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邓秉元:孔门的形成与春秋末期的学术分野——从七十子之学的分化说起》
来源:“经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四月廿四日庚寅
耶稣2025年5月21日
2025年5月19日下午,由同济大学经学研究院举办的“同济·敦和经学高端讲坛”第十八期在同济大学云通楼410举行。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邓秉元先生应邀作了题为《孔门的形成与春秋末期的学术分野——从七十子之学的分化说起》的讲座。本场讲座由谷继明教授主持。
主持人:谷继明教授
邓教授在经学、经学史领域耕耘多年,著有《王学与晚明的师道复兴运动》《周易义疏》《孟子章句讲疏》《新文化运动百年祭》等专著。邓教授还于2016年创办了《新经学》辑刊,为新时代条件下的新经学研究开辟了一方学术天地,也为推动国内经学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
主讲人:邓秉元教授
本次讲座,邓教授以孔门分化为切入点,通过重构孔门弟子的学术分野,揭示儒家与墨家、道家的内在关联,并重新诠释孔子思想对先秦学术格局的塑造作用。讲座以经学为本体,融合历史学、哲学视角,提出若干突破性观点,为理解先秦学术流变提供了新范式。本次讲座内容主要可以分为以下几个部分:
一、先秦学术的基本框架
邓教授首先梳理了先秦学术的两类框架,为后续分析构建基础:
其一,《汉书・艺文志》“九流十家”体系。该体系由班固在刘歆《七略》基础上整理而成,构建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的学术分类框架。其中“诸子”部分将战国思想流派归纳为儒、道、墨、法、名、阴阳等九流,加上小说家形成 "十家"。邓教授特别指出,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道家为诸子之冠,强调战国中后期学术分化中的交融特征,如“儒分为八”“墨离为三” 的记载,反映了学派内部因地域、问题意识差异形成的多元发展路径。该框架的价值在于建立了官方学术史书写的典范,但局限于汉代视角,对春秋末期学术分野的原生状态呈现不足。
其二,《庄子・天下篇》“道术分化"”理论。提出“古之道术”因周制崩解分化为三派:分别是邹鲁之士、缙绅之学(六艺);数度(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百家之学(诸子)。官学解体后,知识阶层民间化催生的思想流派。该框架揭示学术分化的制度根源,为理解春秋学术格局提供关键视角。
二、孔门的分化
孔子逝世后,孔门弟子因学术倾向与实践路径的差异逐渐分化,这一过程既受春秋末期礼崩乐坏的时代环境影响,亦源于孔子思想本身的包容性与开放性。邓教授指出,孔门分化并非简单的师承断裂,而是孔子“集大成”思想在不同维度上的展开。以孔门四科来看,德行科以颜回为代表,注重“仁”的内在超越性,追求“心斋”“坐忘”的精神境界,其思想通过颜氏后学与战国道家形成隐秘关联;政事科以子路、冉有为典型,强调技术实践与政治效忠,子路“旧法世传之史”的身份使其成为沟通殷商数度之学与墨家思想的桥梁;文学科以子夏为核心,专注于六艺传承与礼制研究,为汉代经学奠定基础。
这种分化在《论语》中已有预兆:孔子对子路“由也升堂,未入于室”的评价,暗示其学术未臻化境;而子夏因曾子“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的批评“投杖而拜”,则折射出传经之儒与现实政治的张力。孔门内部的多元性,实为战国诸子“道术为天下裂”的前奏。
三、子路之儒与墨家
