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海鹰】大勇孔门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4-28 10:51:21
标签:孔门

大勇孔门

作者:崔海鹰

来源:《走进孔子》2022年第6期

 

在不少人的认知里,“儒”字似乎带有柔弱的特质,以至于常在潜意识里觉得:但凡儒者乃至与儒家、儒学相关之人,无论贵贱穷达、得志失意,都会是一副文弱怯懦的模样。这一观感化为成见,甚至溢出国门:据说不少外国人认为,中国人固然聪明勤奋,在人际交往中却总会难掩内敛怯弱,以致作家三毛曾抗议道:“我不再去想父母叮咛我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是啊,作为中国人,扪心自问,我们何曾比他人短缺什么,又何曾、何须真的比他人柔弱怯懦?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歌手张明敏曾在《我是中国人》里唱到:“沉默不是懦弱,忍耐不是麻木。儒家的传统思想,带领我们的脚步。八年艰苦的抗战,证实我坚毅的民族。不到最后的关头,决不轻言战斗。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会挺身而出。”这才是儒家的真传统,这才是我民族勇毅抗争精神之写照,深获我心。

 

忝为儒学与传统文化研习者,我更想追本溯源,拂却历史与世俗的尘埃,一探“儒”之真谛与孔门大勇精神。

 

根据甲骨文与殷商史的研究,“儒”字暨相关职业者在殷商时代就已出现。在那时,这个群体的主要职能是相礼、赞礼,即导引、襄助他人举行礼仪活动;至晚在西周时期,这个群体又有了类似教官、学官的职能。总体而言,在整个商周时代,“儒”这个职业群体的社会地位并不甚高。

 

降至春秋末年,正处于中华文明长河的中游拐弯处,浊浪横空,礼坏乐崩。恰在此时,青年孔子以前朝殷商贵族后裔之身,于东鲁平民社会中悄然走出,从容登上残破的历史舞台。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承继先王之道与周代礼乐文明,并广施教化,于王官学衰颓之际,将原本贵族专属的王道与礼乐推向整个世间。此后,在孔子身侧,不断聚集来自各地、各阶层的青年后学向他学习、求教,孔子皆“未尝无诲焉”,造就多士。《孔子家语·弟子行》有云:“孔子之施教也,先之以《诗》《书》,而道之以孝悌,说之以仁义,观之以礼乐,然后成之以文德。盖入室升堂者,七十有余人。”按其施教之出发点和最终目标,就是在一个近乎腐朽、没落的社会之中,培养若干真正德才兼备的治世之才与社会引领者,以拨乱反正,重建理想社会。孔子的教学活动与教学内容与此前之“儒”颇为相近,故孔子与其弟子也常被视为“儒”,他们构成最早的儒家学派。不过,孔氏之“儒”与前此之“儒”毕竟有别:后者以知识、技能服务贵族阶层,为一职业群体,是为“小人儒”;前者则以修齐治平为志业,为一政治思想团体,可谓“君子儒”。又由于所谓“儒家”系与“诸子”对言,故在战国以前语境中,孔氏之“儒”实当以“孔门”称之为宜。

 

在奔腾不息的中华文明长河中,孔氏之“儒”宛如滚滚浊浪下迸发出来的新流,沛然勃发,汩汩不息,乃至混混沄沄,泽被无疆。回顾斯时,有学有识乃至堪称哲人者断非孔子一人,只要稍微翻翻《左传》《论语》《国语》《史记》等典籍,即觉盈目皆是。几乎所有这些贤哲,对那千百年未有之世变皆有敏锐深刻的感触,却大多采取消极避世的态度,企图“躲进小楼成一统”“举世皆浊我独清”。唯独孔子与其弟子不忍如此,毅然站定于积极救世的立场,“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在东周政治社会礼坏乐崩的废墟上,孔子携孔门弟子重绘礼乐蓝图,力图重建华夏礼乐文明的新苑,其功彪炳史册,不在禹下;其勇毅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堪称敢为天下先。

 

 

 

孔子师徒周游列国雕像

 

《左传·成公十三年》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之说。在先秦宗法社会中,祭祀以敬天法祖为维护宗族团结与向心力之必备;而在有限的自然与政治、经济资源面前,特别身处乱世,国际、国内战争以至一般性争斗往往司空见惯。在此背景下,贵族社会往往崇尚勇者;国家选士,也总是以勇力为先。这既是实情,也属自然之理。

 

孔门承接先王之道、周公礼乐,其底蕴无疑博厚悠久,而其精神意态则是推陈出新、与时偕行。就勇而言,孔子与其弟子亦颇崇尚勇德,惟对“勇”意涵与要求却赋予新的诠释。在孔子看来,单纯乃至莽撞的血气之勇已无足称道,真正的“勇”必须立于礼法与仁义的根基之上,合乎天道、人伦、道德的要求。这一主张在他与弟子子路的交流相处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子路出于平民,身体健硕,勇力超群,性情直率而崇尚勇武。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与子路的相遇相识最初并不愉快。子路平素“冠雄鸡,佩豭豚”,即头戴雄鸡形状的冠饰,身佩野猪形状的饰品,一副好斗之态。或许因孔子身材高大,遂令其生发争雄之心的缘故,子路竟然“陵暴孔子”,向孔子挑衅。据文献记载,孔子身长九尺,其力能“举国门之关”(《吕氏春秋·慎大览》),即论勇武也未必在子路之下;但夫子以礼义诱导、启发子路,竟令其幡然向道。几天后,子路身穿儒服,携带礼物,并通过孔门其他弟子介绍而拜师孔子。此后,他成为与孔子最亲近的弟子之一乃至孔门“十哲”之一。

