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衢】德教说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3-08-09 22:32:39
标签:德教说
刘青衢

作者简介:刘青衢,字天之,号松塘,男,西元1983年生,贵州瓮安人,同济大学哲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儒学,宋明理学。

德教说

作者:刘青衢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表

时间:孔子二五七三年岁次癸卯六月廿二日戊戌

          耶稣2023年8月8日

 

人生万事,不学则不能,学则有教,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而教有三义:一曰道德之教,一曰知识之教,一曰技能之教。技能之教,如训练工匠之类,重在实践,用以改造世界也;知识之教,如钻研科学之类,重在理论,用以认识世界也;道德之教,如为人处世之类,自有其知见与工夫之为一,用以修己安人也。成人之德,在有道德之教;成人之才,在有知识与技能之教。人之安身立命,德才不可或缺,皆得于教化也。

 

道德之教简言之曰德教,旨在涵养成人之道。何谓成人?孔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不欲,近仁也,以圣人之意,有知、仁、勇诸德,加之以艺能,文之以礼乐,德才兼备,文质彬彬,乃可为成人。孔子又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夫子所重,德才双修而德胜于才。故所谓成人,成其为大人君子也。教化之目标,即培养大人君子。人而为大人君子,始尽人道,完人责,立人格,非外人表而内禽兽也。

 

道德之教与知识技能之教不同,若知识技能之教,所教者人先天本无,乃以客观外在之学传之而后得。人本无鸟兽草木之知,以客观外在之鸟兽草木告而后知之;本无百工众技之能,以客观外在之百工众技驯而后能之。凡此,皆由无而有,由外而内。其术在于以环境刺激学习之兴趣,以陪伴助养学习之习惯,以自觉创获学习之方法。道德之教,所教者人先天本有,盖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人之性命道德原自天生,至善无恶,唯蔽于气质而暗晦不明,特须教之使自觉,谓之复性。此非以客观外在之学强附之而已,乃揭其内在之理俾之自信自得也。其术大要在于旁敲侧击,引而不发,令其自反。故知识技能之教在乎日益,道德之教在乎日损,益者益以外物而增知,由无而有;损者损其习气而复性,由暗而明。

 

既因本有之性而教,则德教之法宜循尊重、理解、引导、包容四道而为。所谓尊重者,以为人性本善,人格平等,信其本来有知,所知在道,是非善恶,莫不为良知良能,未可些许鄙夷。人或一时不知不能,不得遽以为天生不知不能,恐是物扰其心,气动其志,斯须不察,以致陷于习气而悖道乱德。推其本心,未必如此,故其行虽可诛,其性犹可尊。夫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仁者之爱,爱而不溺,仁者之恶,恶而不绝,其身可杀,其天赋性命不可杀也。即处万恶之流,尚须依法而惩,以直报怨,不可以怨抱怨,以暴易暴。究之,尊其性之得于天,哀其性之毁于习,听讼则欲其无讼,施刑则欲其无刑,斯乃圣人悲天悯人之心也。

 

本来有知,应然也;悖乱不知,实然也。应然之知何以一变为实然之不知?习气何以遮蔽天理良知?于此不可骤决,须平情推问。盖事必有因,纵不合规矩准绳,亦有所以如此之由。夫矩之为物,在教者固昭然若揭,又能克己复礼,不言而喻,在学者则或浑然盲昧,或身不由己,或明知故犯,或工夫退转,以致一错再错。皋陶颂帝舜之德:“宥过无大,刑故无小”,刻意为之者,虽小而必惩,无心之过者,虽大而可宥。学者犯错,但察其是过是故,而后按诸礼法可也。唯小大之宜,无过无不及之中,将待理解而后能。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得其所以、所由、所安,可谓理解者也。教者常持规矩以方人,学者每以逾矩而见责,在规矩与逾矩之间,不可不细察其故,唯理解而后能措置得宜也。

 

