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寺西】人受体与心性主体:朱熹理学与阳明心学的分野及其与基督教圣灵论的比较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5-08-12 20: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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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受体与心性主体:朱熹理学与阳明心学的分野及其与基督教圣灵论的比较

作者:里寺西

来源:作者赐稿儒家网发布

 

引言:问题的提出与比较框架


在中国哲学史上,朱熹理学与阳明心学关于"良知"本源的争论构成了宋明理学发展的核心线索。这一争论不仅涉及认识论层面的分歧,更深刻地反映了两种不同的天人关系模式。本文试图通过"受体-主体"的分析框架,系统比较朱熹与阳明在良知问题上的根本差异,并以基督教圣灵论作为参照系,在跨文化的视野中深化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朱熹(1130-1200)建立的理学体系将良知视为"天理"在人心中的映射,强调通过"格物穷理"的外向认知路径来把握天理。在这个模式中,人心作为"受体",需要通过持续修养才能完全显现先天固有的"昭明灵觉"。与之相对,王阳明(1472-1529)在龙场悟道后提出的心学体系,则主张"心即理"、"良知即天理",将人心提升到与天道等齐的地位,从而完成了从"受体"到"主体"的哲学转变。


基督教圣灵论为这一比较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参照。在基督教神学中,圣灵既是三位一体上帝的位格之一,又是内住在信徒心中的引导力量。这种"超越而内在"的特质,与朱熹"天理-灵觉"的结构具有形式上的相似性;而阳明心学对天人界限的消解,则与基督教神秘主义传统形成有趣的对照。通过这一比较,我们不仅能更清晰地把握朱王二学的差异,还能在跨文化的视野中反思中西方关于超越性问题的不同思考路径。

 

第一部分:朱熹理学的"受体"模式


1.1 天理系统的纵向建构


朱熹的哲学体系建立在严密的"理气论"基础上。他认为"理"是宇宙的最高本体,既是万物存在的"所以然之故",也是道德实践的"所当然之则"。在《朱子语类》中,朱熹明确指出:"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这一论述确立了天理的绝对优先性,使其成为超越于具体存在的形上实体。


理气关系构成了朱熹宇宙论的基本框架。"理"作为普遍法则,"气"作为构成万物的质料,二者的结合产生了具体事物。朱熹用"月印万川"的比喻来说明"理一分殊"的道理:"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极尔。"这意味着每个具体事物都分有了普遍的天理,但需要通过特殊的认知途径才能把握。


在认识论层面,朱熹提出了著名的"格物致知"说。他在《大学章句》的"格物补传"中强调:"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这一认知路径具有明显的"横向认知,纵向超越"特征:人首先需要通过对具体事物之理的探索(分殊),然后才能上升到对普遍天理(理一)的把握。这种认知模式决定了人在朱熹体系中的基本定位——作为天理的认知者和接受者。

 

1.2 良知作为天理在人心中的映射

 


在朱熹的体系中,"良知"概念具有特殊的地位。他认为良知并非完全内在于人心,而是天理在人心中的特殊呈现。朱熹在《孟子集注》中解释良知时说:"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这表明他将良知理解为一种先天的道德判断能力,但这种能力的根源仍在于天理。


为了说明人心认知天理的具体机制,朱熹提出了"昭明灵觉"的概念。在《答陈器之》书中,他指出:"人心虚灵,知觉无不通透,但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昏暗而不能自明。"这一论述揭示了朱熹认识论的关键:人心本具认知天理的能力(昭明灵觉),但这种能力可能被气禀和物欲所遮蔽,需要通过持续修养才能完全显现。


朱熹常用"镜喻"来说明这一认知模式。在《朱子语类》中,他说:"心犹镜也,但无尘垢之蔽,则本体自明,物来能照。"这个比喻形象地展现了朱熹思想中天人关系的基本结构:天理如同外界的光源,人心如同需要不断擦拭的镜子,只有保持镜面的洁净(通过道德修养),才能清晰地映照天理。在这个模式中,人心始终处于"受体"的地位,需要通过持续努力才能实现与天理的合一。

 

1.3 工夫论中的主客二分


朱熹的修养论集中体现在"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中。他在《戊申延和奏札》中强调:"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这一看似简单的命题实际上包含了复杂的哲学内涵:天理与人欲被置于对立的两极,道德修养的过程就是不断克制人欲、彰显天理的过程。


"居敬穷理"构成了朱熹工夫论的两大支柱。"居敬"指内心保持专注和敬畏的状态,"穷理"则是对事物之理的深入探究。朱熹在《大学或问》中指出:"敬者,一心之主宰而万事之本根也;穷理者,穷究其所以然与所当然也。"这种修养方法强调通过持续的外向认知和内在修养,逐步实现对人欲的超越和对天理的把握。


