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清明读《凯风》:抚过棘刺的南风会痛吗?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0-04-08 00:12:01
标签:《凯风》、清明
柯小刚

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清明读《凯风》:抚过棘刺的南风会痛吗?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三月十二日丁丑

          耶稣2020年4月4日

 

今天要分享的文章是多年前在同济讲《诗经·凯风》的讲稿,以及去年在无锡国专诗经会讲中的一些思考(点击蓝色链接可查看详情)。以此纪念我的母亲(参拙文《漂泊在家乡的土地上》),以及,献给天下所有劬劳而圣善的母亲。

 

母心的发现:读《诗经·凯风》

 

柯小刚(无竟寓)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抚过棘刺的南风会痛吗?夭夭棘心并不知道。人生之赤,如棘心之赤,而对于自己身上的刺,对于这些刺给母亲带来的伤痛,并不自觉。多年以后,当棘心在凯风的吹拂之下长成棘薪,当枝头挂满赤色酸枣,差慰母心,而凯风早已远去,只留下寒泉之思。

 

《凯风》之诗,毛诗小序之前序以为“美孝子也”,深得诗旨。而后序无端妄增“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完全不顾经文本身的义理,可谓侮圣人之言的伪经学。魏源斥之曰:“以毛序所说,以为千古母仪所羞道,乃汉明帝赐东平王书曰:‘今送光烈皇后衣巾一箧,可时奉瞻,以慰《凯》寒泉之思。”汉《衡方碑》则有“感邶人之凯风,悼蓼仪之勤劬”,犹存古意。

 

“凯风自南”,南是离卦之象,风是巽卦之象。“睍睆黄鸟”的“睍睆”从目,亮丽之象,也是离卦。凯风和黄鸟都是在丛棘上面的火,“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则是下面的水。丛棘下汲寒泉,上沐南风,渐渐打开夭夭棘心,日日成长。《凯风》之义,无论解为母不安室,还是解为继母或悼念亡母,都不妨碍我们从这些基本元素读出诗义取象:在南风吹拂下的棘之成长。关于此点,从“棘心”到“棘薪”,章句的推移已经有所提示。

 

诗篇“本事”需要额外的解释和索隐,而基本元素却是可以从诗句本身读出的昭彰之象。从基本元素读出的诗义是诗篇本身固有的,不依赖于任何外在附加的说明(这类说明往往借助似是而非的“历史”面貌出现)。这样的解诗方法不是索隐,而是索显——通过明白彰显的物象来求索诗篇大义。

 

水、火、风、木是《凯风》篇中显而易见的基本元素。在这些元素中,木居核心,水、火、风都是棘木成长的条件。其中,犹以风为关键。无论人还是棘木,成长的过程都离不开水的滋养与火的热力。然而,水火这两个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却天生对立,如《易》所谓“水火不相射”之势。如果不是风的斡旋、调和与舒布,水火不可能共事生命的成长。风是水火矛盾的产物,也是调和矛盾的枢机。

 

风是气的风,气是水火的气。水火矛盾产生气,气流布而为风。其中,和煦的风气便是凯风。凯风在水陆之间吹拂,行云布气,燮理阴阳,万物才能生长。风形成于水火之间的对立,也调和其对立,使之转化为相互追逐的游戏,发为和煦的凯风。如果没有凯风,水火对立之势不但无助于生命的成长,反而会使生命失衡凋萎。阳光的照拂如何温煦大地而不使之干旱烤焦?只有春风化雨才能做到。河水的流淌如何滋养万物而不泛滥成灾?只有风调雨顺才能做到。

 

母爱也是这样。无论就身体还是心灵而言,儿童成长的矛盾就是水火的矛盾。“凯风自南”之于棘心的成长,正是“母氏劬劳”“母氏圣善”之于七子的成长。凯风与母爱的关系不只是抽象的比兴,而是相同的气化原理:两者都是气的调畅,爱的布达。“圣”者,通也。“母氏圣善”就是凯风化育的通达。《易·坤》之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凯风》“母氏圣善”之谓也。

 

棘是赤心之木,《凯风》写的就是赤心之木的成长过程。《易·坎》上六“寘于丛棘”,虞翻注“坎多心,故丛棘,棘之心赤。”赤心之木是坎,阴中有阳。棘长大之后结出酸枣,内里的赤色显露于外,则是凯风教化成功之象。赤心是孩子固有的天命之性,教育则是发明本性。然而,满树棘刺阻碍了本性的发明,使教育无比艰难。如果不是凯风的手耐心而勇敢地拂过棘刺,“棘心夭夭”的本性之赤也无由显露。

 

在凯风的吹拂之下,赤色从棘心之内藏到酸枣之外显的过程,就是《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过程。凯风是这个过程的关键。等到结实之后,孩子也成为父母,可以凯风教化,可以睍睆黄鸟。“我无令人”“莫慰我心”的自责觉醒之日,就是子女能体父母之心的时候。只是这样的时候到来之时,母亲已在寒泉之下。《凯风》之伤,莫甚于此。

 

无论解为母不安室,还是哀思亡母,都是母亲发生了变故。《凯风》就是在母亲的变故中,孩子反躬自省,有了心的发现。“心之为物,操之则存,舍之则亡,莫知其乡。”人生的变故和痛苦带来心的自觉。《凯风》首句“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末句“有子七人,莫慰母心”,从“棘心”开始,到“母心”结束,是从心到心的过程,从顽冥无知的童心到体察母心的过程,中间经历成才与否的问题(棘薪),以及体察母亲劳苦的过程(“母氏劬劳”“母氏劳苦”)。

 

对母亲劳苦的体察是相对容易的,母心的体察却需要更多生活的打磨。人之为棘木,赤心坎陷于中而不自知,凯风抚棘刺血化之而不感。非生命之变故,不知母心之劳苦;非寒泉之痛思,不悟我生之多棘,悲夫!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