知其所以然之故,则教之为事,引导而已。引导与强制异趣,引导者,顺之也,强制者,逆之也。强制者,以不可抗之势,逼其就范,屈其俯伏,学者慑于威武,不得不从。然或貌晓而神昧,或口是而心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遂名改而实不改。盖学者于规矩之理解自有其所入之门径,虽咎误亦然,凡人去蔽见知,弃恶为善,亦莫不各有其门径。欲令学者自知过恶,心悦诚服,真悟实改,当就其已有之门径而引之于正道。孔子答七十子问仁,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辞不重复,实非欲下一放之四海而皆准之定义,乃欲因材施教,各就其气质之差而引之入于仁道也。颜子赞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岂浪语哉?如何因材施教、循循善诱?顺之而已。顺其理而推之,入善入恶,自明也;因其材而成之,或贤或愚,自愿也。圣贤顺导之术,教化之不二法门也。

 

德教之施,莫不欲人人得入圣域,然人虽共出于至善之本性,习气相去则远,以结果观之,究有智愚贤不肖之分,有人为圣为贤,有人为凡为恶,势难同一。当其为学之际,智者自可颖悟,愚者不免鲁钝,贤者先知,不肖者后知,中人以上举一而反三,中人以下力多而功少,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教者秉大公之心,不可偏私,厚此薄彼,智者固须善加点拨,愚者亦应徐扶其成。教与学始于天命,终亦归于天命,终始皆同,不同者,原始反终之途耳。俱往千里之外,有一日达者,有两日达者,有三日达者,其速不同,其至则一。得其一而容其速,教者之德厚也,厚德乃可载物。古来有闻道而喜者,有闻道而疑者,有闻道而鄙者,不唯所至有迟缓,即末亦有不至。阳明谓:“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孔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阳明所言,理想也;孔子所言,现实也。人不行道而自暴自弃,教者虽以仁慈为心,亦无如之何,正诸礼法而已。然虽正以礼法,亦无一毫私见,此即教者之包容也。故谓包容者,容愚者之后进也,容恶者之于礼法也,无专嫌于愚者,无私恨于恶者,廓然大公而已。

 

尊重、理解、引导、包容,德教之道也;圣人以斯道行教化之事,物用之大法在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天命之性人人本有,教者不能不尊而重之,既尊而重之,则不可直言而必婉言之。婉言不失于混蒙,令人“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则为诗教之长。今文六经以诗为首,颇含圣人教化之术,《书》云:“诗言志”,诗虽言志,而不直言,志寓于象,象融于境。诗以志教人,即以意象为兴发之方,感之以象,喻之以意,成之以境。诗教温柔敦厚,主文谲谏,本义即尊重与理解人之天性,委婉道之,循循诱之,非居高临下指斥之。王者之诗,天地之心也,尽善而尽美。学者受教于诗,不徒知美,亦知善也,不徒兴观群怨,亦能事父事君,是皆无不得于感动兴发之道也。

 

感动兴发可激起学者向道之心,好道之趣,然此乃为学之初阶,非究竟地步。兴于诗以尊重、理解之后,圣人又言立于礼,引导之以礼也。礼者,内有礼义,外有礼制。礼义,内在秩序也;礼制,外在秩序也。人之有德,于何见之?见之于尽伦。善处父子、夫妇、兄弟、君臣、朋友之伦,独立而乐群,可谓尽之。德者,体天道而得于己,合外在秩序与内在秩序而为一,善处伦理,斯谓之有德。德教之所以非强制而为引导,即信人心本有内在秩序也,一切外在秩序必以内在秩序为依准。盖内在秩序,天命之也,外在秩序,人为之也,人造秩序或有失当,天命秩序唯善而已,故人道当合于天道。教者日与学者相处,助其自明内在秩序以独立也。人之能立,立于群也,得内外秩序之中也,故曰立于礼。德教之初,兴于诗,德教之中,立于礼也。不明于礼,不尽于伦,不谓有德也。

 