与基督教神学的比较可以帮助我们更清晰地把握朱熹思想的特点。托马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提出的自然神学理论认为,人类理性可以认识上帝的存在,但这种认识需要神恩的辅助。这与朱熹"格物穷理"需要"昭明灵觉"的观点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然而,阿奎那强调神人之间的绝对差异,而朱熹则主张通过持续修养最终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第二部分:阳明心学的"主体"革


2.1 良知的本体论转向


王阳明的哲学突破发生在1508年的"龙场悟道"。在被贬贵州龙场驿的极端困境中,阳明对朱熹的格物说产生了根本性质疑。他在《年谱》中记载这一思想转变:"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这一神秘体验促使阳明重新理解《大学》"格物"的真义,从而开创了心学传统。


阳明对朱熹最根本的修正在于"心即理"命题的提出。在《传习录》中,他明确反对朱熹将心与理二分:"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这一命题彻底改变了理学的理论架构:道德法则(理)不再需要向外求索,而是直接内在于人心之中。阳明用"孝"的道理来说明这一点:"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都只在此心。"


 "致良知"说是阳明晚年的定论。他将良知定义为"是非之心",强调:"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这种对良知自发性的强调,使道德主体性得到空前凸显,人心从朱熹体系中的"天理受体"转变为具有创造性的道德"主体"。

 

2.2 消解天人界限的三种路径


阳明通过多重路径打破了朱熹建立的"天人二分"结构。在认识论层面,他提出"良知不假外求"的原则。在《答顾东桥书》中,他指出:"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这种对内在判断力的绝对信任,使外在权威(包括经典和圣贤之言)的约束力相对化。


在宇宙论层面,阳明发展出"万物一体"的思想。在《大学问》中,他论述道:"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这种思想并非简单的宇宙论描述,而是强调通过道德意识的扩展,实现人与宇宙的本体论统一。阳明用"明镜"的新比喻取代了朱熹的"镜喻":"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


工夫论层面,阳明提出"事上磨练"的实践方法。与朱熹强调读书穷理不同,阳明更注重在日常事务中体认良知。他在《传习录》中举例说:"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这种强调实践性的修养方法,使阳明的哲学具有鲜明的行动主义特征。

 

2.3 与基督教神秘主义的比较


阳明的"心即理"思想与基督教神秘主义传统存在有趣的相似性。中世纪神秘主义者埃克哈特大师(Meister Eckhart)提出,在灵魂最深处存在与神合一的"火花"(funklein)。他在《讲道集》中说:"神性根基(Gottheit)与灵魂根基是同一个。"这与阳明"人心是天渊"的说法具有结构上的对应。


然而,二者存在根本差异。基督教神秘主义通常伴随着对世俗世界的否定,而阳明则强调"不离日用常行内"的实践智慧。更重要的是,基督教始终保持着神人之间的本质区别,而阳明则完全消解了这种差异。正如当代神学家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指出的,基督教的神秘合一始终是"被接纳的合一",而非本质上的同一。


阳明的思想更接近泛神论立场,但他通过强调"致良知"的实践维度避免了纯粹思辨的泛神论困境。他在《答陆原静书》中说:"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这种既超越又内在的特质,使阳明心学在保持形上高度的同时,又不脱离具体的道德实践。

 

第三部分:基督教圣灵论的参照性解读


3.1 圣灵论的三重维度

 

基督教圣灵论提供了理解朱王差异的重要参照。在《圣经》中,圣灵首先表现为"创造之灵"。《创世记》1:2记载:"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这里的圣灵作为上帝创造世界的媒介,与朱熹"理在气先"的天理具有相似的形上地位。


作为"启示之灵",圣灵在基督教认识论中扮演关键角色。《约翰福音》14:26记载耶稣的应许:"但保惠师,就是父因我的名所要差来的圣灵,他要将一切的事指教你们。"这与朱熹"昭明灵觉"作为认知天理的中介具有功能上的相似性。然而,基督教的圣灵具有位格性(Personhood),能够主动引导信徒,而朱熹的"灵觉"仅是认知功能。


圣灵作为"内住之灵"的教义,在《哥林多前书》3:16中得到明确表达:"岂不知你们是神的殿,神的灵住在你们里头吗?"这种"超越而内在"的特质,与阳明"心即理"的思想形成有趣对照。但基督教始终坚持圣灵的神圣超越性,与阳明彻底的内在化倾向形成鲜明对比。

 

