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山野，一座南宋书院如何“重见天日”

来源：“湖湘地理”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四月初十日丙子

          耶稣2025年5月7日

南轩书院有着“四水归堂”的天井院布局。其建筑设计语言是从张浚后裔张铣清光绪年间所建兰花屋场中得到的启发。

以建筑载道

张栻是谁，张浚又是谁？我们知道朱熹，却未必知道南宋另一位理学大师张栻。我们知道岳飞，却未必知道另一位抗金名将张浚。张浚是张栻之父。两位四川人，在湖南生活了许多时日，最终都归葬湖南——宁乡巷子口，罗带山下（明嘉靖年间，敕封为“官山”），青羊湖畔。就在此地，张栻筑造了当时风云一时的南轩书院。张栻主教南轩书院（同时还主教岳麓书院），成湖湘学派一代学宗。关于书院建筑，建筑学专家们有研究：书院是儒家文化的空间表达。强调中轴对称，通过轴线布局体现“尊师重道”伦理等级。融入自然山水，追求礼（秩序）乐（和谐）相成的空间格局。书院选址多依山傍水（如岳麓书院倚山，白鹿洞书院临涧），以自然启迪心性，追求“天人合一”环境观。也注重自然调和：以亭阁、草地、园林等打破严肃感，形成“严肃-活泼”之动态平衡。书院建筑是“教育、学术、祭祀”三位一体的。建筑细节上，比如匾额、楹联、碑刻等元素，是直接传递学术思想的。书院同时也是地域性建筑，融合地方工艺与材料，湖南的书院，特有白墙黛瓦、风火山墙；也与北方书院的恢弘、江南书院的精巧形成对比。书院，“以建筑载道”。这，对于今日传统文化复兴中的建筑实践仍有深远影响。南轩书院，会是合乎理想的书院建筑吗？

对于南轩书院的造访，让这个春天多了一点意味。

以为这座（近）千年的书院已消失于时光，以为张浚、张栻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春天的一场行走，重新“见”到。

根据2014年冬考古勘测，张浚、张栻墓前一片田野，为南轩书院原址，这里“发现二处明显建筑遗迹，12处墙基墙址”。现今这座书院，是完全重构，完全想象的？这重构、想象合适合理吗？于是，好奇地奔赴。

“南轩书院”后门。

01 青山绵延且雄伟古人说“这里藏风聚气”

首先拜访的是张栻、张浚墓。大风之后的春日，宁乡巷子口。官山山麓，沿石阶而上，即是张栻墓。花岗岩围合，馒头型坟冢，青石墓碑，上刻“高瞻远瞩”四字。墓前有祭拜的香烛痕迹，还有一支白色玫瑰。张栻父亲张浚墓在东侧60米处，也是花岗岩围合，馒头型坟冢，青石墓碑上有“精忠大义”四字。墓前也有祭拜的香烛痕迹，石栏上还放着一束白色玫瑰。花束中的纸条上写着：“宋魏公张浚德远敬启：君有补天浴日之功，将军归来见太平。”落款是4月12日。看来是有人刚刚来过。

四围青山绵延且雄伟，林木葱郁，古人说这里“藏风聚气”，张栻《祭先祖文》也说“山川环抱，实为吉壤”。张浚公元1164年在江西余干病逝，张栻扶灵将父亲葬在这里。根据古制张栻需要守孝三年，他一边守孝，一边在父亲墓地对面的南轩书院讲学。

如今，千年前原址，立着重建的南轩书院。粉墙黛瓦，典雅，宁静。

飨堂。

墓与书院之间，有一座庄严肃穆的飨堂。有人祭拜，二位先生肖像前，立着长长的香烛。飨堂整体风格雄浑，不失亲和。斗拱勾连处，似乎隐藏着一个个岁月的谜语。堂中柱子刻着“短发西风八年泪湿龙塘土，衣冠俎豆千古名垂魏国祠”“石径松萝迷绝巘，云峰烟雨滴空林”。它们都是二公粉丝的纪念文字，前者出自清平江人李云度，后者出自清山西人做过钦差大臣的李徽。堂内墓文二则，碑文二篇，皆为朱熹所作。木构建筑与墓地之间，还有一道长长的神道碑，碑文也是出自朱熹——考古勘测此地有神道遗址。那么飨堂，是有所根据的。纪念性，有度，雅正。飨堂，是墓与书院之间，一个很好的衔接，或说隔断。

神道碑。

02 饮三杯酒即拍案唱楚辞，张栻全然不像理学家

一座“想象”出来的书院啊，可观可爱吗？在春天的植物清香中，走进书院——后门，两片风火墙带来一点飞扬感，但是低调。是个长条形四合院。旁边“道源”一门，门前楹联“寻源远接朱张脉，映日遥分洙泗光”。道，有源。书院，有源，而后有“四德堂”“四益斋”“养正斋”“希颜斋”“怀古轩”“六艺斋”等，雅，不失古朴，名字均来自张栻文章。

