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努力地活着》出版暨译后记

栏目:他山之石
发布时间:2025-08-21 09: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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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此努力地活着》出版暨译后记

 


 

[美] 克兰西·马丁,《我如此努力地活着:一位重度抑郁的哲学教授的自述》

吴万伟译,金城出版社

2025年8月。

 

作者简介

 

克兰西·马丁(Clancy Martin),美国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哲学教授,印度阿育王大学哲学教授,曾获古根海姆基金会颁发的古根海姆奖。他的研究涵盖社会与行为健康伦理领域,尤其专注于自杀预防、成瘾治疗以及将讲故事作为治疗过程一部分的应用。他写小说纪实文学,也撰写哲学著作。他的作品已经被译为三十余种语言。

 

译者简介

 

吴万伟,武汉科技大学外语学院教授,翻译研究所所长。已经出版的翻译作品主要有《良好生活的哲学》、《中国新儒家》、《分配正义简史》、《大西洋的跨越》、《儒家民主:杜威式重建》、《贤能政治:为什么尚贤制比选举民主更合适中国》、《圣境:宋明理学的当代意义》、《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哲学的价值:一种多元文化的对话》、《自然道德:对多元相对论的辩护》、《有思想的生活:智识生活如何滋养我们的内在世界》。

 

书籍简介

 

“我想尝试着光明正大地、带着尊重与同情谈论这件事。”

 

“归根结底,这是从根本上认可生命的故事。”

 

哲学教授克兰西·马丁呕心沥血之作。

 

一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生命之书。

 

●畅销书《正午之魔》作者,著名心理学家安德鲁·所罗门诚挚推荐

 

●《纽约时报书评》年度编辑精选

 

●《波士顿环球报》年度最爱图书

 

●《时代》周刊年度百大必读图书

 

●《科克斯书评》年度最佳非虚构图书

 

本书由哲学教授克兰西·马丁创作,内容部分是回忆录,部分是哲学文本,部分是行动指南。作为回忆录和哲学的结合体,它带有自我帮助类书籍的少许特征。作者在本书中做出了一种诚实的尝试,向读者展示他的挣扎和逐渐克服这种思想困扰的历程。作者用幽默的、亲切的、推心置腹的口吻与读者交谈,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些话语想与踏在刀锋上的人说一说。

 

本书分为三部分,对应作者人生的三个关键阶段。作者考虑了自我毁灭的想法最初渗透进人们心理的过程是多么复杂和普遍,在探索自己的体验中:他也描述了知名作家和明星的自杀历史。作为哲学家,马丁提供了有关弗洛伊德的犀利深刻的见解,假设人有“死亡冲动”,这就像吃饭一样,是强烈和根本的心理欲望。同时作者向那些正在与毁灭念头斗争的人表明,他们并不孤单,这种欲望--就像其他欲望一样——几乎总是暂时的,也是可以避免的。本书深入剖析了作者重度抑郁的成因、影响以及与之斗争的过程,旨在让公众消除对一些行为的刻板印象,更有同理心地看待社会上或身边的相关问题,并鼓励读者战胜一时的痛苦和艰难,找到生的希望。

 

书籍目录

 

致读者

 

前 言

 

第一部分 看一看真实的自己

 

第一章 你真的了解自己吗?

 

第二章 心之呼唤

 

第三章 门总是为你敞开着

 

第四章 如何成为更好的父亲?

 

第二部分 一只脚踏入坟墓

 

第五章 醉生梦死

 

第六章 哲学的慰藉

 

第七章 致死的疾病

 

第八章 不相信来世,那就欢迎来到精神病院

 

第三部分 漫长的回归之路

 

第九章 相信相信的力量

 

第十章 努力让生活变得更好一些

 

第十一章 西西弗斯的快乐

 

附录 樱桃的滋味

 

《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译后记


 

一、关于作者

 

克兰西·马丁(Clancy Martin),在堪萨斯城密苏里大学讲授哲学,在堪萨斯城的密苏里大学和印度新德里的阿育王大学(Ashoka University)都有教书任务,除了哲学专业著作,还出版过很受推崇的小说《如何销售》和《爱情、谎言和婚姻》。翻译过尼采、克尔凯郭尔等哲学家的哲学著作,获得德国古根海姆奖学金,文章发表在《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哈波斯》、《时尚先生》(Esquire)《新共和》、《拉法姆季刊》、《信徒》、《巴黎评论》等报刊。这位哲学教授和随笔作家现年55岁,是曾多次戒酒的酗酒者,写过两本小说,结过三次婚,生有五个孩子,尝试自杀过十多次,包括六岁时扑向开过来的公共汽车。(book review, 2023-03-26)

 

二、缘由

 

译者首次关注克兰西·马丁教授是在2013年,他的“论自杀---为什么要探讨自杀问题?”被翻译发表在译者的博客上,后被《共识网》等网站转载。[①]后来也陆续翻译过该作者的若干文章[②],对这位学者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2023年3月31日,译者从作者那里得知东方巴别塔(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获得《我如此努力地活着》的中文版权,承蒙刘洋老师的信任和厚爱,我们很快签订了委托翻译合同。大约两个月之后,刘老师还将另外一本哲学书---格雷林教授的《哲学与人生》也委托给译者和外院的同事崔家军老师一起来翻译。刘老师的完全信任和热情帮助令译者感到责任重大,故而竭尽全力,但愿能够顺利完成这项任务。在翻译该书之前,译者曾翻译过西蒙·克里奇利(Simon Critchley)的《自杀遗书写作工作坊》一书。克里奇利教授在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任教,是《纽约时报》哲学专栏《哲人之石》的主持人,著有《论幽默》、《哲学家死亡录》、《如何停止活着开始忧虑》、《不可能的对象》、《物质的重要性》、《无信仰者的信仰》、《保持幻觉:哈姆雷特原则》、《大卫·鲍威》和《记忆剧场》。虽几经努力,联系过多家出版社,皆因各种原因而搁浅。此次《如何不自杀》的翻译和出版可以算是对译者在这方面的兴趣和努力的补偿,因而甚感欣慰。

 

这里,译者对《自杀遗书》稍作一些介绍,读者可以将其作为阅读本书的背景资料,有兴趣的读者或许还可以将两本书一起阅读,从中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相似性和差异。西蒙·克里奇利的《自杀遗书》一直被当作小说、个人回忆录或哲学论文来阅读。事实上,《自杀遗书》是这些又不全是。《自杀遗书》既是哲学探索练习,又是非常感人的个人内心告白。它表达了对当今讨论自杀的框架体系和模式的担忧和不满。它讲述了个人故事(他自己的和别人的),与读者有个人接触,但又维持了其他人生著作的哲学和理论说服力。该书探索了克里奇利本人与自杀的关系,讨论了自杀在大众文化和明星文化中的作用,从哲学上探讨了当今社会自杀话语中存在的问题。《自杀遗书》探讨了有关自杀的文章和自杀者写的文章。我们缺乏诚实谈论自杀问题的语言,因为这个话题很难思考,它既让人感到非常不愉快又令人厌恶地吸引人。就好像我们离自杀非常近,我们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事实几乎让我们受不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思。克里奇利引用了郁郁寡欢却文笔流畅的罗马尼亚哲学家埃米尔·萧沆(EM Cioran)的观点:“每一本书都是推迟的自杀。”

 

该书的正文之前有个墓志铭,是个类似中国的文字游戏,内容如下:

 

Shall we all die?

 

We shall die all.

 

All shall die we

 

Die all we shall. --- Epitaph in Cunwallow Churchyard,Cornwell, England (p.9.)

 

我们都要死吗?

 

我们都要死

 

都要死我们

 

死我们都要。--- 英格兰康沃德存沃罗教堂墓地的墓志铭(第9页。)

 

作者在开头第一句中就说,本书不是自杀遗书。类似的,正如本书标题《我如此努力地活着》所示,马丁这本书不是为自杀辩护的书,更不是鼓励人们去自杀的。这是第一段的内容:“爱德华·列维(Edouard Levé)在2007年将小说《自杀》手稿交出去10天后,在公寓里上吊自杀。当年42岁。让·埃默里(Jean Amery)的《论自杀》在1976年出版两年后,作者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当年他65岁。1960年,阿尔·贝加缪在提出自杀问题八年后,死于一场车祸。他以为自杀问题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已经解决。据说,他曾经说过死于车祸是所有死亡中最荒谬的,而他的死亡的荒谬性进一步增强,因为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张没有使用的火车票。他当年46岁。”

 

克里奇利在采访中承认他是存在主义者,一辈子都是存在主义者,虽然花费了很多时间才公开说出,但这是真的。他喜欢早期海德格尔、列维纳斯、梅洛·庞蒂、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克兰西·马丁也是存在主义者,喜欢的作家是尼采、克尔凯郭尔、萨特、加缪等。这两本书都引用了美国幽默作家多罗茜·帕克(Dorothy Parker)阐述不同自杀方式的比较优势的著名诗行:

 

剃刀令你疼痛

 

河边湿漉漉的

 

硫酸有污染

 

药品引起痉挛

 

枪支不合法

 

绳子会断掉

 

煤气太难闻

 

还是活着吧。(Simon Critchley, 2015, p.41.)

 

两书也都提到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自杀以及这位作家在2005年凯尼恩学院(Kenyon College)发表的精彩毕业典礼演讲“这是水”。只不过,克里奇利谈及的是自杀是杀人的观点。难怪自杀者用枪射击自己的头而不是心,自杀是决心要从奴役我们的主宰者那里获得解放:那个心智、头脑、大脑,眼睛背后某个热烈活动的模糊区域。克兰西·马丁则用下面的话描述华莱士的演讲:“有点像芥川龙之介(Akutagawa)在他未发表的遗书中对孩子们说的话:人生就像一场战斗。华莱士毫不畏惧地向毕业生们承认,有时候生活是如此艰难,以至于他们想自杀,他也让他们看到——那些真正关注的人——即使是像他这样非常成功的艺术家,即使被邀请给他们做这场充满智慧的演讲以激励他们前进的人,也深知自杀的欲望。生活就应该继续下去。拥有你这样的头脑需要一场战斗,但你值得为你的存在而奋斗。”

 

这个观点也是克里奇利完全赞同的观点,只不过分析的角度不同。克里奇利引用最悲观的格言作家萧沆的观点:自杀是乐观主义者的最后一个行为。自杀者往往以为有些事必须靠死亡来解决,但自杀者的死亡什么也挽救不了。“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不冷静下来观察世界的忧郁场景的优雅呈现?它们就美妙地来到你面前,萦绕在你身边。”克里奇利非常喜欢这种思想:自杀中有一种懦弱。萧沆认为更困难问题是如何挺住,要求我们顽强活下去。顽强活下去,你会发现它未必那么糟糕,这个世界一塌糊涂,乱糟糟、喧闹不堪,但里面也充满诱惑,为什么不在世界上呆一段时间?克里奇利对记者说,他赞同一种有力量,有勇气的悲观主义。“人生很美好,但是只有在我们停止愚蠢的乐观主义,并有勇气直面死亡甚至笑出声来才行。”这让人想起来以悲观主义而名闻天下的英国哲学家约翰·格雷(John Gray)的说法 “我是个充满希望的悲观主义者。”[③]

 

三、《我如此努力地活着》之前的作品:

 

在介绍《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这本书之前,译者简要介绍作者的若干文章和著作,以便给读者提供必要的背景资料,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本书中讨论的内容。

 

(一)“论自杀---为什么要探讨自杀问题?”