 

 

 

子路画像

 

或许本性使然,青壮年时代的子路总喜欢向老师请教孰为“勇”“强”之类的问题,孔子则常在批评其鲁莽、过勇的同时,予以因材施教式的启发和提撕,巧妙地将其导引到礼义、中正的轨道上。《论语·公冶长》记载,孔子曾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言而喜。孔子又叹道:“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由”即仲由,乃子路的姓名。杨绛先生曾有孔子最“宠”子路的说法,《论语》此句或可为一证。听到老师单独提到自己,子路自然也大感喜悦,甚至可能流露神往之意,而丝毫不惧海上风急浪高。于是夫子又叹息,此子好勇太多,难为全才,由是颇感无奈。盖在夫子看来,“勇”之为德固然可贵,却必须立足于礼、仁、义等规则、道德的基础上;否则,“勇”将失去正确方向,极易成为负面乃至有害之因素。

 

然则,何谓真正的“勇”?

 

首先,“勇”当遵行礼制。礼为周代文明基础与社会基本规范,因而君子之勇务必立于礼的根基之上。《论语·泰伯》记载,孔子指出:“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不合礼的恭敬、谨慎、勇敢、直率,往往都会走向负面。一个勇猛而不遵守礼制的人,极易成为社会动乱分子。

 

其次,“勇”当据守仁德。《论语·宪问》记载,夫子尝言:“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是有仁德的人一定会有勇毅之心,有勇气的人却未必能有仁爱之德。抗日战争中,多少善良、忠厚乃至老实的中国人成长为英勇无畏的战士,而那些悍不畏死、无恶不作的日本侵略者又有何道德仁义可言!做人尤其是作为君子,一定要以道德仁义为本。

 

最后,“勇”当合乎道义。《礼记·聘义》有一段剀切的论述:

 

有行之谓有义,有义之谓勇敢。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能以立义也;所贵于立义者,贵其有行也;所贵于有行者,贵其行礼也。故所贵于勇敢者,贵其敢行礼义也。故勇敢强有力者,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外无敌,内顺治,此之谓盛德。

 

“有行”指遵守礼制、道德的行为,这种德行自然合乎道义。践行道义、弘扬正气是君子勇毅之心的源泉。真正的“勇”,一定既立足于道义,也合乎礼制的规范。在国有外敌、社会动乱之时,这种“勇”将战胜外敌,克服动乱,使转危为安;在国家无事、社会和平之时,这种“勇”则将致力于礼义,使长治久安。此就是孔门勇德之精要与精神所在。

 

中年之时,从政鲁邦,孔子也曾受鲁定公重用,但国政大权毕竟长期把持于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世卿之手,定公本人也难振作,致使孔子“强公室,弱私家”,从而推行礼治的诸般主张皆无果而终。于后,孔子被迫出走,以寻求推行王道礼治的理想之地,自此历经十四年,周游多国而不遇明主,最终只得归鲁老去,其可悲可叹也甚矣!作为一位从民间崛起,却要对现实国家社会有所改良的政治思想家,孔子的政治主张、政治活动无疑将触动既得利益阶层的神经,由此导致孔子在现实政治中屡屡碰壁。值得一提的是,作为学生、追随者与得力助手,孔门弟子总是义不容辞,与夫子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不愧圣人门徒。

 

不过,在孔子乃至孔门弟子而言,这些境遇似乎只是过眼云烟,绝不能阻挡他们拨乱反正、救世济民的勇毅志向。周游途中,孔子不幸被匡地之人误认作曾祸害他们的阳虎(货),因而将孔子及其身边弟子围困,以致情势危急。孔子却从容言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传承周代礼乐文明,故汉代王充有“文王之文在孔子”(《论衡·超奇》)之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是孔子的文明自信。后来,在奔往宋国途中,孔子与弟子又遭遇宋国大夫桓魋的胁迫恐吓。孔子又言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此则可谓孔子的天命自信或道德自信。昔陈寅恪先生于《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盛赞梁任公先生“少为儒家之学,本董生国身通一之旨,慕伊尹天民先觉之任”,此实孔门以来真儒家皆然。对天命、文明、礼义、道德的信仰与自信,对天下离乱与民众苦难的痛心与不忍,当是孔子乃至孔门大勇的渊源与根本。

 

 

 

《圣迹图·宋人伐木》

 

自此而下,衍生了孟子的“大丈夫”气节,树立了苏东坡的“坚忍不拔之志”,孕育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乃至现代的《义勇军进行曲》……由孔门而儒家,由儒家而整个国族,文明递相演进,精神一脉相承。以礼治规范与道德仁义为根基的大勇之德、之心、之志、之气,亦随此如血脉延续般代代传承,不断充实中国人的骨髓,支撑起这个民族的脊梁,捍卫着中华民族永恒的尊严。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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