四围这些房间是以二祠为核心的：书院中轴，张魏公祠、南轩夫子祠并立。祠前树上皆挂着许愿的红色丝带，“金榜题名”啊等等。几个少年走到树下，“帅啊”，是附近学校的初三学生。还有两个女学生坐在树下石凳写生。还有家长推着婴儿车走来，沐浴着春日淡淡阳光……

南轩夫子祠。

张魏公祠。张魏公，张浚，南宋名相、抗金名将，看其塑像，是儒者统帅的样子，似略看出“刚直敢言，但易冲动”。张浚做宰相时，重用过岳飞。淮西军变中张浚处置不当，与岳飞不睦。当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害时，张浚被贬在永州。二人都是以“恢复中原”为己任的。

因抗金常被贬，张浚后半生多居湖南（永州，潭州）。死后葬在湖南。一是对于湖南很有感情，或因抗金事业未成，“耻回故乡”。又，作为不合时宜的主战派，葬在远离都城临安的宁乡，可少些风险。

张魏公祠。

南轩夫子祠。张栻，号南轩。其塑像是儒雅的，感觉是可亲的。张栻1133年生于四川绵竹，5岁随父生活在永州，在湖南生活了30多年。26岁，张栻到衡山拜访传二程之学的胡宏，因学识超群，被胡宏赞为“圣门有人，吾道幸矣”。为传胡宏之学，张栻在此地筑（张浚助力）南轩书院（张栻还主教岳麓书院）。不为科举，而以“明道济世”为办学目的——使南轩书院风云一时，与岳麓书院一道，成为湖湘学派的双中心。当时的学者“以不得卒业于湖湘为恨”。

南轩祠里见南轩手迹。《招隐》，还有《桑梓》《佳雪》《新祺》，字迹俊逸，优雅。能写出这样字迹的人，应是有几分可爱的。据说张栻本人也有点可爱。是吃货，爱一种永州特产“零陵香芋”，爱吃鱼，还跟朱熹讲：“湘中鱼羹甚美，惜君未来共啜。”也爱饮酒，“饮三杯酒即拍案唱楚辞，全然不像理学家”（朱熹）。

03 书院的建筑语言来自张浚后裔所建的兰花屋场

走出南轩祠，移步间是春天植物的好闻的气息。一块块绿色草地。草地里开着白的、黄的、紫色的小花。心不觉柔和摇曳。草地里躺着五六个射箭的靶子。张栻重视六艺。六艺之“射”，作为将门之后，张栻会射箭。传闻他“讲学如悬河，射箭似流星”。

作为教育家，张栻倡导培养经世济民之才，主张学、问、思、辨、行，五者循序渐进，学思并进。1167年秋，朱熹自福建远道而来拜访了张栻两个多月。二人在岳麓书院、南轩书院二地论学——就中和、太极、仁、知行等理学问题进行论辩。可以想象，当年二人同舟渡过湘江的样子。当年，就是在这里，山水环抱之中，每日清晨至日暮，二人对坐论学，才情激扬。一个34岁，一个37岁，可不意气风发？据说当时，听讲学徒千余，“舆马之众至饮池水立竭”（《宋元学案》），可见相当轰动。朱张会讲，开创了“不同学派公开辩论”的传统，王夫之评价：“道南正脉由此而昌。”

论学后朱熹离别，张栻写诗：“君行起我意，岁月频惊心。所愿各努力，济世还同襟。”二人从此结下深厚友谊，经常书信往来。

山水清寂，见证友情、师生情，应也见证爱情。张栻与妻子宇文氏感情深笃，妻亡未续弦，有悼亡诗，“幽兰已萎露，独坐忆平生”。张栻在《孟子说》中，强调“夫妇有义”，反对“色衰而爱弛”。相较朱熹“存天理，灭人欲”，晚年纳妾（据文人笔记），而受人非议，张栻讨喜许多。一代大儒，博学，飒酷，有趣，还深情……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呢。张栻47岁英年早逝，朱熹称：“吾道益孤”。

在植物清香中闲走于书院。窗子、屋檐、门……这里的建筑语言来自八九公里外的兰花屋场（张浚后裔张铣于清光绪年间所建）——这是一种文化寻根，书院设计者、建筑师杨建觉说。各个庭院，大小不一、深度不同，严谨中有自由、自由中有法度。整个四合院，中轴对称，富有曲折变化，是传统湖湘建筑的空间布局。具体而言呢，以二祠为中轴，中轴右边为“四德堂”，包含正厅、养正斋、希颜斋和研习室、报告厅等；“正厅，是仿宋代学院正堂规制，供讲学之用”。中轴左边，则为南轩书院遗址（就是如今的一片青青草地）、四益斋，做湖湘文化展陈之用。可见建筑师确实未拘泥于“原样”，而是在“创造”。