 

可以说就是作者后来撰写这本书的源头。文中的核心观点在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和阐述。他是反对自杀的,他引用玛丽·卡尔(Mary Karr)在华莱士死亡的诗歌中的评论:“每个自杀者都是混蛋,我不能当上帝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会残忍地重击那个自戕的家伙。”自杀被看作是最自私的行为,在我们身上按了即使凶手也不会按的键。(Clancy Martin, 2013) 他虽不完全满意加缪的结论,但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他的观点:继续活下去等于对根本不关心我们的世界说“操你妈!”当加缪写道: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Sisyphus)很幸福”,我们知道西西弗斯的幸福的最大一部分,肯定来自这样一种认识,即惩罚他的众神现在正带着沮丧和勉强的尊重在关注着他,将那个大石头一次次地往山坡上推。他是打不垮的。但是,加缪的解决办法让他想起容易恼火的法国侍者,有些滑稽可笑。这位法国侍者拒绝仅仅因为讨厌顾客就决定辞职,顾客却不知道他为什么气哼哼的,他到底在惩罚谁呢?(Clancy Martin, 2013)克兰西·马丁在文中对自杀者深表同情,他说:“我们属于最丢人的俱乐部的成员。我们是自杀未遂者。”真实的情况是:如果你自杀成功,人们对你愤怒不已,如果失败了,则往往蔑视你。克兰西·马丁在文中强调了公开讨论自杀的重要性。他说自杀在美国处于上升趋势,美国人中死于自杀者比死于交通事故的人还多,用枪自杀者是用枪杀人者的两倍。抑郁的坏天气能够改变,的确能够改变。等待这种改变的论证本身就预设了生活自身值得过的观点,毕竟,人生是世界上唯一的游戏。 (Clancy Martin, 2013)

 

(二)《欺骗哲学》(The Philosophy of Deception):

 

这是克兰西·马丁教授曾经在2009年在牛津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一本著作,是一本14篇随笔集结而成的文集,涵盖欺骗、自欺、撒谎和各种形式的掩饰。与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的《屁话考》(On Bullshit)类似[④],文集中的第一篇文章是罗伯特·所罗门(Robert Solomon)的“哲学中的自我、欺骗和自欺”,所罗门说: “哲学家通常欺骗自我和试图欺骗他人相信这个学派或者方法比其他更优越。”撒谎者仍然受制于真理这个标准,说屁话者则根本不在乎真理还是虚假。难怪法兰克福说“对真理来说,屁话是比谎言更可怕的敌人。”自我欺骗是一种社会行为和共谋关系,其成功运作是有好处和受益人的。书评人忍不住纳闷,书中作者写这样的东西是否一种自我欺骗和欺骗的共谋者呢?毕竟,发挥作用的动机是形形色色的(各种形式的认知不协调和读者的期待等等)。(Dion Scott-Kakures, 2010-06-17)

 

(三)伯纳德·威廉姆斯著《真理与真诚:谱系论》书评:

 

克兰西·马丁在书评中称该书(Williams, Bernard, Truth and Truthfulness: An Essay in Genealog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徐向东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是威廉斯的“绝唱”,是威廉斯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情况下撰写的最后一本书。威廉斯在书中论证了真理概念对我们思考和谈论世界的重要性。他不是在提出真理理论而是集中在他辨认出来的真诚、准确和真实性等美德。这本书与他自己编的文集《欺骗哲学》密切相关。里面有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卢梭、狄德罗、哈贝马斯和福柯等有关真理的论述。我们或许担忧真理性使其具有工具性的价值描述(难怪威廉斯想要提供对真理的内在价值的描述)的理由之一是人们很容易想象对欺骗的描述,使其具有类似的工具性价值。马丁最喜欢的是第五章“真诚:撒谎和其他形式的欺骗”。在威廉斯看来,谎言之所以可恶至少有两个理由:(1)撒谎者背叛了上当受骗者的信任,(2)撒谎者对受骗者施加了权力,操纵了他或她的信念从而影响其选择。并求助于康德式观念,我们不应该将他人当作手段和工具,而是作为目的本身。(Clancy W. Martin, 2003)

 

四、作者的采访记

 

克兰西·马丁教授在本书出版前后接受了包括《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在内的多家媒体的采访,回答了不少有关此书的问题,涉及到作者的自杀经历和哲学探索、哲学探索和自杀的关系、该书与从前著作的不同、撰写此书的主要动机、该书的目标读者、给读者的建议和希望、著作完成之后的感觉等等,相信这些对读者快速了解本书的内容会有一些帮助。下面就这些问题依次做一下简要的介绍。

 

(一) 作者的自杀经历和哲学探索:

 

“死亡的诱惑”几乎在作者的记忆之初就一直存在。6岁的时候,马丁首次尝试想让自己消失,就是故意将三轮车冲着飞逝而来的公交车骑了过去。(Kevin Koczwara, 2023-03-20) 15岁时,他在得克萨斯州和两个哥哥一起做利润丰厚的珠宝生意。大把大把的金钱如瀑布般倾泻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毒品可卡因和狂喜。除了毒品之外,20来岁的钻石商人如酒神狄俄尼索斯般疯狂酗酒,完全忘记昨天和明天,整日里纸醉金迷。与此同时,自杀的想法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马丁,在他的脑壳里滴答作响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总之,他尝试了至少10次自杀。当栓狗绳断裂或被人劝说从窗台上下来后,他就多次进入心理治疗病房的治疗阶段。(Gordon Marino, 2023)他受哥哥和父亲的影响很大,六七岁的时候就接触过印度的《薄伽梵歌》(the Bhagavad Gita),少年时期阅读过美国作家及天主教特拉普派修道士 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等作家的作品,刚入大学的时候学的专业是化学,后来选修了鲍勃·帕金斯(Bob Perkins)的哲学课,爱上了哲学。柏拉图、笛卡尔、康德和克尔凯郭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同时接触到东方哲学,等到毕业时同时申请了医学院和哲学院,同时被录取,他在咨询父亲的意见时,父亲说,“克兰西,你知道,我的所有医生朋友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抱怨保险,从来没有时间和家人呆在一起,整天都在工作,痛苦不堪。我的教授朋友赚不了很多钱,但他们真的很幸福。”后来,他上了哲学系,考上了研究生,获得哲学博士学位,并最后当了哲学教授。(Kevin Koczwara, 2023-03-20)甚至在他拥有好不容易获得的哲学教授职位之后,他尝试切断风筝线的企图仍然没有停下来。自杀比外表看起来要更困难一些,像大部分事情一样,大部分成功的自杀在成功之前都是实践过多次了的。与死亡欲望相伴的还有同样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仍然想活在闹哄哄的、喧嚣嘈杂的世界。除了死亡痴迷之外,马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个酒鬼,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承认。作为热爱辩证法的人,马丁认识到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有很多理由,但他补充说,同样可能有很多理由来阻止这种潜在的自杀冲动。(Gordon Marino, 2023)

 

(二) 哲学探索和自杀的关系:

 

自杀思维也是一种上瘾的形式,痛苦的习惯性源头之一是致力于自我毁灭的想法,这是自佛祖时期就有的东西。哲学探索和自杀是有明显的联系。马丁说,几乎每个伟大哲学家至少是20世纪的哲学家都撰写过自杀的话题。在思考美好生活的问题时,也是在思考好死问题。启蒙之后,人们在谈论如何为自杀的权利辩护,这被视为解放的一部分。大部分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人生是值得过的,痛苦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没有意义的。(Tom Beer, 2023-03-29)他特别提到了将哲学家和作家的著作融合在书中的理由,他说他想依靠深入思考过自杀问题,甚至尝试过自杀的伟大哲学家和优秀作家的智慧,如塞涅卡、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李翊云,他想学习他们有关死亡欲望的教导和生活下去的理由。(Reading Group Center, 2023-03-30)

 

(三)《如何不自杀》与从前著作的不同:

 

美国临床心理学家凯·雷德菲尔德·贾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的《夜色极速降临:了解自杀》和躁郁天才”四部曲(《躁郁之心:我与躁郁症共处的30年》(上)《躁郁之心:我与躁郁症共处的30年》(下)《天才向左,疯子向右(上):躁郁症与伟大的艺术巨匠》《天才向左,疯子向右(下):躁郁症与影响世界的人》(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介绍了精神疾病引起自杀的原因,并呼吁公众关注精神健康。马丁评论说,贾米森是杰出的心理学家,主要是从外部客观事实解释自杀,他自己则试图从内部解释自杀,两种途径都可以帮助理解和同情尝试自杀者。(Reading Group Center, 2023-03-30)他强调说,想自杀不是肮脏的小秘密,必须将其摊开在阳光下,最重要的是诚实的态度。独处容易让人忽略对自己心理上的关照,更恐惧更孤独的人更容易陷入恐慌之中,我们需要讨论和相互帮助。和信得过的朋友分享经历是处理心理健康问题的最好药物。但无论如何,自杀的确是个糟糕的想法,这个事实再清晰不过,当我们自己也这样想的时候,可能看不到这个显著的真相,即自杀并非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每个自杀者都知道她会因为自私而受到指责,因为我们拥有的生命并不仅仅属于我自己,我们对他人是有义务的。(Clancy Martin, 2023-03-28)

 

(三) 撰写此书的主要动机:

 

真诚和准确地描述作者几乎每天都在想自杀却还一直活着究竟是什么样子,并显示这样做的特别理由是什么。作者和很多有自我厌恶和绝望等类似痛苦的人交流,这让他意识到有这种感受者并非只有你一个,这一点很重要。他想让有自杀念头者明白,你不是失败者和废物,不是成功世界里的混蛋。意识到别人也有这种感觉---意识到这种感觉没有关系---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自己没有毛病。通常正是我们出了毛病的想法产生了将我们推下悬崖的风险。我们必须谈论它。(Clancy Martin, 2023-03-28)自杀尝试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写这本书让他学到了要心态更加开放,更少恐惧,更少评判他人。世界上和历史上有很多像他这样一直痴迷于死亡的人,帮助陷入焦虑和自杀执念的人了解到有很多好方式和理由不夺去自己的性命。(Reading Group Center, 2023-03-30)作者希望本书能够给在精神病院治疗的人一些安慰。(Kevin Koczwara, 2023-03-20)

 

(四) 该书的目标读者:

 

作者在接受《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的记者凯文·科奇瓦拉(Kevin Koczwara)采访中说,“他的这本具有醒目标题的书的目标读者是像他一样遭遇自杀执念困扰的人,在谷歌上搜索有关自杀的信息时看到作者文章的人”。就好像作者对陷入精神危机而且打算自杀的年轻人说,给你看看这本“如何不自杀”的书,你未必需要从头到尾读完,但或许可以发现其中有些特别有用的东西,尤其是书的最后。这本书让人觉得就像是作者写给自己孩子的书,在解释所有这一切,将作者的生活和文学和其他人的经历结合起来,读起来像回忆录或者写给孩子的信。(Kevin Koczwara, 2023-03-20)

 

(五) 作者的建议和希望:

 

第一个希望是多次尝试自杀者将看到自杀是糟糕的主意,第二个希望是有助于促进帮助自杀者的运动,尤其是促成国民如何帮助年轻人的大讨论。大部分自杀都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长期思维模式的表现,这种思维方式的改变需要自杀者和亲人的不懈努力和关怀。书中有非常有用的资源---文章、书籍、网站、播客(一种类似于广播节目的音频文件)、视频、采访。这些东西对于陷入困境的人有特别的帮助,他还特别补充了若干:自杀预防专家(Dese’Rae L. Stage)和Live ThroughThis.org、thetrevorproject.org网站等。( Tom Beer, 2023-03-29)克兰·西马丁还在另外一次采访中说,特别想让孩子知道他会尽力活下去,就算为了他们。他相信他能够关照所爱的人,而后自然死亡。他也担忧朋友或同事不再像从前那样看待他了,自杀在美国文化中仍然是受到严厉批判的。这本书或许是改变这种文化的微小尝试。(Reading Group Center, 2023-03-30)他不愿意推荐那些熟悉自杀,用详实的近距离的细节描述自杀且最后自杀身亡的作家的著作,因为除了感受到诚实和绝望之外,还有一种对自杀的浪漫化描述倾向,这对于遭遇挫折和苦恼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Clancy Martin, 2023-03-28)

 

(六) 著作完成之后的感觉

 

马丁说感到轻松了许多,不那么抑郁了,祈求好运。他知道这是缓慢的过程,以前总想控制一切,现在学会放手了,一旦你把某个东西送人,它就不再是你的了。采访最后,他特别补充说,年轻人的自杀率以前是以15岁到24岁为界,现在是10岁到24岁,有些人甚至统计8岁到21岁的自杀率,很多青少年尝试自杀,进入急救24小时或者48小时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照了。这太可怕了,我们必须找到办法帮助年轻人。(Kevin Koczwara, 2023-03-20)

 

五、《如何不自杀》的主要内容

 

在本节中,笔者将重点介绍本书的主要内容,涉及该书的写作背景、总体描述、结构框架、最感人的部分和最后总结。

 

(一) 该书的背景:

 

