声发东寺,夜色藏南山。停骖待五漏,人马同时闲。高星粲金粟,落月沉玉环。出门向关路,坦坦无阻艰。始出里北闬,稍转市西阛。晨烛照朝服,紫烂复朱殷。由来朝廷士,一入多不还。因循掷白日,积渐凋朱颜。青云已难致,碧落安能攀。但且知止足,尚可销忧患。”[1]1113此诗是在早朝等候时作,慨叹一入官府,再不能全身而入,只能越陷越深,就是这样的因循守旧中荒度岁月,徒老容颜。而自己在官场上也已到顶再难有所登攀。但是回头一想,只要自己知足常乐,亦可以且销人生诸般忧患。

 

二则对亲人言,乐天守此秘诀竟至按捺不住,要与家人分享。如《狂言示诸侄》云:“世欺不识字,我忝攻文笔。世欺不得官,我忝居班秩。人老多病苦,我今幸无疾。人老多忧累,我今婚嫁毕。心安不移转,身泰无牵率。所以十年来,形神闲且逸。况当垂老岁,所要无多物。一裘暖过冬,一饭饱终日。勿言舍宅小,不过寝一室。何用鞍马多,不能骑两匹。如我优幸身,人中十有七。如我知足心,人中百无一。傍观愚亦见,当己贤多失。不敢论他人,狂言示诸侄。”[1]1145-1146乐天太得意于他所处状态,又不能将此秘诀告于他人,故偷偷跟侄辈说了。

 

三则对朋友言,欲将自己的成功经验与他们分享。如《留别微之》云:“干时久与本心违,悟道深知前事非。犹厌劳形辞郡印,那将趁伴着朝衣。五千言里教知足,三百篇中劝式微。少室云边伊水畔,比君校老合先归。”[1]1124元稹是乐天最亲密的朋友,故乐天劝他孔老皆教人知足,要以退为进。又如《知足吟》云:“不种一陇田,仓中有余粟。不采一株桑,箱中有余服。官闲离忧责,身泰无羁束。中人百户税,宾客一年禄。樽中不乏酒,篱下仍多菊。是物皆有余,非心无所欲。吟君《未贫作》,同歌知足曲。自问此时心,不足何时足。”[1]1115自注:“和崔十八《未贫作》。”崔十八即崔玄亮。此诗亦是上下各阶层作对比,最后发现自己所处的社会位置还不错,至少可以保持“樽中不乏酒,篱下仍多菊”,所以劝崔氏亦要学会知足。

 

其二,庄子之坐忘。乐天博杂,转事多祖,老庄与释迦亦同礼拜。故常常道禅并重,将禅定与坐忘等同起来。如《隐几》云:“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今日复明日,身心忽两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四十心不动,吾今其庶几。”[1]1053此纯用庄子意。又如《睡起晏坐》云:“后亭昼眠足,起坐春景暮。新觉眼犹昏,无思心正住。澹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1]1084-1085又如《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渐闲亲道友,因病事医王。息乱归禅定,存神入坐亡。断痴求慧剑,济苦得慈航。不动为吾志,无何是我乡。可怜身与世,从此两相忘。”[1]1116再如《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干。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梵部经十二,玄书字五千。是非都付梦,语默不妨禅。”[1]1103以上皆是道佛并重。

 

当然,乐天之用道家,除坐忘外,亦还有其他功能之使用,如《自喜》云:“身慵难勉强,性拙易迟回。布被辰时起,柴门午后开。忙驱能者去,闲逐钝人来。自喜谁能会,无才胜有才。”[1]1146此用老子义,自处卑下,能而示之不能,以全性命。又如《养拙》云:“铁柔不为剑,木曲不为辕。今我亦如此,愚蒙不及门。甘心谢名利,灭迹归丘园。坐卧茅茨中,但对琴与尊。身去缰锁累,耳辞朝市喧。逍遥无所为,时窥五千言。无忧乐性场,寡欲清心源。始知不才者,可以探道根。”[1]1051此纯用老子欲进先退之意,似养其拙,实播其巧。

 

三.中隐之三:道教之炼药与求仙

 