3.2 人神关系的不可逆性


基督教神学特别强调神人之间的绝对差异。加尔文在《基督教要义》中指出:"人与神之间存在着无法测量的距离。"这种"无限质性差异"的教义,使基督教与阳明心学划清了界限。即使在最亲密的神秘合一体验中,基督教仍保持创造者与被造物的本质区别。


二十世纪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思想。他在《教会教义学》中强调:"上帝之言永远是从上到下的运动,从来不会变成从下到上的运动。"这种单向的启示模式,与朱熹"格物穷理"的认知路径有相通之处,但与阳明"心即理"的主张形成根本对立。

 

3.3 救赎论与工夫论的差异


基督教"因信称义"的教义与儒家修养论形成鲜明对比。马丁·路德在《论基督徒的自由》中强调:"唯独信心使人称义,而不需要任何善工。"这种强调神恩优先性的立场,与朱熹"居敬穷理"的渐进修养和阳明"致良知"的本心自觉都大异其趣。


奥古斯丁在《论恩典与自由意志》中提出的"恩典先于意志"原则,更凸显了基督教与儒家在人性论上的根本差异。儒家(无论是朱熹还是阳明)都相信人性本善,可以通过修养实现道德完善;而基督教则认为人性因原罪败坏,唯有依靠神恩才能得救。这种差异决定了二者在道德实践路径上的根本分歧。

 

第四部分:哲学比较的现代启示


4.1 认知模式的文明差异


通过朱王二学与基督教圣灵论的比较,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中西方在认知模式上的深刻差异。西方传统(特别是基督教传统)强调"神中心"的认知路径:真理最终来源于上帝的启示,人类理性需要服从信仰的指引。这种传统在近代虽然经历了世俗化转型,但其基本结构仍然影响着西方思想。

 

中国儒家传统则发展出"心性"认知模式。无论是朱熹的外向穷理还是阳明的内向体证,都坚持道德真理可以通过人的努力来把握。这种传统塑造了中国文化中特有的人文主义精神:不依赖超越的神圣启示,而是通过修养和实践来成就道德人格。

 

4.2 主体性问题的再思考


阳明心学对道德主体性的高扬,在比较视野中显示出特殊价值。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确立的认知主体相比,阳明的"良知"主体更强调道德维度的优先性。这种思想资源对于反思现代性中的主体性困境具有重要启示。


当代哲学家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根源》中指出,现代性的一个核心问题是"缓冲自我"(buffered self)的形成——人与超越维度隔绝,陷入封闭的主体性。阳明的"万物一体"思想可能为克服这一困境提供资源,因为它既肯定主体性,又保持向超越维度的开放。

 

4.3 生态哲学的潜在贡献


朱熹"理一分殊"的思想与当代生态哲学有诸多契合点。过程哲学家怀特海(A.N. Whitehead)提出的"有机哲学",强调宇宙是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这与朱熹的"万物一理"思想遥相呼应。不同的是,朱熹的"理"是静态的形上实体,而怀特海则强调过程的动态性。


 阳明的"心物同构"思想则与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形成对话。挪威哲学家阿恩·奈斯(Arne Naess)提出的"生态自我"(ecological self)概念,强调通过认同扩展实现与自然的合一,这与阳明"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命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结论:受体与主体的哲学意义


通过系统的比较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朱熹理学与阳明心学代表了儒家内部两种不同的天人关系模式。朱熹的"天理-灵觉"结构保持了天人的适度张力,人心作为"受体"需要通过持续修养来契合天理;而阳明则通过"心即理"的命题,将人心提升到与天道等齐的地位,完成了从"受体"到"主体"的转变。


其次,基督教圣灵论为理解这一转变提供了重要参照。朱熹的思想与基督教圣灵论在结构上具有相似性,都强调超越本体的优先性和认知中介的必要性;而阳明对天人界限的消解,则接近基督教神秘主义传统,但又保持了儒家特有的实践品格。


第三,这一比较揭示了中西方在超越性问题上的根本差异。基督教始终坚持神人之间的绝对界限,而中国儒家(特别是阳明心学)则更倾向于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差异塑造了两种文明不同的精神气质和价值取向。


最后,这些传统思想资源对解决现代性问题具有重要启示。朱熹的"理一分殊"思想可以为生态哲学提供本体论基础;阳明的道德主体性学说可以回应现代性中的认同危机;而基督教的圣灵论则提醒我们保持对超越维度的开放。

 

在全球化时代,深入理解这些不同传统的思想资源,进行创造性的对话和整合,将有助于我们应对当代文明面临的各种挑战。这或许正是比较哲学研究的最终价值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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