该书起源于作者在 Epic期刊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讲述了他自杀尝试后躺在精神病院的经历,该文后来又发表在《赫芬顿邮报》引起强烈反响,还有他为《哈波斯》(Harper’s )和《信徒》(The Believer)写的随笔。马丁知道这个话题有很多话要说,接下来几年他开始撰写此书。(Emily Gould, 2023-03-09) 已经是出版过小说的作家和若干哲学著作的哲学教授,马丁看到了机会,他意识到,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可以帮助其他人改变主意,不再尝试自杀。(Chris Vognar, 2023-01-06)

 

(二) 总体描述:

 

《我如此努力地活着》的英文版2023年秋季出版,马丁说“我的一生中头脑里一直有两个格格不入的想法:我希望死掉,我的自杀尝试失败让我感到很高兴”。这奠定了本书的基调,包括了对自杀的意义和历史的哲学和文学思考,同时还有作者本人在心理健康、喝酒成瘾和自杀痴迷中挣扎的自传性描述。(Emily Gould, 2023-03-09) 马丁在书中描述了痴迷于自我毁灭想法的他的多次自杀尝试,他认为大部分自杀者而言,尝试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仅仅是对特别的危机或者失败的回应,而是众多长期问题累积的结果。他也包含了历史上很多著名自杀案例的分析,考察了尝试自杀和详细描述自杀经历的若干伟大作家的想法(包括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李翊云、芥川龙之介、耐莉·阿坎(Nelly Arcan),哲学史上支持和反对自杀的论述如塞涅卡、苏格拉底、叔本华、克尔凯郭尔、休谟、尼采、弗洛伊德、加缪等以及若干佛教圣徒的自杀见解,对哲学文献所做的干脆利落的评论,以及与其交流倾诉的自杀者的心路历程等。(book review, 2023-03-26) 这是一本集回忆录与批评性探索于一身的作品,讲述了很多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东西,向那些拥有自杀想法的人显示他们并不孤单,自杀欲望---和其他自毁欲望一样---总是暂时性的和可以避免的东西。(book review, 2023-03-26)也有论者说,这本书是部分是回忆录,部分是哲学文本,部分是行动指南,是由亲身经历过所谈论事件的人士所写。该书既有帮助也让人觉得苦恼,它要求读者做作者说的,而不是做作者做的事。作为回忆录和哲学的结合体,它带有自我帮助类书籍的少许特征。这是一种诚实的尝试,向读者展示他的挣扎和逐渐克服这种思想困扰的。书后读者能够发现包含大量有用信息的附录,万一自己陷入困境的时候,也许用得上。(Kevin Koczwara, 2023-03-20) 作者用愉快的、亲切的、推心置腹的交谈式口吻写成,他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些话想与踏在刀锋上的人说一说。(Gordon Marino, 2023)

 

(三) 本书的结构框架:

 

马丁的首要观点是我们社会必须消除这样一种认识,即自有杀心理或者忧郁或者执念的人是坏人或者罪人,这种观念深藏于我们的文化中我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Emily Gould, 2023-03-09)克兰西·马丁在令人担忧的深入的自我分析中,承认他在两种情绪之间摇摆不定,一方面是厌恶自己的生活,一方面对活着充满感激。本书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自杀倾向,共4章涉及自杀心理,自杀冲动,明天再自杀也不迟,父母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第二部分一只脚踏入坟墓,也是4章,涉及酗酒、哲学自杀、致死的疾病、来生还是精神病院;第三部分漫长的回归之路,共3章,涉及复发,父母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好死。这三个阶段的每个部分都对应作者人生的三个关键阶段。作者考虑了自我毁灭的想法最初渗透进入人们心理的过程是多么复杂和普遍,在探索自己的体验中,他也描述了知名作家和明星大碗的自杀历史。虽然专家给出过具有说服力的心理学解释,马丁的视角激发起读者浓厚的兴趣,敏锐犀利和令人不安的描述。作为哲学家,马丁提供了有关佛祖和弗洛伊德的犀利的深刻见解,这两人都假设人有“死亡冲动”,这就像吃饭和性一样强烈的和根本性的心理欲望。马丁相信自杀的人能够看到更健壮的民众看不到的鬼魂世界,其迷人之处就像他企图在自杀和上瘾性思维的理论之间建立起相关关系的尝试一样。作者试图解开自童年以来就一直在折磨他的棘手两难困境的奥秘。至少对那些受自杀问题困扰的读者来说,他将自杀问题人性化了。(Clancy Martin, 2023-03-28)他能够抗拒社交媒体的塞壬呼唤----“脸书让我抑郁,照片墙浪费了我太多的时间。”他没有沉入令人担忧的角落,而是在高处、低处和中间漫游,在任何能够找到智慧的地方比如诗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比如佛教和斯多葛派。但在300多页充满思考的描述之后,他警告读者说“让我们不要过多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能够让事情变得更好些,让问题到处飞一会儿。”(book review, 2023-03-26)

 

(四) 本书最感动人的部分

 

马丁描述了写作对他战胜抑郁发挥了多么大的帮助作用,“我总是告诉他人做我在做的事,哪怕写在电话备注栏里,它会让你稍微心安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对我来说的确奏效。”(Emily Gould, 2023-03-09)马丁有关喝酒上瘾哲学的关键是拒绝“开/关思维”,“说到我的抑郁、焦虑、喝酒上瘾、自杀执念,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可怕的诅咒。”戒酒复发很正常。这明显不同于道德说教性的思维,你要么是罪人,要么得到了拯救。他对哲学系学生说“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时候都可能遭遇自己觉得不活在世界上更好的阶段,很多人头脑中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稍微解释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愿意提供帮助。”(Emily Gould, 2023-03-09) 马丁在书中说喝酒和吸毒成瘾的人更有可能自杀,25%的瘾君子最后是自杀身亡的。更加发人深省的是,他看出自杀思维也是一种上瘾的形式。他相信所有人都有某种程度的死亡冲动。因为深谙佛教,马丁指出佛祖本人认为不存在的欲望是构成生命的三大痛苦形式之一,快乐欲望和生命欲望本身的痛苦,生命总是悄悄从我们手指边溜走。(Chris Vognar, 2023-01-06)因为马丁撰写自杀的话题已经行之有年,他一直以内行的身份非常慷慨地指导那些相信生活中除了折磨和痛苦什么都没有的可怜人。在最后一章,他为那些生存意志萎靡不振的人提供了长达40多页的一系列直截了当的建议,给出了自我帮助的种种资源,可谓爱心满满,非常有用。比如,它帮助人们记住,严重的抑郁能够引起我们丧失时间视角,毒化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相信任何变化都是根本不可能的。提醒你自己认识到“明天再杀死自己也不迟”,这样能为你提供喘息的微小空间。世代传诵的佛教建议是,不要因为感到恐慌而惊慌失措,相反要观察你的情感,同时尽量不对情感做出判断。此外,要进行一些体育锻炼。(Gordon Marino, 2023)马丁的编辑说,克兰西的令人印象深刻之处在于其文笔绝对坦率,温暖和幽默,吸引读者去观看这么一个灰暗的话题。他从来没有想到编辑谈论自杀的书还能笑起来,而且不止一次。其敏锐和诚实的态度让你心安,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允许你谈论难以启齿的东西。马丁的目标就是让人们谈论它,减少其污名化的程度,拯救生命。(Chris Vognar, 2023-01-06)马丁说,对那些不理解自杀或者因为亲人自杀而深感内疚的人,我希望他们对此问题理解得更好些,不要自责,不要责怪自杀者,接受这个事实,这是一场战斗,他打斗了一段时间了,最终实在打不动了。《我如此努力地活着》是作者继续打斗下去的方式。(Chris Vognar, 2023-01-06)

 

(五) 最后总结:

 

作者试图解开自童年以来就一直在折磨他的棘手两难困境的奥秘。该书的一个作用就是将自杀去污名化,一旦你能够谈论它,身上的重担就开始减少一点儿,你开始觉得不那么恐慌,不那么紧迫,不那么吓人了。(Chris Vognar, 2023-01-06) 作者忍不住与仍然在遭受痛苦的人分享自己辛苦获得的智慧。在初稿中他甚至将电邮地址附上,但被明智的编辑阻止了。有人向他求助,他总是热情帮忙。他明白任何自杀预防训练都抵不上亲身经历一场自杀尝试。(Emily Gould, 2023-03-09)对于那些有着神秘恼人的感受,认定人生就是一场诅咒的人来说,《我如此努力地活着》是激动人心的、引人入胜的读物。马丁是苏格拉底协会的少数成员之一,也是技术高超的小说大师。他那了不起的描写本领让他能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活灵活现的东西。翻到最后一页,我不得不对这本研究自我的书的最后和弦笑脸相迎,因为它们似乎体现了一本好书的精神,拍拍你的肩膀鼓励一番。马丁挥手告别说,“或许我开始在学习如何活着了,即便不是如何活着,但至少开始不再想着如何自杀了。不是陷入多愁善感的情绪中而是看看我们自己,看看我们一起创造的这个世界。至少,我们现在还不想死掉。” (Gordon Marino, 2023)

 

六、哲学与人生的相爱相杀

 

克兰西·马丁教授几十年来一直在进行存在主义哲学方面的研究。本节简要概括译者在过去接触过的与本书作者及存在主义哲学的相关话题,涉及存在主义者之父:克尔凯郭尔和尼采、存在主义者作为糟糕的父亲、存在主义者的父亲走了---把写作当作对付丧亲之痛的方式、悲痛的打击、意义感的丧失、悲惨的人类生活、无处不在的绝望、哲学与死亡教育、自杀研究综述等。译者希望哲学与人生密切关系的讨论作为读者理解马丁教授在书中探讨的话题的背景或者补充。

 

(一)存在主义者之父:克尔凯郭尔和尼采

 

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是本书作者特别喜欢的哲学家之一,是个存在主义者,却比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e)早一个世纪;比后现代主义有更强烈的后现代色彩;是宗教信徒,对宗教的攻击却比当今很多新无神论者的攻击更加深刻。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含有某种浪漫的、阴森的神秘感。他的名索伦‘Søren’是拉丁语“severus”的丹麦语译文,意思是“严厉的”、“严肃的”、“严格的”等,而他的姓“”有教堂庭院(churchyard)的意思,传统上与墓地(graveyard)有关。[⑤]克尔凯郭尔认为爱情、上帝和哲学是人们不能同时拥有的东西。物质世界提供给我们数不清的机会去获得即刻的满足,却没有持久的满足感,所以人生变成了一连串的消遣和娱乐。难怪西方仍然存在很多模糊的精神追求,克尔凯郭尔用引起共鸣的格言抓住了这种迷茫的感觉,无论我们选择什么样的世界:“‘无限’的绝望是缺少确定性,‘有限’的绝望是缺少不确定性。”因此,克尔凯郭尔将人类生存的难题定义为:如何以既能满足审美本性要求又能满足伦理本性要求的方式生活。这是人生的核心问题。(Julian Baggini, 2013)

 

这正是本书作者特别喜欢的哲学家之一尼采的观点,他说,人类的生存残酷、严峻、短暂,要找到办法让痛苦的人生变成美感体验。尼采在《瞧这个人》中说,“艺术家要为了独创性而愿意毁灭自己。自我是积极的进行中的塑造过程,不需要你逃入山林之中。”(John Kaag, 2018)这些话出自克兰西·马丁的好朋友,马萨诸塞大学洛威尔分校哲学教授约翰·卡格(John Kaag)2018年的一本书《与尼采一起搭车旅行》。尼采认为在巴塞尔的生活---上学,找工作,挣钱,买东西,度假,结婚,生孩子,然后死掉---没有意义。如果人生有任何意义,那就在痛苦中。要么痛苦是生活的意义,要么生活没有意义。尼采认为悲剧有好处,痛苦能够变得美和崇高,典型的逃避---食物、金钱、权力、性都短暂得令人痛苦。尼采在《瞧这个人》中说,“人在活着的时候需要死几次。”(John Kaag, 2018)约翰·卡格在书中还谈到,他本打算和马丁两人合作写这本书的,感谢克兰西·马丁鼓励他写下去,两人有关如何做父亲以及有感爱情和友情、欺骗的讨论给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二)存在主义者作为糟糕的父亲

 