愚之所以判乐天之佞佛为实用之投机,其理由之一即是他在习佛之余,一直修仙未辍,可以说他一直在比较二者,看哪一个能给他带来最大利益,直至最后,目睹多人服药反而早死,方恨求仙不能,这才孤掷于净土,期望能往西天极乐世界。故道教在其中隐生活中又占重要地位。

 

其一,修仙炼药。乐天朋友圈中,除诗、酒、琴、僧外,就是山人与炼师、道士。山人常见的则有王山人、骆山人、李山人、陈山人、张山人、韦山人、张山人、石山人、徐凝山人等。炼师则有李炼师、韦炼师、萧炼师、苏炼师、郭虚舟炼师、王炼师等。道士则有李道士、王道士、郭道士、刘道士、朱道士、韩道士、张道士等。与他们交游的目的,就是治病养生、求仙炼药,以长生不老、白日飞升。一则治病,如《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诗云:“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白发万茎何所怪,丹砂一粒不曾尝。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今日逢师虽已晚,枕中治老有何方。”[1]1161二则养生,如《晨兴》诗云:“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铜炉添早香,纱笼灭残烛。头醒风稍愈,眼饱睡初足。起坐兀无思,叩齿三十六。何以解宿斋,一杯云母粥。”[1]1116叩齿是道教传统的养生方式。三则求仙,如《问韦山人山甫》诗云:“身名身事两蹉跎,试就先生问若何。从此神仙学得否,白须虽有未为多。”[1]1097此是直接问能否学到神仙术。但最多的还是炼药,如《唐才子传》卷六云:“(白)公好神仙,自制飞云履,焚香振足,如拔烟雾,冉冉升云。初来九江,居庐阜峰下,作草堂烧丹,今尚在。”[5]

 

其二,仙禅并习。但是乐天并未将宝全部押在神仙术上,他同时也坐禅。故他的诗歌里有着太多的仙禅并习的例子。如《味道》云:“叩齿晨兴秋院静,焚香冥坐晚窗深。七篇《真诰》论仙事,一卷《坛经》说佛心。此日尽知前境妄,多生曾被外尘侵。自嫌习性犹残处,爱咏闲诗好听琴。”[1]1119“叩齿”上文已述,“焚香”句则是佛教之坐禅。《真诰》,《旧唐书·经籍志》:“《真诰》十卷,陶弘景撰。”菏泽神会以《坛经》传宗,白居易与其传人神照有交往,故对《坛经》颇熟。又如《早服云母散》云:“晓服云英漱井华,寥然身若在烟霞。药销日晏三匙饭,酒渴春深一碗茶。每夜坐禅观水月,有时行醉玩风花。净名事理人难解,身不出家心出家。”[1]1149前四句是描写每天早晨服食仙药之后的感受,后四句则是写坐禅的感受。再如“此处与谁相伴宿,烧丹道士坐禅僧”(《竹楼宿》);“禅僧教断酒,道士劝休官”(《洛下寓居》);“诵经凭槛立,散药绕廊行”(《偶咏》);“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自咏》);“病来道士教调气,老去山僧劝坐禅”(《负春》)等等。

 

但在多人吃药死亡后,乐天开始重视此问题。《烧药不成命酒独醉》可谓是标志性事件。诗云:“白发逢秋王(旺),丹砂见火空。不能留姹女,争免作衰翁。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1]1156陈寅恪云:“按此诗作于开成二年。目其题意观之,乐天是时殆犹烧药,盖年已六十六矣。然则其早年好尚,虽至晚岁终未免除,逮丹不成,遂感叹借酒自解耳。噫!亦可哀矣。而同在此年,犹赋‘唯知趁杯酒,不解炼金银’(《感事》)以自豪,何其自相矛盾,若此之甚耶?由是言之,乐天易蓬莱之仙山为兜率之佛土者,不过为绝望以后之归宿,殊非夙所蕲求者也。”[4]334故其《戒药》云:“促促急景中,蠢蠢微尘里。生涯有分限,爱恋无终已。早夭羡中年,中年羡暮齿。暮齿又贪生,服食求不死。朝吞太阳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灾,药误者多矣。以之资嗜欲,又望延甲子。天人阴骘间,亦恐无此理。域中有真道,所说不如此。后身始身存,吾闻诸老氏。”[1]1165又有《罢药》云:“自学坐禅休服药,从他时复病沉沉。此身不要全强健,强健多生人我心”。[1]1087《北窗闲坐》更云:“虚窗两丛竹,静室一炉香。门外红尘合,城中白日忙。无烦寻道士,不要学仙方。自有延年术,心闲岁月长。”[1]1128此皆是害怕服药早死,故退回到老子的修养身心的工夫上来。

