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百科全书式”的人物罗洪先
作者:刘翔运 沈鲁(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文史天地》2025年第8期
先秦时期,孔子就在《周礼》提出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重视从德行、智慧、科学、人文等多方面培养人才,提出人才培养的“通才”标准。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也曾提到欧洲“在16世纪‘文艺复兴’时,出现的名人学者都是全才,科学、技术、艺术无所不能”(夏日主编《钱学森论第六次产业革命专题摘编》)。在同时期的明朝社会,罗洪先就是这么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杰出人物。
一、状元忠良谏言 仕途戛然而止
罗洪先(1504—1564年),字达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他自幼端重,不为嬉弄,立志要做学者,仰慕罗伦、王守仁等名士大儒。嘉靖八年(1529年),罗洪先赴京参加廷试,他阐述了“知人安民”和“治理天下之道”的深刻见解,嘉靖帝审阅后批示“学正有见,言谠而意必忠,宜擢之首者”(罗洪先《罗洪先集》),赐状元及第,任翰林院修撰。考中状元本是光耀门楣的喜事,罗洪先的岳父曾直听到喜讯后说:“幸吾婿成大名。”罗洪先却回复道:“儒者事业有大于此者。此三年一人,安足喜也?”(张廷玉《明史》)
罗洪先画像
谁料到,怀抱治国理想的罗洪先,却碰上纷乱异常的朝局。当时,嘉靖皇帝日渐腐化,迷信方士、尊崇道教,道士、宦官擅权妄为,朝堂风气愈发颓废。考上状元后,罗洪先因回家守丧,前后居家长达六年,除遵循礼制外,也可能是在有意避开动荡的政治局势。直至嘉靖十九年(1540年),罗洪先担任左春房赞善,他与唐顺之、赵时春交好并时常共同畅谈国事,针砭时弊。当时嘉靖帝经常称病不上朝,三人上疏奏请太子临朝受贺。这本是一片好意,但一心追求长生不老的嘉靖皇帝却认为,这似乎在暗示他即将驾崩,勃然大怒道:“是料朕必不起也。”(张廷玉《明史》)降旨将三人削职为民。考中状元后的十年里,罗洪先虽三次为官,但实际在任的时间不足三年。
仕途不得志的罗洪先从此绝意仕宦、潜心治学。归隐乡林的罗洪先,仍然坚持修炼学问,践行着孔子所倡导的六艺。
二、阳明心学的重要代表人物
尽管罗洪先未曾与王守仁有过直接交往,却被后世视为阳明心学的重要人物。十四岁时,罗洪先听闻王守仁在赣州讲学,决心前往拜师学习,却遭到父亲阻拦,遂不得行。随后在家中拜读王守仁的《传习录》,几近废寝忘食。嘉靖四年(1525年),罗洪先中得乡举,拜同乡李中为师,李中治学也倾向于阳明心学。
此后,在赴京考试、考中状元及任官时期,罗洪先频频与王门中人交好访学。在家乡庐陵居住期间,他作为江右王门学派的领袖人物,积极参加青原讲会、玉虚院、雪浪阁玄潭会的讲学论道活动。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罗洪先开辟石莲洞,从此在此静修学问,并在南北两侧建设正学堂、观复阁,即石莲洞书院,专供讲学讲会之用。
《广舆图》舆地总图
罗洪先的思想演变,被黄宗羲概括为“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沈善洪《黄宗羲全集》)。在长期的悟道过程中,他意识到以往的心学研究存在抛却工夫、直任本体、沿袭师说、承领过易的弊端,逐渐显露出空谈辩论、忽视实践的问题。因此,他以主静为要旨,主张对良知进行收摄保聚,经过静修正念、消除一切杂念方能致良知。罗洪先也格外重视悟道与践履的结合,践行“苟当其任,皆吾事也”(张廷玉等《明史》)的人生准则。他注意到吉水地区的富人与穷人的税额缴纳很不公平,建议乡里按照田亩收取赋税,官员们以过程繁琐为由表示拒绝。于是,罗洪先亲自丈量田地,核实人口数量,花费六年时间完成了新税务登记簿的修订事宜。当时,流寇突然袭击吉水地区,官员们都惊慌失措,罗洪先积极谋划,辅佐官员有效应对,最终使流寇退去,全境得以保全。
罗洪先在践履王守仁心学思想的过程中,还主张吸纳道家、佛家的思想进行修行,其中有三个因素发挥重要作用。首先,江西地区自古以来就有深厚的佛教和道教传统;其次,罗洪先从小体弱多病,对佛道养生之术特别关注;最后,罗洪先经常前往名山古刹,在寻找心灵慰藉的同时,也与佛道中人切磋学问。