克兰西·马丁和约翰·卡格合写过一篇文章,谈论存在主义者作为糟糕的父亲的话题。[⑥]萨特说,我们“注定要受自由之苦”,这种怪异的无期徒刑意味着我们必须时时刻刻选择自己的前进道路。这并不意味着人们无法接受他人的影响,但个人最终必须对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按照萨特的文章“反犹主义和犹太人(1946)”的说法,存在自由的核心是萨特所说的“真实性”,是有勇气拥有“对处境的真实而清晰的意识,承担起涉及到的责任和风险,或骄傲或羞辱地接受它,有时候甚至充满恐惧和仇恨地接受它。”这是对做父亲感受的类似描述“真实而清晰的处境意识”:如果一切顺利,孩子会慢慢长大一直到不再需要你。从存在的角度看,最终来说,你当父亲的任期将以下面两种方式结束:要么你的孩子死掉,要么你死掉。正如克尔凯郭尔在《非此即彼》(1843)中所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感到遗憾。” (John Kaag, and Clancy Martin, 2017)

 

存在主义者认为,这种乐观主义常常是一种“自欺”(bad faith):如果有人认为当父亲一切顺利,他要么会感到沮丧,要么是在自我欺骗。在其核心,自欺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形式,试图在可接受的文化角色中隐藏人类自由中桀骜不驯的部分。叔本华在随笔“论世界的苦难”(1850)中写到:如果你习惯于这种人生观,你就会据此调整你的期待,不再将所有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大小事情如痛苦、焦虑、伤痛看作不寻常的或者不规则的例外;不,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合理的。在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以其特别的方式遭受生存的惩罚。用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话说,在冷酷的世界上,我们的人生努力注定是徒劳的,类似于西西弗斯的失败,他命中注定要没完没了地把巨石一次次地推上山。人生真的是非常艰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艰难之处。叔本华承认,“这或许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它与事实相吻合,它让我们从适当的角度看到他人;它提醒我们人生中什么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宽容、耐心、关心他人、爱邻居。人人都可能遭遇危难,因此人人都得益于他人---甚至包括孩子。”(John Kaag, and Clancy Martin, 2017) 

 

(三)存在主义者的父亲走了---把写作当作对付丧亲之痛的方式

 

英国哲学家、《哲学家杂志》创始人朱利安·巴格尼尼(Julian Baggini)在“父亲走了”[⑦]中把写作当作对付丧亲之痛的方式,正如本书作者将写作当作一种推迟的自杀一样,对哲学能否给人带来慰藉是产生怀疑的。他说,似乎死神喜欢对那些为未来做种种打算的人开这种残酷的玩笑。那些准备好迎接死亡的人很可能发现它悄悄地从他们后面扑上来,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在他看来,哲学帮助我们应对死亡的方式在于更好地理解死亡:死亡对死者意味着什么;对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或许最重要的是,发现死亡不是来敲门而是不请自来地破门而入的惊恐万状。“哲学家一直对此感到困惑,他们觉得为死者没有经历过的快乐感到伤心就像为还没有出生的人感到伤心一样是不理性的。赋予纯粹假设的存在的非现实体验和实实在在生活过的人同样的价值需要一种令人好奇的非个体视角。如果我们感受到与他人在一起的快乐或喝一杯好葡萄酒的快乐,那么当我们认识的人本来应该有机会享受这些快乐却没有机会享受时,我们感到伤心甚至悲痛又有什么不理性之处呢?”遭遇丧亲之痛,我们有一种这个世界被彻底改变彻底扭曲的感觉,它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我们只能笨拙地说我不相信。我们的真实意思是不能理解成为自己意味着什么了。哲学改变我们对待死亡的方式还有另外一种形式。亚里士多德说我们只有在生命结束后才能描述这种人生是否美好。截至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可能瞬间以灾难而终结,从而将之前所有的幸福一网打尽,而到现在为止一直很糟糕的生活却有可能获得救赎。供人欣赏的“幸福人生”的最后句号也能暴露出人生的无常,因为里面充斥着各种恐怖之事。亲人的离世会提醒我们,即使世界上最好的哲学也无法把我们从最终死亡的命运中解救出来,好好地生活并在别人的生活中尽绵薄之力已经足够,值得称道的哲学就是帮助我们做到这些的哲学。(Julian Baggini, 2014.)

 

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哲学系教授西蒙·克里奇利在照料患癌症的父亲间隙和父亲死后的悲痛中写成了探讨死亡的哲学著作《少到近乎无》,他写道,古代西塞罗式的智慧说哲学探索就是学习如何死亡,而学习如何死亡也能告诉我们如何进行哲学思考。哲学始于失望,不是对事物(自然,世界和宇宙)的好奇,而是不确定的但易于察觉的意识,某些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付出的努力没有取得任何预期效果。我们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局限性,我们的有限性,这种失败是很多悲剧的源头。(Simon Critchley, 2004, p. 18.)哲学开始于两大问题:1)宗教失望激发的意义问题:在没有宗教信仰的情况下,人生的意义是什么?2)政治失望激发的正义问题:正义是什么?如何在不公正的世界有效实现正义?哲学如果不傲慢自大就不是哲学了,哲学傲慢自大的源头在于源自意义消解的失望,伴随着承认人性而来的脆弱性。(Ibid. p. 31.)哲学就是痴迷意义:渴望掌握死亡,找到实现人类有限性的方法。(Ibid., p. 67.)

 

克兰西·马丁在《我如此努力地活着》中也一直频繁地谈到他的父亲,父子之间的亲情和父亲对其生活产生的积极或消极的影响,以及父亲的去世对他产生的心理冲击。译者记得之前提到过自己像科斯提卡·布拉达坦(Costica Bradatan)一样,孩子是已经上大学的知天命的中年人,婚姻幸福,孩子有出息,工作满意,经济无忧,身体又好,家中老人的身体没有大毛病。可是每天早上醒来,仍然不时感到失望,头脑中充斥着失败的念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逃避。[⑧]如今在翻译《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这本书时,想到的是译者的年龄已经比55岁的马丁更大些了,关心的已经不再孩子上学的问题,每天最开心的事,是看见刚会走路,还不会说话的孙子的笑脸和稚嫩的声音。作为即将退休的人,译者眼看着老年生活已经悄然走近,死神的召唤随时可能出现。书中给译者留下更加深刻印象的是马丁描述他在接到父亲从精神病院打来的求助电话而直接挂断电话时的无助和绝望,想到作者的父亲最后孤零零死在养老院的凄凉。我们在嘲笑书中不靠谱的父亲的种种可笑行为之时,未尝不会反躬自省自己作为父亲做得有多好呢?整日里忙于工作和所谓的“事业”,对孩子不管不问,把孩子的一切都丢给孩子他妈妈。现在想起来很多时候是为自己偷懒寻找的借口,现在所谓的隔辈亲不过是曾经的爸爸内疚心理的一种释放而已,掩盖自己的自私和愚蠢,偶尔表现一下自己不是不爱孩子,只是当时傻乎乎不懂得。

 

(四)悲痛的打击

 

除了上文提到的丧父之痛,很多哲学家和文学家也都谈到悲痛的问题。悲痛的重要意义:我们的很多核心价值观和承诺取决于他人的持续存在。一旦他人死亡,我们实际的身份认同的脆弱性就暴露无遗。回避悲痛,或者三心二意地悲痛或者装模作样的悲痛对我们都不好,因为它剥夺了我们认识自我的最重要机会之一。(Michael Cholbi and Travis Timmerman, 2021, p.189.)本书中提到的华裔作家李翊云在《理由结束的地方》中说,大部分人不承认失败,从明天借更多的债,背上更加沉重的债务负担。受到伤害就是人生。推迟满足是成功的幻想生活的关键。完美就像一片雪花,它很快就融化了。她曾写过一本小说描述44岁的妇女承受儿子自杀的丧子之痛。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和母亲的对话:“答案不像文字一样会到处飞,我说。问题会,对吧?它们的确会飞,我说。”(Li Yiyun, 2019)

 

牛津教授和著名作家刘易斯(C.S. Lewis)妻子乔伊·戴维曼(Joy Davidman)45岁时死于癌症。他在《悲痛》(A Grief Observed)中描述妻子去世后的悲痛,他说,“我不仅每天生活在悲痛之中,而且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思考悲痛中度过每一天。活着的行为完全不同了。她的缺失就像天空,遮盖了一切。”(Michael Brennan, 2014, p.327.)书中注意到,悲痛给我们一个悖论:它涉及到我们最初有理由回避的情感状态,但悲痛本身似乎是宝贵的和有价值的。 (Michael Cholbi and Travis Timmerman, 2021, p.185.)

 

承受丧妻之痛的还有法国著名哲学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1996年,63岁的西蒙·利科(Simone Ricoeur)缓慢和安静地走向死亡。利科眼看着她的身体因为患上退化性疾病一天天越来越弱,竭力想让她死在家里。他的书《一直活到死》就是陪伴在妻子身边时写出来的。(Paul Ricoeur, 2009, p.92.)保罗利科在书中说,我们必须接受人生中两个艰难的选择。第一个是人是会死的,第二个是人不能讨好每个人。(Paul Ricoeur, 2009, ix.) 忧郁寡欢不是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避免的东西,我们活着的现实必须包括丧失的痛苦,曾经拥有的现在已经消失不见。这个现实不能因为真实的死亡所吸收,也不能依靠只有活着才是真的,死亡总是被消解生命的幻觉所吸收。(Ibid., xii.) 通过写作勇敢面对死亡。2003年夏天,血压突然升高导致他一只眼睛失明,不仅读书变得困难,散步的时候也丧失平衡感。身体状况恶化导致精神抑郁。(Ibid., p.94.) 保罗·利科去世前给朋友的信是这样的:亲爱的玛丽,在身体日渐衰老之际,词语复活了。出现了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奇迹。从生活的深渊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力量,它说活着就是与死亡作斗争。相信我,你的朋友保罗R。(Ibid., p.96.)

 

(五)意义感的丧失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说过:“对于一个人最不堪忍受的事莫过于处于完全的安息,没有激情,无所事事,没有消遣,也无所用心。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虚无、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自己的依赖、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空洞。从他灵魂的深处马上就会出现无聊、阴沉、悲哀、忧伤、烦恼、绝望。”当上年纪的人相信他们还能在社会上发挥作用,他们就能维持一种强烈的目的意识。 (Emily Esfahani Smith, 2017.) 人类生存的两大基本问题是意义和死亡---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人应该如何度过有限的人生?有尊严而不是绝望地面对死亡?什么能够救赎我们死亡的事实呢?渴望早点死去的人感到的是无意义、忧郁和绝望。他们生活在“存在的真空之中”。人类行为的根本动机就是寻找意义,创造意义的必要性和体验意义的能力。医学院不讲授这些,帮助病人塑造意义就能减少自杀念头,改善生活质量,对未来充满希望。 (Emily Esfahani Smith, 2017.) 心理学家所说的“临终病床测试”(the deathbed test)就是设想你还有一天的寿命,回顾你的人生,看看是否满足自己做过或没做过的事情?如果让你重新再过一遍人生,会有哪些不同?(Emily Esfahani Smith, 2017.)

 

执教于MIT哲学系的终身哲学教授基兰·塞蒂亚(Kieran Setiya)在讨论有意义的人生时区分了有目的(telic)的追求和无目的(atelic)的追求。如悠闲的散步、读书、和孩子一起玩耍、和朋友一起喝咖啡等没有明确目标和终局的活动对于维持有意义的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它们建立在关爱、亲密和快乐等外在价值的基础上。(Rivka Weinberg, 2021)同样的,我们需要区分日常意义(Everyday Meaning)和终极意义(Ultimate Meaning),关心的是活着本身的意义,这并不是说当我们认识到我们缺乏终极意义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自杀或者对日常意义感到绝望,而是说我们意识到人类生存的悲哀一面,如果我们找不到终极意义的话。哲学家能够做的最好事情就是鼓励人们尽可能远离小我,找到一个超越自我的目标:帮助他人、追求正义、信奉上帝或者来世等。人生是一场悲剧,人们忍不住要奋斗,但悲哀的是,最终还是一场空。(Rivka Weinberg, 2021)

 

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50岁的时候陷入生存危机,常常想自杀。外人可能觉得他的忧郁很怪异。他是贵族,拥有别人羡慕的一切:有钱有名,结了婚,有了几个孩子,两本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举世闻名。可他的内心有个声音---活着为什么?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人生最终都是死亡,中间有无尽的痛苦和悲伤。我们和我们珍视的一切都将最终消失。(Emily Esfahani Smith, 2017.)他的忏悔是,“迟早有一天,疾病和死亡会降临在我或者亲人身上,除了恶臭和被虫子当作美餐之外,什么也剩不下。我的所有事情迟早会被人遗忘,我本人也不复存在。为何要担忧这些事情?我的人生意义何在?什么都没有。”(Michael Cholbi and Travis Timmerman, 2021, p.255.)但是,法国小说家和哲学家阿尔贝·加缪不赞同这种想法,他在“西西弗神话”中说,即使我们和我们珍视的一切都将最终消失,我们仍然能够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人生的荒谬性并不导致绝望,我们拥有自己创造意义的自由。过有意义的生活要求我们采取一种战胜荒谬的态度。西西弗体现了有意义的生活的三个品质:抵抗、激情和自由。萨特的恶心,加缪的荒谬和托尔斯泰的恐惧都指向虚无。人生无限悲哀,单纯地活着就让人悲痛不已。如果说托尔斯泰是在无限中找到了意义,加缪则是在有限中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意义。针对没有上帝如何生活的问题,加缪的传记作者奥利维亚·托德(Olivier Todd)说,“加缪的答案是:活着、行动和写作。”(Emily Esfahani Smith, 2017.) 

