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刚】爱与起兴:《诗经》情教发微

栏目:文化杂谈
发布时间:2022-07-05 16:55:36
标签:《诗经》、爱与起兴
柯小刚

作者简介:柯小刚,男,西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创建道里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思想的起兴》《道学导论(外篇)》《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等,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等,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等。

爱与起兴:《诗经》情教发微

作者:柯小刚

来源:“寓诸无竟”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二年岁次壬寅六月初五日丁巳

          耶稣2022年7月3日

 

爱与自由是现代人最为珍爱的价值,但也是被现代性扭曲得最为严重的古典遗产。爱的欲望化、自由的功利化,正在使爱与自由成为奴役和自我奴役的最新形式。重读古典也许有助于反思今天的偏见何以遮蔽本源,以及古人的洞见何以富有启发。

 

《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天道之生生在一阴一阳之氤氲,人道之生生亦在有男有女之相感。天地阴阳之化有道情,人间男女之感有爱情。修道与修身,道情与爱情,在《诗经》时代的原始儒家那里,本是一体工夫。后世道德僵化,工夫脱离生活,乃划分道性与爱情,使之截然敌对。天地生人之气于是乎殆尽矣,而诗则几乎亡矣。

 

《诗》早亡于王者之息迹矣,而诗之为诗则与人之生气相终始。《诗》亡犹有《春秋》之作,而诗亡则生人之气殆尽,人将不人,虽《春秋》亦无如之何矣。

 

诗者,生人之气也,天道之情也。人之有情,犹天之有道、生之有气也。天有道,故人有情;人有情,故诗有气;诗有气,故政教能化,人心能厚矣。故《礼》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

 

诗未有不以情言者也。即使古希腊和印度的长篇英雄史诗亦非史记,而是以情为枢机,推动叙事;以情为镜,鉴照人性和神性的幽微。愤怒(μῆνις)作为第一个词,带起全部《伊利亚特》,成为荷马史诗研究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圣经》的歌中之歌(song of songs,雅歌)言情以颂神,感人至深。而《诗经》之情不假英雄,不依宗教,几乎成为所有人类文化中最早的纯粹诗篇,诗之为诗的诗篇,超越时代的诗篇。在这个后英雄的时代,上帝死后的世界,重温《诗经》之情可能有着特别重要的当代意义和普世价值。

 

情之于《诗经》的纯粹凸显,犹如线条之于青铜时代的鼎彝铭文书法,直透抽象的具象、具象的抽象,直承《易》象,直接当代;又如山水之于宗炳的卧游,早在魏晋六朝就让风景独立于宗教和人物的叙事,成为道化之迹的工夫。

 

《诗》主兴,比次之,赋又次之,犹如《大学》修身为本,然后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亦如书画以气韵生动为先,骨法用笔为次,而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之类则又次之也。《诗》之兴,《大学》之修身,书画之气韵,皆能生之本也。《诗》之所以为教者,亦在此也。

 

《毛诗》郑笺一系诗教之失,在以赋为本。以赋为本,则篇篇落实本事,有史而无诗。比之政治,则犹如以国为本,以修身为治国之具,有国而无身;比之书画,则以形为本,以气韵为形之表现,有形而无气;比之教育,则相当于以知识点为本,而以性情陶冶为知识学习之保障,有知而无觉,如此等等。这类失误并不鲜见,普遍存在于一切文化本源的通俗流裔之中。

 

而《诗》之为教,温柔敦厚,本在养成仁德,或一种出于本性的爱,一种人之为人的本然。这种爱的人格来自“天地之大德曰生”,来自“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是人之所以能创造幸福生活的本源。

 

爱如诗兴,不是两个现成事物之间的关系,而是相与生发和成长。起兴与起兴带起之物可以毫无关系,各自独立,但同时又密切相连,合二为一。兴一定涉及两个事物之间的相比,但比却不一定能兴。能兴如能爱,是一个生命的整全谐振另一个生命的整全(虽然并不完美),一个生命的成长激发另一个生命的成长。

 

比则不然。比只是此物的一个侧面与彼物的某个侧面之间的相比,犹如世俗所谓“谈对象”不过是双方条件的配对。爱与兴都是朝向他者的自我完善,以及反身而诚的成就他者。比与“谈对象”则是自我的对象化,以及对象的自我化。比只是二,爱和兴却还有三和一。除了二者相比的二,在爱和兴的关系中还有二者统一的一,以及二者之间的“之间”作为一个三,一个能生之三、通过生成而返回一的三。

 

爱的工夫和《诗经》的情感教育就发生在这个“之间”的场域,这个能生的三一之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所以不形成紧张的对立和遽迫的追求,是因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为君子淑女之情带来一个“之间”的境域。为什么《诗经》中的爱人总是更加敏感于草木虫鱼,并以之起兴感情的宣叙?因为起兴发生在一个完整的事物和另一个完整的事物之间,不是把二者相比、相喻,而是整体地相遇和相寓——这正是在爱中发生的事情。

 

所以,当《关雎》中的爱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时候,思念的痛苦并不带来急不可耐的煎熬;同样,到“钟鼓乐之”“琴瑟友之”的时候,相会的快乐也不带来过度的狂喜。孔子叹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非虚言也。

 

在辗转寤寐的痛苦和钟鼓琴瑟的欢乐之间,是一个漫长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的过程。这个过程醇化了思念的伤痛,使伤痛激发了生命本源的仁性觉知,犹如发酵分解了食物,而分解却激发了食物内蕴的醇香。爱就像生命的酵母,而痛苦便是缺氧发酵中产生的气泡。

 

 

 

今天做的农夫面包,用麦子现磨打粉做成

 

在这个发酵过程中,内在仁觉的唤醒化解了欲望的遽迫,淳化了感情的质地,打开了爱之为爱的真实含义。而此含义的开显,在这个人间,又是何等珍贵。“活在这珍贵的人间”而感觉“太阳强烈,水波温柔”的人(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肯定是一个开向爱之意义并重新生成自己的人。

 

故孔子曰:“大哉《关雎》之道也,万物之所系,群生之所悬命也……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韩诗外传》卷五)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