邓教授提出,墨家思想与子路学派存在深层关联,这一假说挑战了传统儒墨对立叙事。子路作为春秋末期技术精英的代表,兼具双重身份:既是孔门早期弟子,又是殷商“旧法世传之史”的继承者。
子路强调“食其者不避其难”的效忠精神,与墨家“尚贤”“尚同”(逐级服从)的组织原则一致;其军事实践中运用的“沟垒兵法”,与《墨子・备城门》等篇记载的守城技术高度重合,体现技术官僚的专业传统。墨家“天志”“明鬼” 的信仰体系,可视为数度之学中对天道规律认知的宗教化表达。二者均主张通过可验证的客观标准规范人间秩序,区别于儒家对道德自觉的依赖。子路家族世为“士庶人在官者”,属于掌握技术知识的低阶贵族,与墨家“农与工肆之人”的阶级基础相近。墨家组织的“钜子制”“赴汤蹈火”的纪律性,正是子路“由也果”性格在团体中的制度化体现。
尽管史料中缺乏子路学派的直接记载,但通过《墨子·非儒》对儒家“弦歌鼓舞”的批判,可反推墨子所非之儒实为子夏一系的礼乐之儒,而非子路的技术之儒。这一发现重新定位了墨家在先秦学术谱系中的坐标。
四、狂简派与道家
邓教授进一步将研究视野扩展至孔门之外的“狂简派”,认为此群体是连接孔门与道家的关键环节。狂简派以楚狂接舆、子桑伯子、原壤等为代表,主张“临丧而歌”“不拘礼法”,以极端行为解构世俗伦理,其思想核心是“知命之学”——即通过对天命的内在体认,超越形式化礼制的束缚。
孔子与狂简派的关系呈现动态演变:早年受殷商文化影响,其“多能鄙事”的实践倾向与狂简派相通;三十岁“问礼老子”后,吸收狂简思想中的心性论精华,转化为“仁礼合一”的中道观;五十岁“知天命”则贯通生死之学,形成《周易·大过卦》象征的生命超越境界。战国道家实为狂简派未入孔门者与颜氏之儒的合流:庄子通过重塑颜回形象(如“心斋”“坐忘”),将狂简派的批判精神升华为形而上学体系;而《老子》“绝仁弃义”之说,实则针对子夏一系僵化的礼乐教化,而非孔子本人的“仁学”理想。
五、孔子思想的阶段性演进与“集大成”
邓教授特别强调孔子思想的动态性,其学术生涯可分为三个阶段:
早年“技术精英”阶段:出身“旧法世传之史”,精通射御、兵法,思想接近墨家伦理。老子“去子之骄气与多欲”的告诫,折射其早年刚直外露的性格;
中年“问礼转型”阶段:三十岁后吸收狂简派心性论,转向“大人之学”,以“文质彬彬”调和殷周文化差异,奠定“仁礼合一”框架;
晚年“知命贯通”阶段:五十岁后通过诠释《周易》,将“生生之学”与生死超越结合,形成“未知生,焉知死”的终极关怀。
孔子通过“集大成”实践,将殷商数度之学、周代礼乐文明、狂简派心性论熔铸为有机整体。其逝世导致“磁场效应”消失,门徒依各自禀赋重归殷、周、狂简三派传统,最终衍生出战国儒、墨、道三家。汉代“六艺统诸子”的学术体系,实为孔子整合力的历史投影。
六、总结
邓教授的论述始终以经学为方法论基底。他认为,六艺、旧法世传之史及百家之学,大体可与后世经史子三者相应。墨学其实即渊源于鲁地的旧法世传之史,甚至孔子、子路本来也是此派人物。同时,春秋末期国际上存在一个相互具有广泛联系、强调礼义、蔑视礼法的狂简派学者群;而孔子之学本身与流俗礼学在精神上明显有别。据此可知,在孔子之前,晚周学术已经形成三派,即讲求诗书礼乐的缙绅之学、旧法世传之史与狂简派。孔子崛起于旧法世传之史,其后又吸收了狂简派的精华,并最后拯救了缙绅先生的诗书礼乐之学,因此成为周公之后虞夏商周四代学术的集大成者。由于孔子的巨大感召力,旧史派、狂简派一度皆有重要人物(如子路、颜回)进入孔门,成为德行、政事两科的代表人物。但当孔子去世后,却又因孔门六艺之学的刺激,而各自发生自觉,这就是道、墨两家的起源。
以上为邓教授讲座之大要。
邓教授的讲座主题鲜明、内容丰富、条理分明,启人深思。讲座结束后,进入讨论环节。邓教授对现场听众们的问题一一做了细致耐心的解答。最后,谷继明老师代表经学院对邓教授莅临讲演表示感谢。本次“同济·敦和经学高端讲坛”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