 

(六)悲惨的人类生活

 

叔本华说,“当我17岁的时候,没有接受任何适合的学校教育,我遭受到人生的不幸和惨痛的影响,如同释迦牟尼在年轻时看到了疾病、年迈、痛苦和死亡。痛苦的命运写在所有人的生存体验上;人们深深地浸入痛苦之中,从来没有能够逃离这个痛苦,人生的持续和终结总是悲剧性的,某种故意性是错不了的。”(Arthur Schopenhauer, 2020)

 

作为有意识和会反思的人,我们生活在死亡恐惧和生命忧虑的裂缝之中。我们意识到理解的潜能,同时我们也意识到这种潜能的根本局限性,思维核心是没有积极内容的空虚。在此,叔本华屈服于专业术语的光鲜亮丽,但我们或许称这个条件为超验性愁苦主义(transcendental miserabilism)。工作、焦虑、劳作、困难当然是几乎伴随着所有人的整个人生。如果所有欲望产生后很快就能满足,人们该如何度过自己的生活,打发时间呢?假设人类移居到一个极乐世界,在那里万物都自动生成,飞翔的鸽子随时可以烤熟了吃,在那里每个人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心上人,那么人们要么会死于无聊或自行上吊了结,要么会彼此打架,掐死或谋杀对方,这样一来反而得承受比现在大自然加在他们身上还要多的痛苦。因此,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再没有比现在的大自然更适合生存的了。附录与补遗2 Parerga and Paralipomena, Volume 2, p. 293. (Arthur Schopenhauer, 2020)在不幸和痛苦之时,最有效的安慰是观看比我们更加不幸的其他人;这是人人都能做的事。但是,全人类的后果是什么呢?我们就像在田野里玩耍的羔羊,屠夫看着它们,屠夫正盯着它们看,先挑选了一只,接着挑选另一只。因为在我们幸福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会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疾病、迫害、贫穷、伤残、失明、疯狂、死亡等等。世界的苦难补遗 (Arthur Schopenhauer, 2020, chapter 3. )

 

如果我们敲坟墓的门,询问死者是否愿意再活过来,他们可能会摇头,表示不愿意的。真正的原初自由再次进入此刻,可以被视为整体性的回归。大部分死者的面容平静安详似乎就源于此。通常,好人之死都是平静的和温和的,心甘情愿地死、愉快地死、开开心心地死,这是顺从者的特权;他们放弃和拒绝了生存意志。他们渴望真正死掉,而不是仅仅看起来死了,因而不需要人格的持续存在。他们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我们知道的存在;来到他们身边的是我们眼中的虚无,因为对他来说,我们的存在也是虚无。(Arthur Schopenhauer, 2020, chapter 4. )

 

叔本华说,整体来看,每个人的生活都揭示出悲剧的品质。一般来说,我们看到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破灭的希望、受挫的计划、虽认识到但已经来不及更改的错误。悔不当初的忏悔诗歌非常吻合这样的状况:

 

接着老年和体验,手拉着手

 

带领他走向死亡,让他明白

 

经过折磨痛苦和漫长的探索

 

他的一生一直都走错了。(Arthur Schopenhauer, 2020chapter 6. )

 

(七)无处不在的绝望

 

上文提到的哲学家西蒙·克里奇利在《少到近乎无》中谈及虚无主义造成的意义秩序的崩溃,冷漠无情的意识,没有方向感,还有蔓延到生活各个领域的绝望。(Simon Critchley, 2004, p. 20.)他提到尼采式虚无主义,即最高级的价值不再宝贵,没有了目标。1)叔本华式虚无主义或“消极虚无主义”,常常等同于欧洲佛教;2)俄罗斯无政府主义或“积极虚无主义”,生理颓废的表现(Ibid., p. 38.)3)一般性的文化心态厌倦、疲惫、情绪低落,所谓的“现代社会连排便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Ibid., p.39.)和针对虚无主义的五种回应:1)回归宗教(宗教极端主义者)2)英国式的拒绝其存在,认为虚无主义是错误历史哲学的虚假问题;3)消极接受,不担心;4)俄罗斯无政府主义为代表的暴力破坏,5)解构性是边界体验,尝试越界与恢复。(Ibid., p. 43.) 克里奇利认为,在虚无主义时代进行哲学探索就是学会如何实现这样的死亡,我自己的死亡,知道在这个死亡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人各有梦chacun sa chimère. (Ibid., p. 58.)在海德格尔看来,死亡是需要努力获得的东西,这是允许我们获得存在完整性的根本可能性,即获得真实性(authenticity)----不可能性的可能性(the possibility of impossibility)。人就是生成过程中的死亡。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个人的真实性通过自我创造和自我发明的行为产生自我,死亡成为我的作品,自杀成为终极的可能性---因此,才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The Possessed)中的虚无主义者基里洛夫(Kirilov)的符合逻辑的自杀。 (Ibid., p. 59.)

 

作家的悲剧在于没啥可写,没有写作手段,还要被逼不停地写下去。(Ibid., p. 72.)文学就是什么也不说的尝试,这样的尝试呼唤作家牺牲自我。作家被其恐惧呼唤来做出真正的自我牺牲 (Ibid., p. 73.)写作在革命的镜子中看见了自己,革命被理解为对从前存在现实的绝对否定,是在实现绝对自由。因此,革命是世界上绝对自由的实现,作家屈服于这个诱惑而成为革命者。因此,作家面临的选择按照这种诱惑,要么是绝对自由要么是死亡。因为任何不充分的自由都是对现有秩序的妥协。自由和死亡的选择很快就变成了自由等同于死亡,死亡的权利,而死亡变成了自由存在的完美典范。(Ibid., p. 88.)最可怕的不是死的可能性,而是死的不可能性,即一直活着没有出口,无处可逃。“唉,她还必须活下去!” ‘Demain, hélas!, il faudra vivre encore’ (DEE 102/EE 63法语,来自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面具”(Le Masque))可怕的世界是死亡之外的存在,在地下的棺材中醒来,没有人听见你的哭泣或者手指在刮木板的声音。(Ibid., p. 99.)因此,恐惧或者焦虑不是害怕虚无;而是对存在的恐惧,对被固定在没有出口的存在中的真实性的恐惧。如上吊自杀者腾空跃入空中,绳子却将其更紧地绑住使他根本无法脱身。如果还有比死亡更强大的东西比如濒临死亡本身,该怎么办?(Ibid., p. 99.)

 

文学的真相在于模糊性,就像失眠,那是悬置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的体验,晚上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睡不着,白天的时候,眼睛被失眠的幽灵弄得昏迷不清。(Ibid., p. 103.) 死亡是主体的最根本的不可能性,使意识能够获得自由。难怪布朗肖说“死亡是人类最大的希望,成为人的唯一希望。” (Ibid., p. 10 6.)因此,终极来说是死亡的模糊性,作家被悬置在两种死亡权利之间,死亡作为可能性和死亡作为不可能性。(Ibid., p. 107.)就卡夫卡(Kafka)而言,作家写作是为了能够死亡,写作的能力来自预料到的与死亡的关系。写作是为了能够死亡,死亡是为了能够写作。(Ibid., p. 108.) 诗歌就是靠想象力在语言中描述的现实的概念秩序。(Ibid., p. 261.)奇妙的真相是,你明明知道那是虚构,你却心甘情愿地相信它。(Ibid., p. 262.)以《冰激凌皇帝》天下闻名的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森(Wallace Stevens)说,“在人们放弃了上帝信仰之后,诗歌就是取而代之的本质,成为人的救赎。”(Ibid., p. 144.)诗歌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救赎方式,把我们带回到虚构的世界,让我们看到世界的意义。(Simon Critchley, 2004, p. 263.)

 

美国哲学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的哲学定义是“努力把我自己的语言和生活带入想象之中”,与文化本身相遇,让它们在我身上汇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哲学就是成年人的教育。(Ibid., p. 146.) 卡维尔的悲剧性智慧:接受人类无法克服的局限性,接受人类生存条件的局限性 (Ibid., p. 186.)

 

显然,这让我们想到克尔凯郭尔,大问题是在多大程度上美学能够给予人生意义问题令人满意的回应。西蒙·克里奇利的答案是否定的。他看到现代性的悲剧本质在于这个事实,即我们有关人生意义和价值的问题是宗教性的,但我们发现宗教命题越来越不可靠,因而将信仰转向别的地方如美学、哲学、经济、政治等领域,但这些无一例外都无法给我们提供所需要的那种回应。(Ibid., p. 265.)

 

存在主义哲学家,德克萨斯大学里奥格兰德河谷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Rio Grande Valley)的哲学副教授马里亚纳·亚利山德里(Mariana Alessandri)2023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新出的著作《夜视》表明,我们不该将悲伤、痛苦和抑郁这样的阴暗情绪看作精神障碍,而是考虑尝试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停止因为感觉不好而感到难过,认识到我们之所以感到痛苦并不是因为我们脆弱,而是温柔、有洞察力和智慧的表现,是具备了“夜视”(night vision)的能力,是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缘故。她说,“哲学能帮助我们面对坟墓吗?苏格拉底说哲学训练我们面对死亡,他是骗人的。他能安然接受死亡是因为这不是终结,他相信灵魂不休,其哲学教我们的是如何重新安置灵魂。斯多葛派哲学训练的是我们如何应对悲痛,而非死亡。基督徒存在主义者乌纳穆诺(Unamuno)虽然承认死亡是终结,但仍然认为很多人内心渴望永生。违反理性的永生信仰是出于恐惧和恶心。我承认没有永生信仰的安慰而活着是一大壮举,但我仍然希望父亲的去世让我从永生信仰中猛醒过来。不是我无法接受暂时性,而是我想呸在死神脸上。作为堂吉诃德式哲学家,偶尔相信一下不大可能的事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Mariana Alessandri, 2019, pp.124-126.)

 

(八)哲学与死亡教育

 

死亡和濒临死亡是很多哲学家觉得非常重要的话题。意义也与我们对死亡和濒临死亡的认识密切相关。哲学能够帮助我们认识死亡的复杂性,但并不提供确定的答案来丰富我们的人生。(Michael Brennan, 2014, p.349-350.)教授死亡与临终、儿童与死亡等课程的查尔斯·科尔(Charles Corr)在《死亡和濒临死亡》中辨认出死亡教育的目标:1.丰富学生的生活,2.指导人们应对死亡的选择,3让学生准备好投身与死亡相关社会议题的公民,4. 提供围绕死亡学从业者的框架,5.增加与人交流有关死亡、濒临死亡和悲痛等问题的能力,6.考察对与死亡相关问题的态度与人生阶段的互动关系(Ibid., p.147.)该书中列举的好死的若干普遍特征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我如此努力地活着》这本书最后的同名章节:可控、舒服(包括身体、社会、心理、精神环境等)、了断、价值得到承认、相信医护人员、死者的价值观得到尊重、尽可能减轻家人的负担、良好的人际关系、寿终正寝,正常死亡、留下遗产、家人关怀。(Ibid., p.230-231.)另外,书中给出的美国自杀学协会 (AAS)总结出若干自杀警讯也许和书中讨论的内容相映成趣:IS PATH WARM  I deation (自杀念头) Substance Abuse(药物滥用)Purposelessness(漫无目的)Anxiety(焦虑)Trapped(陷入困境)Hopelessness(无望)Withdrawing(自闭寡言)Anger(愤怒)Recklessness(鲁莽)Mood changes(情绪波动)(Michael Brennan, 2014, p.399.)另外,值得关注的还有内科医生和作家马修·霍夫曼(Matthew Hoffman)总结的容易自杀的因素:一次或多次自杀尝试,家族精神病史或者药物滥用,家族自杀史,家暴,身体虐待或性虐待,家中藏有枪支,禁闭,看见别人的自杀行为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72.)