 

四、中隐之四:佛教之生活方式与净土情怀

 

乐天之于佛教,可分两期,前期只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按他自己对佛教的理解,来确立一种理想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他对佛教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也很肤浅。他礼佛、敬僧、读经、参禅,但又始终热衷世事,耽于生活享受。”[6]后期是发现别人食药致死,求仙不成,这才笃心净土,以求往生西天。

 

其一,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习佛。乐天的习佛,大体只是作为一种官场生活的补充,功名之余,逃下尘,出会世,求身心的小清静。一则游佛寺、交僧侣。乐天一生交游僧侣委实太多,可谓“除却青衫在,其余便是僧”(《山居》)[1]1092,不赘述。二则读内典。乐天对佛经名相非常熟悉,诗文中颇多杂挟,此亦证明他对内典亦曾花时间阅读过,在《醉吟先生传》中云:“栖心释氏,通学小、中、大乘法。”[1]1107晚年又自称“礼彻佛名百部经”(《欢喜二偈》)[1]1170。三是习仪规。乐天也坐禅、斋戒,如《问远师》:“荤膻停夜食,吟咏散秋怀。笑问东林老,诗应不破斋。”[1]1119此是笑问饮食守戒,写诗算不算破斋。又《斋戒满夜,戏招梦得》“纱笼灯下道场前,白日持斋夜坐禅。无复更思身外事,未能全尽世间缘。明朝又拟亲杯酒,今夕先闻理管弦。方丈若能来问疾,不妨兼有散花天。”[1]1154此是在斋戒之时即计划明日酒宴,可见其斋戒也只是做做样子,时间一到便迫不急待地恢复旧生活。

 

其二,作为最后投机的净土。乐天接触净土甚早,贞元十九年,他从佛光如满禅师(马祖的弟子)处接受斋戒,就于香山结“香火社”。元和十年,谪江州,即在庐山东林寺旁结草堂,仿效东晋高僧慧远与彭城刘遗民等一百多位居士在般若云台精舍建斋立誓、结为僧社之故事,与东、西林寺僧人等结社。但那时的净土,对乐天而言,只是在孤单坐禅之外,多一种聚众修行的热闹而已。至晚年,方才真正将净土当作最后永生之可能。因为睹多人服药早死,乐天贪生不能,这才最终下定决定,弃仙归佛,投诸净土。有两首诗很鲜活地说明此点。《客有说》云:“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龛虚一室,多传此待乐天来。”[1]1168原注:“客即李浙东也,所说不能具录其事。”宋李颀《古今诗话》述此事云:“有商客过海遇风,俄抵一所,门宇耸秀,珍器烂然,云是乐天之居。”[5]58如果往日,乐天听此自然喜出望外,然此时他对求仙一道已识其妄,故他在《答客说》中将信将疑地说:“吾学空门非学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1]1168看来海上仙山并不靠谱,还是念阿弥陀佛,往生西天净土比较简单。可见乐天终生未从贪嗔痴中解脱一分,佞佛实为投机而已。

 

综上,正是由于乐天能在儒家、道家、道教、佛教中各取资源,交错平衡,故他安逸优裕地度过一生。他在唐代士子中非常独特,其思想与生活不能以儒道释任何一家单独名之,如果必须用一个名称来概括他的思想,可能还是他自己发明的“中隐”吧。

 

参考文献

 

[1][清]彭定求.全唐诗[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萧驰.佛法与诗境[M].北京:中华书局,2005:163-206.

 

[3]陈友琴.白居易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三联书店,2009.

 

[5]李立朴.唐才子传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372.

 

[6]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128.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