呀，尤其着迷于庭院中的天井，仰首一片蓝天，仿佛是天外天，仿佛是千年云烟，仿佛接通今古。

粉墙上时见小小宝瓶窗子，寓意平安。尺寸的小，得窥堂奥。走廊，一根根柱子，一寸寸时光，遥想当年学生们（状元易祓等等）在这清隐之地潜心求学，想要在混乱不安的时代，有所执着。南轩及岳麓，影响了明清乃至近代湖南的学术风气。

粉墙旁，有高高的树。看到阳光如水漫过墙壁，漫过树木。“慢浸”，是一种渲染，是一种疗愈，是一种理想状态。走着，时时得见青山。走着，渐有了点天人合一的感觉。哈。

此地确为求学佳绝之地。如今定期有教授学者过来讲课。湖南大学、湘潭大学、湖南第一师范的学生定期过来听讲，湖南其他学校的学生也有组团过来。“有人为了来听讲，提前几天就来了，住到了附近民宿。”“和岳麓书院是姊妹学院，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全过程全方位参与了书院建设的。”附近村民家的小婴孩们，也一个个在婴儿车里被推进来……学术熏陶由婴孩起。

下午4点半，书院下班落锁，挡住了刚刚由长沙城区开了两个多小时车来到的三个中年女子以及一个睡在婴儿车里的孩童。她们说：“看小红书，这里好美。”

走出南轩书院——正门。对面有照壁。传统格局，藏风纳气。照壁后面，是湖，据说夏日会长满荷花。还有小石桥，以及“忠孝勤俭”牌坊，牌坊另一面也有字：“濬源泗水”。

“忠孝勤俭”牌坊。

04 历史不可返回但可以遥想

牌坊之外，一座长龙似的暗朱色的桥架在绿色的辽阔原野。绿野之上，一道窄窄的溪水流淌，一群牛羊闲庭散步……这是一片滩涂，丰水季水是漫上来的——便是传说中的青羊湖了，碧波荡漾，岸芷汀兰。二三黑翅白腹的鸟，飞来长桥。奔上长桥。是钢筋水泥桥墩，木结构桥身，比想象中浑厚、古拙。站在桥上环视四野，莽莽青山，一座一座，墨绿黛绿苔绿雾绿远近不同深浅不同的绿，是摄影难以表达的，怕也是寻常画作难以表达的。此乃“风水宝地”。除了这四字，确实找不到合宜字眼。桥面2米多宽，行至中途，有一个变奏，桥成拱形，上坡，下坡，复归平坦。走过长桥（官埠桥），是个五彩翘檐亭子（御碑亭）。亭子里两个古旧的麻石碑，上刻“大小文武官员，至此止步下车”。这是清同治八年，御赐的下马碑。碑曾遗失多年，幸有岳麓书院老山长陈谷嘉先生从官山村一农户猪圈内找到。

御碑亭。

如果算上临104县道的汉白玉南轩门牌坊、御碑亭、官埠桥、“忠孝”牌坊，这一段长长的先导路程，仪式感十足，也给了书院足够的尊重。根据考古专家的复原图，原书院面积有限，格局简约。如今重建的书院，阔大，且丰富得多。是一种巨大想象力的产物。业内业外将如何评价？私人对这空间，心有不舍。于是由御碑亭、桥、牌坊……再次行走了一遍，夕阳渐尽，绕行书院。枕山环水，书院是朴实低调地融入自然的啊。

书院前绿野之轻盈，书院院落之庄重，后山之壮美，有意味的对照。一门一路、一亭一碑、一坊一湖、一院一山，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架构与意韵。

这番景致——南轩先生当年所见如是吗？当年，王夫之、曾国藩等也曾前来拜谒，他们眼中所见又是如何？

“历史不可返回，但可遥想。”南轩书院的设计者，建筑师杨建觉如是说。以历史为基石，以想象为马，构建了一个梦——落地成真，“有限时间，有限金钱，能做到多少，做到多少”。如此书院，很理想主义。喧嚣时代难得情怀。是想呼唤重续千年文脉，是构筑一个物理空间，让今人去溯源、探寻，去穿越时空，进入前人的故事、人生，获得滋养、启示。“建造一个场景，让故事发生。”今人所得，就是新的故事。

春草无时无刻不芬芳。不知何时会再来。

第三次走上长桥。绿野辽阔，牛羊归家，飞鸟飞向远方……

长桥。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