 

(九)自杀研究综述

 

在这一小节中,笔者首先简要阐述人们对自杀应该抱有的同情和宽容的态度,毕竟人生就是一场冒险,直面死亡是极其重要的。接着着重谈及自杀这个争议性的话题,涉及到有关自杀的误解、反对自杀的理由和培养反自杀文化的重要意义。

 

1.人生就是一场冒险:

 

美国斯克利普斯学院(Scripps College)哲学教授里弗卡·温伯格(Rivka Weinberg)[⑨]在《人生的风险》中说,人人都过上富足、幸福、有道德、有意义、有成就感的生活当然好。我们渴望营养好,身体精神健康,受到良好的教育,社会联系广泛,拥有自尊和不受压迫。但是,谁能保证我们获得这样理想的幸福生活呢?(Rivka Weinberg, 2016, p.171-2.) 不幸的是,人生就是一场冒险,或许是值得尝试的一场冒险,但毕竟是冒险。对几乎每个人来说,人生有些时候很艰难,对很多人来说几乎所有时间都很艰难。(Ibid., p.1.)人生就是一场困境,艰难的、不愉快的、让人难为情的处境,而且没有明确的、轻易的逃脱之道。(Ibid., p.19.)正如门肯(H. L. Mencken)所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让你的生活痛苦不堪。鞋子里的一个小石子,面条里发现一只蟑螂,或者女人的讪笑。”我们都知道人生的无常和困难,但是很多人宣称人生的美好还是胜过痛苦,人生能变得有意义,有价值。(Ibid., p.129.) 我们的生活中必然遭遇各种坏事:伤心欲绝之事、头疼、慢待、不公、疾病、冒犯、失望、无聊等。(Michael Cholbi, 2016, p.221.)有限人生中的很多坏事,尤其是由于我们的无知和性格缺陷造成的,很可能继续存在。(Michael Cholbi, 2016, p.233.)对于那些认为人生是一场灾难的人来说,自杀是一种解脱之道。但是,很多人已经认识到了,自杀很困难,不仅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于活着了。它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强迫一种自愿的和提前看到的与死亡正面遭遇死亡;我们在生物学上可能竭力避免之物。它需要技术和知识,如果没有这些,尝试者注定要变得更糟糕,而且给他人带来痛苦。事实上,关心他人的感受可能宁愿自杀也不想承受人生的痛苦。(Rivka Weinberg, 2016, p.150.)

 

2.直面死亡的重要性

 

加州州立理工大学波莫纳分校哲学教授,国际死亡哲学协会创始人迈克尔·科尔比(Michael Cholbi)在《永生与死亡哲学》中指出,死亡意味着彻底丧失能动性和实际的身份。它威胁到人的整个生存,彻底丧失道德意义上的人的意义。彻底丧失能动性和实际的身份是合适的恐惧对象,死亡作为造成这种丧失的事情让人恐惧再自然不过。(Michael Cholbi, 2016, p.110.) 我们不仅仅是存在的载体,我们还是生活的积极参加者,我们与生活事件密切相关。(Ibid., p.111.) 功利主义道德哲学和康德道德哲学强调了人性的不同方面,前者强调消极的一面,我们得到满足和快乐的能力;后者强调能动性,关注我们能够做什么。(Ibid., p.112.)他借鉴福柯的眼光认定,当今新自由主义社会中的人已经不是智人而是经济人(Homo oeconomicus),是拥有塑造自身命运的威力的经济单位,垄断和推销自身才华、优势和成就的创业者。(Ibid., p.116.) 追求成功是唯一选择,而追求成功意味着准备好冒险,自我实现意味着愿意竞争,失败被视为自我的缺陷而非社会经济体系的问题,这种思考滋养残酷性,忽略人性的社会方面。(Ibid., p.117.) 在存在主义者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看来,死亡揭示出人类追求的终极荒谬性。其不可预测性意味着我们不能假定实现目标完成课题。人生是一场悲剧,人生工程很少能够实现。(Ibid., p.119.)

 

马萨·诺斯鲍姆(Martha Nussbaum)说过没有死亡的威胁,生命就丧失了它的宝贵性。(Ibid., p.207.) 诺斯鲍姆认为,长生不老的生活是没有形状的。是必死性给了我们框架,让我们的各色工程拥有了意义。没有这样的框架,感动我们的东西就少了紧迫性和激情。这个观点被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的短篇小说《永生》进一步强化,“死亡(或者其幻觉)让人珍贵而且可怜,每个行为可能都是最后一次,凡人的一切都有了无法挽回的和危险的价值。” (Michael Cholbi and Travis Timmerman, 2021, p.159.)马萨·诺斯鲍姆注意到疾病和死亡带有某种没有能实现理想状态的含义。我们不是正面接受自身的脆弱性,反而将其归咎于病人,通过把病人边缘化来掩盖我们的恐惧。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继续维持一种幻觉,自己拥有控制包括死亡在内的一切的能力,将衰老和死亡边缘化。接受死亡的现实就是接受局限性。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烟雾和虚无。最脆弱的东西恰恰是最宝贵的,即我们的亲人、孩子和朋友。接受我们走向死亡的脆弱性,我们认识到我们需要彼此的陪伴。人们很不容易辨认出死亡道路上的同行者---他人的痛苦。(Michael Cholbi, 2016, p.126.) 直面死亡提醒我们认识到来自共同生活的东西---爱情、关系、友谊、微笑---在变化无常的世界是多么的脆弱。意识到我们共同的脆弱性能够让我们优先考虑有助于建立纽带和关系的东西。看到一个受难者同胞,我们不可能对其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再次想到死亡,我们或许更好地认识到美好生活意味着什么。(Ibid., p.129.)

 

3.自杀争议

 

美国诗人、历史学家、评论家,曾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詹妮弗·迈克尔·赫克特(Jennifer Michael Hecht)在2013年出版的书的标题《活着:自杀史与反自杀哲学》就清楚表明了作者的态度:顽强地活下去,反对自杀。书的开头就说:“啜泣和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太棒了,啜泣和感到自己一无是处比死掉好一百万倍,好十亿倍。感谢你选择啜泣和感到自己一无是处而不是死掉。不要自杀,和我们一起受苦吧。我们需要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没有忘记你,你是我们的英雄。留下来吧。”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xi.) 斯多葛派特别藐视死亡,认为能够不动声色地接受死亡是人哲学成熟的标志。(Ibid., p.3.) 在25岁到34岁之间,自杀死亡的比例比交通事故之外任何其他死亡方式更高,超过先天愚型癫痫性脑病(DS)癌症、心脏病或者肝病。(Ibid., p.4.) 书中列举了有关自杀的误解,反对自杀的理由和培养反自杀文化的重要意义。

 

(1) 有关自杀的误解:

 

a. 自杀不是没有受害者的犯罪:自杀者就是受害者,而且其朋友、家人和所在社区都受到冲击。(Ibid., p.4.) 自杀给他人带来恶劣的影响,继续活下去则帮助人们继续活着,这是对世界做出的贡献。(Ibid., p.5.)

 

b. 自杀并不高贵: 犹太历史学家约瑟夫斯(Josephus)说:该死不想死是懦夫,同样,不该死的时候希望死掉也是懦夫。自杀并不高贵,在他看来,没有比因为害怕暴风雨故意在风暴来临之前让船沉入水底的领港员更坏的懦夫了 (Ibid., p.58.)以《荒原狼》(Steppenwolf)闻名的德国作家黑塞(Herman Hesse)说过“所有自杀者都有责任抗拒自杀的诱惑。人人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都明白,自杀虽然是一条出路,却是很卑鄙低劣的,被生活打垮远比倒在自己手下更好,更高贵。”(Ibid., p.146.)

 

c. 自杀从来不像看起来那么勇敢:法国随笔作家蒙田(Michel Montaigne (1533–92)说“为了避免遭受命运的打击,藏身于地下墓穴之中并非美德高尚之举而是一种懦夫的行为。”他还说,自我鄙视是违背天性的,这是人特有的一种疾病,其他动物身上没有这种毛病。蒙田认为这种自我厌恶是一种虚荣,就像我们希望成为不同于我们身份的其他人。(Ibid., p.81.)总体上,他觉得自杀似乎是糟糕的选择,虽然他反对自杀并非出于宗教理由。(Ibid., p.84.) 以《少年维特之烦恼》而被国人熟知的德国大诗人歌德(Wolfgang von Goethe)讲述了年轻人爱上已婚妇女并最后自杀的故事,里面也有反对自杀的论证,“你将自杀比作伟大行为当然是错误的,因为没有人觉得它多么了不起,只不过是软弱罢了。因为死掉当然比勇敢地承受生活的苦难要容易多了。” (Ibid., p.113.) 法国评论家和小说家,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前驱斯塔尔夫人(Madame de Staël)呼应了这个观点,认为歌德比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引发的自杀还多,歌德为此懊悔不已。他的这本小说曾经因为涉嫌教唆自杀而被包括丹麦、米兰等地列为禁书。(p. 114.)

 

d. 自杀不是终极的反抗:在痛苦中仍然顽强地活下去才是终极反抗。我们的挑战是意识到死亡并同时拒绝它。自杀用虚幻的自由承诺诱惑我们,但真正的自由是拥抱荒谬性。(Ibid., p.202.)存在主义者阿尔贝·加缪承认人生中的悲哀和斗争,它令人疲惫,重复出现,令人焦虑和沮丧和抑郁,但是,一旦我们充分认识到人生的荒谬性,一种爱和快乐就会应运而生。我们应该接受我们的欲望不能赶上所认识的世界,但仍然爱它无可争辩的陌生感。反抗就是自由,这就是人生的最大意义。(Ibid., p.200.)无论一个人的生活多么艰难,人为地缩短寿命就是可怕的错误。寿命长短是运气问题,不要说死亡不重要。加缪说,一旦我们明白人生的荒谬性并接受它,我们将看到活着总是更好些,“没有任何东西能抵得上20年的人生体验。” (Ibid., p.201.)对那些发现人生难以忍受的人,或许就是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加缪是怪异的但精彩的同伴,完全同情我们的绝望,鼓励我们继续活下去,并在挣扎中看到幸福。(Ibid., p.205.)

 

(2) 反对自杀的理由:

 

a. 毁灭自我的人也毁灭了世界:迈蒙尼德(Maimonides)说,人世间就是靠乐观的信任团结起来的,我们活着对他人很重要,我们和他人一起做的事情,甚至我们活着本身就拥有了意义。自杀带走的不仅是这个人的在场,而且包含对生命重要性的信仰,对人生的希望和对未来的依恋。(Ibid., p.120.) 17世纪诗人和学者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身世坎坷,婚姻不幸,政治上常常站错队,44岁双眼失明。他在诗歌《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中说,悲剧一直被视为最重要和最有用的文学形式,因为当你感觉到可怜、恐惧、害怕的时候,它会净化你的心灵。我们在艺术中获得痛苦的体验,将帮助我们应对真实生活中的各种痛苦。勇敢地活下去,这就是对社会、家庭和朋友做出的贡献,就是为自己做出的贡献。(Ibid., p.126.)