《曲礼》云:“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立于礼,则亲疏定,嫌疑决,同异别,是非明,如是,一切人事关系皆得其节文。唯礼之大用在于分别,《乐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礼胜之弊在离,离必思亲,亲则用乐,故孔子曰:“成于乐”。乐能成德,不可独论,须序于诗礼之后,共为一体。诗可兴发与人为善之心,礼可楷定与人相对之伦,有此善心与彝伦,而于学者能尊重之、理解之、引导之,又惧其分离,乃以乐道疏通万类,俾其和乐,乃包容之。有子云:“礼之用,和为贵”,其此之谓乎?然乐之弊又在于流,过狎则侮,亦非可久可大之道。礼乐相须为用,礼以别异,乐以和同,明礼则知守分,人人各得其所,闻乐则敬而能爱,分而能合,人人不忘其一统之归。故《乐记》云:“礼乐皆得,谓之有德。”

 

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圣人所自任,学不厌而诲不倦。不厌不倦岂易言哉?为学,成己也;为教,成物也。成己难,成物尤难。观夫世俗,人常患于成己,遑论成物?为教之难,实难于成物。物与己本不能二之,《中庸》云:“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有成己之仁,仁者爱人,推己及人,亦可成物;有成物之知,能知者己,所知者物,亦可反己。成己正所以成物,己欲立而立人也;成物正所以成己,万物皆备于我也。人禀天命之性,与万物为一体,合外内之道,以身作则,修己治人,既能成己,亦能成物。唯量小者但好成己,不欲成物,然不能成物,实亦不能成己。故必有仁者爱人成物之心,乃能为教也。

 

施教之际,学者听而不闻,能尊重之否?闻而不明,能理解之否?明而不行,能引导之否?行而不果,能包容之否?要之,诲之不倦否?不倦,斯谓之有耐心也。盖由不学至于学,由学之浅至于学之深,皆须循之以序,俟之以时,不可骤跻。教者初见学者之愚钝,不可便轻忽;又见学者之贰过,不可便怠惰;终见学者之不成器,亦不可便动怒,可教则教之,不可教则不教。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不知而不愠,不教亦谓教,圣贤不绝人,明矣,是亦有耐心也。有耐心而后可以为教,无论身处何人何境,皆平心静气。学者听而不闻,教者亦尊重之;闻而不明,教者亦理解之;明而不行,教者亦引导之;行而不果,教者亦包容之。唯其不动心,而后教可行,若自乱其心,凡诸教法皆不可觅也。

 

于学者之不明也,教者则理解之,于其不行也,则引导之,莫不以学者为对象,知其所知,亦知其所不知,而后移其误以就其正,又导其所行,此非细心不能为也。殆学者各有才性之长短,又有覆蔽之偏倚,不可以一己之意而概断之,须深入其中,条分缕析,透察婉曲,而后因病立方,因人设法,始可冲决淤塞,豁然洞开。夫惟教者之心细,乃能极深研几,探赜索隐,于学者之病巨细靡遗,对治得方,而所教深中肯綮也。《大禹谟》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精者,细而不粗,明察秋毫,谓之细心也。一者,专而不杂,始终如一,谓之耐心也。道心之运在精一,精者,诚也,一者,敬也,耐心出于敬,细心出于诚,敬者心不动于物,诚者心能烛幽微。诚敬本于仁,故爱心之用,即在耐心与细心也。细心何求?求之于诚。诚者,体也;细者,用也。至诚如神,其心必细也。

 

德教之道,尊重、理解、引导、包容而已,所以行之之物用,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也。兴于诗,尊重、理解之用也;立于礼,引导之用也;成于乐,包容之用也。所以行之之心术,爱心、耐心、细心也。爱心,所以尊重之、包容之也;细心,所以理解之、引导之也;耐心,所以承爱心而启细心也。有内在之爱心、耐心与细心,外在之诗、礼、乐可运用自如,而后尊重、理解、引导、包容之道乃明。以全人之养成言,道德之教固不能超离知识、技能之教,人既须有道德,亦须有知识技能。有道德而无知识技能,其人必空疏,有知识技能而无道德,其人必堕落。然圣人之学,以道德为体,以知识技能为用,道德之体立,知识技能之用乃可致也。故肤论德教之道与术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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