 

b. 自杀在道德上是错误的: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我们有道德义务不自杀。自杀行为拒绝了道德行为的可能性和伦理学的意义。自杀在道德上是错误的,因为它毁灭了你的能动性。Michael Cholbi and Travis Timmerman, 2021, p.227.)法国小说家雨果(Victor hugo)在《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中有如下感人的话“你想死,我也想。我现在对你说,我不想感受到女人的鬼魂在我面前使劲地绞扭自己的双手。你要死就去死吧,别让他人跟着死。自杀必须受到限制。一旦影响到身边人,自杀者就成了杀人犯。”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43.)当然,自杀在道德上被允许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它让世界变得更好的话。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一个老人度过了丰富和满足的一生,妻子多年前已经去世,孩子都已经长大,完全独立。谁也不需要他在情感上和经济上的支持。假设他患上了痛苦的、无法治愈的绝症,假设这种疾病已经让老人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对他人和自己都没有任何用途,他自己也觉得漫长的痛苦的拖下去毫无意义。(Fred Feldman, 1992, p. 210.)他的死亡也不会对其他人造成任何伤害,他如果自杀或许是得到许可的。但年轻人的情况就更困难一些了。本来能够享受更多的人生乐趣的,如果自杀所有这些都没有了。(Ibid., p. 214.) 帮助老人自杀的安乐死在道德上或许是需要的,但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希望我们不要遭遇这样的两难困境,如果万一发生这种事,希望我们有勇气做道德上正确之事。(Ibid., p. 224.)

 

c. 自杀是徒劳和愚蠢的行为: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在其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描述了人类很少能够控制意志、饥饿和欲望所引发的行为。他认为自杀是意志受挫带来的痛苦产生的结果。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78.) 在叔本华看来,人类生存的总目标是拥有发现事物背后真理的洞察力,自杀放弃了获得未来洞察力的可能性。这个损失过于沉重,我们承受的痛苦使我们能够获得对真理的真正认识,自杀则回避这种宝贵的挑战。(Ibid., p.179.)更重要的是,自杀是个错误,毁灭自我的企图并不奏效。即便肉体消灭了,本性仍然坚不可摧。自杀“既不能获得他渴望获得的东西,也不能失去他渴望失去的东西。”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79.)因而是徒劳和愚蠢的行为。叔本华说的生存意志充满了让我们痛苦不堪的欲望,但是,痛苦给我们更清晰的画面去认识到真实世界是什么样子,而这只有在活着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自杀就像病人在经过了本来能够彻底治愈其疾病的痛苦的手术过程开端之后却不愿意让手术持续下去并完成了,反而宁愿一直呆在疾病的状态。”(Ibid., p.182.)

 

d. 自杀是用永久性的解决办法来处理临时性的问题:这是著名脱口秀主持人菲尔·多纳休菲尔·多纳休(Phil Donahue)的俏皮话。(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92.) 蒙田说,绝望往往是围绕特定时刻的麻烦的,之所以反对自杀是因为人们从来不知道当前这个处境和将来到底怎么回事。伏尔泰说,今天自杀的人如果等一个星期,可能还希望继续活下去了。”(Ibid., p.176.)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为自杀的权利辩护,甚至推崇这种权利。(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228.) 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托马斯·萨兹( Thomas Szasz (1920–2012)认为自杀和心理疾病之间没有联系。他认为人们应该任何时候都能选择死亡的时间,就像避孕那样不受医生或国家的干预。(Ibid., p.228.) 对此,赫克特的反对意见是,自杀的欲望相对短暂,往往是在情绪异常波动中出现的,而且常常模糊不清。(Ibid., P. 229)

 

e. 自杀是最基本的恶: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1889–1951)长期受抑郁症的困扰,而且有自杀倾向,他的四个兄弟中有三个自杀。他写到“如果自杀被允许,那任何事都被允许了。如果人世间有任何不允许之事,自杀就是其中之一。可以说,自杀是最基本的恶。” (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185.) 维特根斯坦认为自杀是最基本的错误,我们感到和他人组成一个共同体,为了改善那种感觉的正确性,我们做事,我们做的事就是要消除或破坏意义感是错误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什么比自杀错得更离谱的了。(Ibid., P. 186.) 20世纪法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anuel Levinas)认为,自我只有在承认“他人”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这种承认携带着对无法简化的差异的责任,尊重他人的关系和对他人的责任。他提出“伦理学是第一哲学”,传统的知识追求从属于针对他人的基本道德义务。他鼓励我们保持获得更大理解的希望。人生不可能没有痛苦,但痛苦和生存的爱和快乐是密切交织在一起的。(Ibid., p.189.)列维纳斯说,死亡之前总有最后一次机会,英雄抓住的是这个机会而不是死亡。死亡不是可以选择的东西。这部分是因为自杀是逻辑上和形而上学意义上自相矛盾的概念,而且因为选择死亡,道德上的责任就变成了不负责任。大部分竭力逃避的不是生活而是他们自己。(Ibid., p.190.)

 

(3)培养反自杀文化的重要性:

 

无论做什么,人生都痛苦不堪,谁也摆脱不了。通向真正自我意识的道路是崎岖坎坷的,就像悲痛,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度过这个阶段,过后我们将变得更聪明。正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所说,“唯一的出路是走下去。到达隧道另一边的唯一途径是穿过它,而不是绕过它。(Jennifer Michael Hecht, 2013, p.211.)无论什么时候,认识到很多人都很痛苦,这能帮助个人度过最糟糕的时期。集体的痛苦是强有力的观念,它能帮助说服人们相信其痛苦并非自己造成的,增加一种人生同伴的意识,这有助于培养集体拒绝自杀的观念。(Ibid., p.214.)最近的研究表明,自杀受访者得到治疗的相对较少,低收入国家17%,高收入国家56%。保护个人免受自我伤害并非只是专业医护人员的责任。(Ibid., p.230.)为何不能自杀?我们需要积极反对自杀。有时候我们需要被提醒人生中什么是都会发生,所有的宽恕和所有的重逢。我们可能忘记生活在和数百位他人在意义上和情感上相互依赖的网络之中,有时候,这个网络是微妙的,甚至难以察觉的,但它真实存在。我们忘记感谢对方让自己身处这个网络之中。在黑暗的思想中我们感受到孤立无援,若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受苦,这将帮助我们减少孤独感。(Ibid., p.233.)普遍公认的幸福之路就是对他人有用。当你觉得受到自杀的诱惑时,部分出于共同体的理由拒绝它,你能获得仅仅源自对他人有用中的快乐。历史和哲学让我们牢记秘密,观察朋友、家人、人类和人生奇迹---生活提供的无限可能性。有活下去的爱和洞察力,有值得珍视的美妙时光,幸福的可能性和帮助他人克服困难的机会。见证成人的黑夜一面和它隐含着的勇气,等待天明。首先要选择活下来,任何事都能发生,但首先要活着。(Ibid., p.234.)

 

(4)自杀研究的角度

 

自杀问题一直吸引着文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法学家、医学家等众多领域的学者的浓厚兴趣,这里仅仅做一个非常粗略的介绍,供读者参考。

 

a.从文学角度谈论自杀

 

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英语教授安德鲁·贝内特(Andrew Bennett)在《自杀世纪》中说,人人都是自杀幸存者:乔治·辛普森(George Simpson)在1951年为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97的经典社会学研究《自杀》的英文版序言中说,“每个个体都是我们所说的潜在自杀者(suicidepotential)”(Andrew Bennett, 2017, p. 1)自杀理论家雅各·克洛诺(Jacques Choron)在1972年宣称,“其实每个人在某个时间都把玩过自杀的想法。”在这个意义上,自杀幸存者不仅仅是在另外一个人死后继续活着的问题,而且是把自杀当作自己和他人的“永恒的可能性”而一起生活的问题。(Andrew Bennett, 2017, p. 2)

 

在更早的传统中,自杀不仅被当作罪恶、犯罪、或者疯狂行为而被排斥和谴责,也常常被当作英雄的或者悲剧的行为而受到称赞,虽然可能是有缺陷的英雄、情人、艺术家或者思想家等。事实上,自杀在20世纪之前的文学经典中扮演了关键的变化多样的历史角色,在现代早期显得尤其重要。(Ibid., p. 5.) 法国作家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在“文学的空间”中宣称,人不自杀,但“能够做到自杀”。能够死掉---让死亡处于“够得着,温顺且可靠”或许是让“人生成为可能的东西”。(Ibid., p. 10.) 布朗肖在《灾难的书写》(The Writing of the Disaster)中宣称,自杀是抗拒、否认和终结因果逻辑、自主性和能动性、主体的所谓主权等逻辑。在这个意义上,自杀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虽然看起来似乎必须有或者应该有多大的意义:自杀回避意义,因为它超越理性、神学、语言和可理解性。(Ibid., p. 149.)

 

罗马尼亚裔法国哲学家萧沆(E. M. Cioran)或许是20世纪最直言不讳的作家了,他在《解体概要》(1949)中明确指出自杀的好处,“我们生来就处于监狱之中,如果终结它的可能性,没有诱惑我们在第二天从头再来一次,我们是一天也过不到头的。” (Ibid., p. 10.)自杀被蒙田、尼采、布朗肖、萧沆等当作个人能够使用的一种策略让继续活着的前景变得可以忍受。但自杀的安慰性和救赎性的品质,一旦真的实施,也有潜在致命性。(Ibid., p. 11)

 

这位作者也谈及上文提到的西蒙·克里奇利有关自杀与失眠相似的观点:自杀与失眠是类似的悖论,因为两者都是意志否定意志的表现:失眠者“不能强迫自己睡着,因为睡眠不是意志发挥作用的练习”,自杀是“完全确认的幻觉,主体与自然或者神灵合二为一的绝对自由的狂喜性确认。”在此意义上,在自杀时刻,自杀者“膨胀起来一下子填满整个宇宙”,以至于‘自我的死亡确认了它的不死性(deathlessness)(Ibid., p. 12.)

 

自杀是成为人的可能性和条件,哲学家迪恩斯塔(Dienstag)得出结论说,“人只有在想死的时候才开始生活。”自杀性、欲望、冲动、终结生命的驱动力是思想和思考的起源:让我们成为人,拥有某种思考能力的东西与自杀纠缠在一起。在此意义上,自杀是作为人的可能性和条件。(Andrew Bennett, 2017, p. 33.)《如何不自杀》中提到的作家华莱士(Wallace)也确认小说的首要功能是探索他人头脑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华莱士小说中的主要主题是孤立、孤独、独处以及伴随着的唯我独尊风险。(Ibid., p. 165.)这与马萨·诺斯鲍姆的观点,即小说作为产生同情心的机器不谋而合。诺斯鲍姆认为小说的作用就是让我们想象他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具有教育作用,有社会和政治方面的用途。它让我们变得更好,更利他,更少残酷性,更具同情心的公民。让我们变得更容易适应成为除了自我之外的人。(Ibid., p. 155.)

 

自杀不仅是很多文学作品的主题性或代表性问题,也是叙述性的和有移情效果的两难困境,同时也是确定秩序和结构的工具。自杀产生了语言和表达上的危机,也是确定叙述秩序和颠覆叙述秩序的有移情效果的悖论。(Ibid., p. 159.) 

 

爱情与自杀:在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父亲约翰·乔伊斯(John Joyce)看来,爱情就是要人为之献身的---被杀或者杀人。爱情就是双双殉情(Liebestod(德语单词Liebestod双双殉情的意思,与日语中的“心中(しんじゅう)”相似,或者“愛の死”。这个转译的巧妙在于,“愛の死”跟 Liebestod 的构词方式(Liebe + Tod)很相似,且两者在各自语言中又都不算通俗用词。Liebestod 很像一种转喻(metonymy)。好比英语里的Romeo and Juliet,汉语里的“梁祝”。“梁祝”是汉语里“双双殉情”的经典转喻。[⑩])就像艺术,爱情是自杀模式或情感,爱情刺激自杀。(Andrew Bennett, 2017, p. 88.)爱情就是,如果不能拥有爱的对象就渴望死掉。矛盾的是,这种实现导致可以被解释为实施自杀的欲望。(Andrew Bennett, 2017, p. 90.) 为爱情而死,为爱情自杀以及导致伤亡的爱情是乔伊斯作品中的经常性主题。(Ibid., p. 107.)

 

该书还提到了《我如此努力地活着》中也出现过的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的最有诗意的自杀遗书的诗歌“边缘”(Edge)。在这位诗人看来,自杀或者自杀式谈话是武器,是用来报复和复仇的工具,很少能够提供宽慰。在“边缘”中,自杀是绝望的典范。说话者已经不再愤怒,她显得沮丧、无望、听天由命、疲惫、完成了、累极了、一蹶不振了。这里,自杀不再被呈现为渴望的东西,而是已经尝试、实施、做完了事。(Ibid., p. 147.)这首诗是作者在1963年2月自杀前几天写成的,包含痛苦、悲伤和渴望等情感,涉及到死亡、母亲和女性待遇等议题。

 

边缘西尔维亚·普拉斯

 

那女人完美了。

 

她死去的

 

身体现出成就的微笑,

 

一种希腊必然性的幻像

 

在她托加袍[1]的涡卷中流淌,

 

她赤裸的

 

双脚似乎在说:

 

我们已来到这么远,结束了。

 

每个亡儿都盘起,一条白蛇,

 

各自对着每个小小的

 

奶罐,现在是空的。

 

她已将他们

 

拢回自己的身体之内如一朵

 

玫瑰合起花瓣,当花园

 

僵硬而香气渗流

 

自那朵夜花甜蜜的深喉。

 

月亮并无可哀之事,

 

正从她骨质的帽兜中凝望。

 

她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她的丧服噼啪细碎拖行。

 

[1]Toga,古罗马市民穿的宽大长袍。[⑪]

 

自杀在文学中比在实际生活中被描述、想象、讨论或思考得多得多,统计学数字证明了这一点。 (Andrew Bennett, 2017, p. 19.)

 

b. 从哲学角度谈论自杀

 

19世纪悲观主义哲学家亚瑟·叔本华不赞成将自杀视为最大的懦夫,只有疯狂和荒谬的人才做的傻事。(Arthur Schopenhauer, 2020, chapter 8. ON SUICIDE),他说,“我们应该允许道德感觉来决定,将我们听到我们的熟人犯罪的消息比如谋杀、虐待、诈骗、盗窃等产生的印象与他们自杀的消息进行对比。前者引起的是义愤填膺,最大的愤怒,要求惩罚或者报复,后者则让我们感到伤心和同情,常常还夹杂着对其勇气的某种羡慕,而不是针对恶行的道德谴责。谁没有几个熟人、朋友和亲戚自愿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们应该将其视为犯罪分子吗?我说不,当然不能。”(Ibid.)但是,他认为自杀是一种蹩脚的实验,向天性提出问题要求回答,即人类死亡之后在存在和知识方面发生什么变化,因为它消除了本来应该聆听答案的意识本体。(Ibid.) 叔本华在“论存在的虚无补遗”中认为,当我们不再忙于某种追求时,就不得不面对存在本身,突然意识到存在本身的虚无和毫无价值。这就是通常说的“无聊”表达的含义。个人需要和欲望的满足等同于人们实际上体验到简单的“无痛状态”,人们被迫体验到无聊这种生存体验,感受到人生空虚的感觉。(PP 2:287).在此意义上,无聊不仅是心理学问题而且是哲学问题:它暴露出人生的无意义性,让人直面无可救赎的形而上学事实。叔本华将无聊等同于人类存在的条件。换句话说,无聊是人类的存在状态,终极的可能性和前景,如果无聊不是死亡的直接起因,它将直接导致不可避免的自杀。(Andrew Bennett, 2017, p. 168.) 无聊是一种福气和庇佑,用叔本华的术语,无聊如果不能杀了你,它将拯救你,让你有机会获得一种准精神性的超验性体验,一种自我克制的狂喜---这本身可以被视为一种自杀。(Ibid., p. 177.)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所说:哲学是乡愁,是四海为家的冲动。(Martin Heidegger, 1995, p. 5.) 深刻的无聊---乡愁,我们听说,乡愁---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无聊和无聊问题带领我们遭遇时间问题。我们必须进入时间问题才能决定无聊是与时间产生的某种联系。(Martin Heidegger, 1995, p. 80.)海德格尔1929/30年冬季学期的讲稿《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对于无聊的三种形式的界定与区分:1)“被某事物搞得无聊”如在火车站等待四个小时之后才会到来的火车,不得不遭遇和忍受拖延着的时间进程本身,遭遇和忍受着日常生活之流的暂时中断和停顿,由此被搞得无所事事;2)“在某事物中感到无聊”;受邀参加一个社交晚会,让我感到无聊的并非任何明确的事情或情境,而是我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地听任自己沉湎于某个任意的当下,从而规避了对真正属于本己之事物的领会、筹划与承担,规避了对真正能够充实我之存在的行动的寻求,3)“某人[莫名]无聊”。最为彻底、最具整体性的无聊,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深度无聊”,这种无聊便被升格为一种基本情绪,“消磨时间”是缺失的,任何消磨时间的尝试都是无力的,深度无聊迫使此在面向存在者整体的漠不相关性,面向自身存在的整体空虚化。(王光耀,2022)海德格尔认为,无聊带来的空虚展示了一种积极的拒绝,人自己(此在)在深度无聊中被拒绝的,正是人真正能从自身出发给出行动的可能。(Martin Heidegger, 1995, p. 94.)

 

c. 从社会学和东西文化对比的角度研究自杀

 

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马尔齐奥·巴巴格利(Marzio Barbagli)在《告别世界:自杀史》谈到中西自杀的比较,还有关于中国的若干章节,涉及到老人与孝顺,作为不屈从他人的方式,反对包办婚姻,反对自我和他人等。(Marzio Barbagli, 2015, p. viii-ix.)与作者本人多次自杀的本书《如何不自杀》不同,巴巴格利在书的开头说到:“我没有想过自杀,但我一生认识的五个人自杀了:一位上学时的朋友,两个男性同事,一个好朋友的妻子和一位远亲属。这五个完全意外的事情让我震惊和崩溃。(Ibid., p. 1.)

 

他批评了涂尔干的四种自杀类型,即自我型(egoistic’ suicide)、利他型(altruistic’ suicide)及失范型/紊乱型(anomic suicides)和宿命型(fatalistic’ suicide)(Ibid., p. 2.) 他认为自我型和失范型没有多大区别,而且涂尔干使用的官方统计数据低估了真实自杀人数。他修改后的四个类型是:自我型(为自己),终结种种原因造成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亲人离世、荣誉丧失、严重疾病、破产等)和利他型(为他人),包括为了他人利益而牺牲的行为;攻击型自杀(‘aggressive suicide’),希望给人留下痛苦,惩罚他们眼中的罪魁祸首,和将自杀作为武器(suicide as a weapon’),为了高贵的事业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宗教上的事业自杀,旨在伤害敌人。(Ibid., p. 300.) 他也谈到影响自杀的四大因素:自杀意图(高贵与否),自杀方式(手段与背景),自杀的意义(起因和效果),自杀前后的礼仪活动(Ibid., p. 8.)自杀起因:(1)至少90%的自杀患有精神疾病;这当然并不意味着所有或多数受到这种疾病影响的人会自杀。(2)受抑郁和双相情感障碍影响的个人自杀风险更高(高出其他人15-20倍)(3)某些性格特征增加自杀风险,有些自杀事发突然,有些是长期准备之后的结果,从不足一小时到持续几个月等。(Ibid., p. 10.) 与自杀相关的众多变量包括心理和精神因素,文化、政治和社会因素,非常复杂和重要但研究并不充分。全书11章探讨了这些东西。(Ibid., p. 11.)

 

除了谈及20世纪以来自杀的世俗化和医疗化取得的进展(Marzio Barbagli, 2015, p. 176.),作者还谈到美女自杀问题,美国诗人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在1846年写到“美女之死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有诗意的话题。”女性自杀是世界最伟大文学作品的核心,无论是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安提戈涅》还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自杀的理由五花八门,确认自己的独立、抗议不公、捍卫荣誉、或者屈服于不治之症“le mal d’amour”(为爱憔悴) Ibid., p. 161.)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谈及中国的情况:过去一些年中国经济强劲增长,成为钢铁、水泥、煤炭、化肥的世界最大生产者,农药的世界第二大生产者和消费者,农民常常使用农药自杀。伴随着出现的是快速都市化,社会不平等加剧,亲属和家庭纽带削弱以及社会融合其他形式的破裂。国际和集体所有的生产手段被私有化取代,中央集中的国家计划让位于双向的供需流动,价值观和态度最近遭到快速的谴责:渴望经济和社会上的成功,创业精神和个人主义,剧烈的社会转型造成社会准则和价值观的崩溃失范。(Marzio Barbagli, 2015, p. 221.) 书中提到澳大利亚记者乔治·莫里森(George Ernest Morrison)的说法“中国是自杀之乡,中国人死于自杀的比例高于其他任何国家。”(Ibid., p. 222.) 作者分析了20世纪中国自杀率如此之高的理由,认为需要回顾这个国家的历史,重构其风俗习惯、价值观和信仰体系以及有关人生意义和死亡的概念等,这些多个世纪以来支配着生活在那里的人的情感活动。(Ibid., p. 221.) 就像在很多农业社会一样,人际关系建立在互惠的基础上,养儿防老是普遍接受的观念,孩子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活着孝顺父母,死后隆重安葬,从前很有守孝三年的习俗。孝顺父母是中国人特别看重的美德。(Ibid., p. 228.)哲学家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Ibid.,p.232.)

 

d. 其他角度研究自杀

 

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哲学教授弗莱德·费尔德曼(Fred Feldman)在《遭遇死神收割者》中总结了讨论自杀的若干角度,如从心理学角度谈论自杀: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什么感受?对亲人离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认可即将到来的死亡的适应过程中有哪些典型的心理阶段?从法学角度谈死亡:死者有任何法律上的权利吗?法律是否应该允许自杀?从生物学角度谈论自杀:为什么有机体会死亡?有没有不死的系统?有无可能将人视为不死的存在看待?有无可能将人视为可死后复活的有机体对待?还有从神学的、文学的、社会学的、经济学的、医学的角度谈论自杀问题等。(Fred Feldman, 1992, p. 26.)

 

译本出版之际,译者要感谢作者克兰西·马丁教授的厚爱和信任,感谢其专门为中文读者撰写了中文版序言,并对译稿提出的修改意见。感谢东方巴别塔(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刘洋先生的信任和支持。感谢所在工作单位2021级硕士生罗洁莹、张欢、邢明霞、关青恒、朱露露、刘余佳、陈娇娇等同学提供的帮助。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参考了若干译作,如陈蒲清译注《四书》(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年)、柏拉图著、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克尔凯郭尔著张祥龙王建军译《致死的疾病》(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 1997年9月)、朱生豪译《莎士比亚经典名著译注丛书——哈姆雷特》(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尼采著孙周兴译《快乐的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年),加缪著杜小真译《西西弗神话》(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古希腊柏拉图著王太庆译《会饮篇》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伯纳德·威廉姆斯著徐向东译的《真理与真诚:谱系论》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等,笔者对这些译者表示感谢。最后译者要感谢东方巴别塔(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老师和支持,感谢为本书付出辛勤努力的编辑  老师。

 

译者

 

2024年2月于武汉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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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首发于《哈波斯》(Harpers)2013年第6期的(http://harpers.org/blog/2013/06/on-suicide/)后被《共识网》转载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ead/article_20140327103207.html后被《21影响力》转载http://www.21yingxiangli.com/renwenyuedu/zhesi/2014-03-27/44201.html
 
[②]约翰·卡格克兰西·马丁著忧心忡忡的父亲_爱思想(aisixiang.com) 2017-01-12,【戈登·马里诺】探索死亡的诱惑力:克兰西·马丁著《如何不自杀》简评 - 儒家网 (rujiazg.com),2023-08-26
 
[③]为悲观主义辩护_爱思想(aisixiang.com) 2022-02-27
 
[④]哈里·法兰克福:论屁话(On Bullshit)——有多少“屁话”在我们的文化中泛滥(douban.com)哈里·法兰克福:“屁话考”《爱思想》2005-02-22 http://www.aisixiang.com/data/5817-3.html还可参阅南方朔译《论扯淡》2008年译林出版社。
 
[⑤]朱利安·巴格尼尼:我依然爱着克尔凯郭尔_爱思想 (aisixiang.com)2013-08-10.
 
[⑥]约翰·卡格克兰西·马丁著忧心忡忡的父亲_爱思想(aisixiang.com) 2017-01-12. 
 
[⑦]朱利安·巴格尼尼:父亲走了_爱思想 (aisixiang.com) 2014-04-16. 
 
[⑧]科斯提卡·布拉达坦著《生死之间:哲学家实践理念的故事》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年,第278页。
 
[⑨]荒谬的人生(里弗卡•温伯格著) - 儒家网 (rujiazg.com)2015-02-06,【里弗卡•温伯格】死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 儒家网 (rujiazg.com),2023-04-27.
 
[⑩]钱争予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1913169/answer/19715078---译者注。
 
[⑪]这首诗歌的中文借用陈东飚的译文 ---- 西尔维亚·普拉斯《边缘》 (360doc.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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