一方面,罗洪先在静修方式上与佛学禅修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主张采取“收敛静定”的静坐修行之法,进入一种无杂念、无思虑、无性情的冥想空间,这与佛教无色界的禅定修行方式颇为类似。嘉靖十六年(1537年),罗洪先阅读佛书《楞严经》,悟得“返闻之旨”,“觉此身在太虚,视听若寄世外”,没过多久,就自省道“误入禅定矣”(沈善洪《黄宗羲全集》),怕偏离之前的修行道路,便果断舍弃。在佛学思想上,罗洪先并无深入探究,但他采用静修方式生活多年直至去世,以至于同门批评他“过于自好”(邹守益《邹守益集》)。
另一方面,罗洪先的生命关怀思想与道家类似。他自幼疾病缠身,这引发他对生老病死的思索,曾说:“余少慕玄虚,厌世事,不知异于圣人也。”(罗洪先《罗洪先集》)可见,他早年就颇为仰慕道家“虚己游世”的思想。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春天,罗洪先前往湖广黄陂的道明山静修,学习道家息心之法。从《念庵文集》来看,罗洪先对于道教内丹典籍《阴符经》《参同契》等都曾用心钻研,将胎息术纳入致良知的工夫之中。他给身体羸弱的二弟开方抓药,也让他“发内观之旨”。其实,所谓的“内观”既有道家内观,也有佛教内观,都有静坐禅修之意,去除欲望之功。
嘉靖九年(1530年),刚刚高中状元的罗洪先在离京途中不幸染上重病,已经到了“目不见人,口不能言”的境地。罗洪先感觉自己从得志高中的喜悦巅峰坠入了生命即息的悲恐深渊,写下一首充满凄苦的诗:“病势熏心力莫支,独将天命自推移。古皆有死几足恤,今若虚生安用为?总为浮沤终欲化,若求真梦却成痴。世间谁是调元手?漫诵逍遥有所思。”中年时期,罗洪先遭逢丧妻丧子之痛,衰病缠身、悟道未成,苦不堪言。四十七岁时,他患病一个多月,认为“吾已不复可久人间世乎?”最后发出感慨:“于是回顾向之所嗜慕者,荡如飘风,澹如嚼蜡,脱知振槁。虽妻孥相对,如处深山,收视敛听,坐以待尽。”(罗洪先《罗洪先集》)。此番态度,与道家的无为思想、佛教的空性观念相似,强调放下执着,超脱世俗,追求内心平静和精神上的自由。面对世事沧桑、人生无常,罗洪先吸纳佛道两教的生死智慧与修炼方法,他超脱世俗的思想取向与道法自然的佛道语境,在人生的终极关怀层面达成了共识。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罗洪先指出:“老氏窥见上根源,窃弄辟,伤于巧;佛氏见无始幻妄,但守寂乐,伤于拙。吾儒因时立教,率本人情,万物赖以并育,天地待以成能,其法守庸常,其功用广大,二氏不得而与也。”(郭皓政《明代状元史料汇编》)这表明,通过静坐、悟道、论学以及坎坷的生命体验,罗洪先辩证地看待了儒释道三派的利益得失,形成了以融合儒释道思想精髓为生命底色的悟道历程。明末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为其立传,同时罗洪先也被明代学者过庭训选入《圣学嫡派》,作为西汉至明代三十六位儒学大师之一,彰显了他在传统学术史上的崇高地位。
三、绘制《广舆图》的地理学家
罗洪先自幼就关注治国理政、心怀天下安危,远离官场后,他决心了解天下地理局势,但是“尝遍观天下图籍,虽极详尽,其疏密失准,远近错误,百篇而一,莫之能易也”(罗洪先《广舆图》)。罗洪先意识到以往的地图存在着诸多问题,决定绘制精确的天下舆图,为治理国家提供具体切实的参考。
罗洪先隐居的石莲洞
于是,罗洪先开始广泛搜寻可供参考的舆图,经过三年苦心寻找,终于偶然得到元代朱思本绘制的地图。历经十年时间,罗洪先用计里画方的制图方法,结合其他文献资料,将朱思本的《舆地图》分幅转绘,增扩为数十幅,在嘉靖二十年(1541年)前后编绘成《广舆图》,这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综合性地图集,也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分省地图集。
《广舆图》包括舆地总图一,两直隶、十三布政司图十六,九边图十一,洮河、松藩、虔镇、麻阳诸边图五,黄河图三,漕运图三,海运图二,朝鲜、朔漠、安南、西域图四。除了“两直隶、十三布政司图十六”是根据朱思本图分割改绘之外,其余地图都是罗洪先增广而成,所有地图后面都附有文字说明和图表,详细描述政区沿革、山川地理以及经济军事等方面的内容,且收录有一些名臣对于治国理政的议论,表现出罗洪先心系天下、经世致用的制图理念。
《广舆图》在近代以来被广泛推崇的原因就在于其系统使用了标准的绘图符号,罗洪先认为“山水城邑,名状交错,书不尽言,易以省文,二十有四,正误补遗,是在观者”(罗洪先《广舆图》)。即统一制定了二十四种地图符号(省文),代替旧图上常见的图面文字,代表路、州、府、县、驿等地物标志。《广舆图》的符号系统具有整体性、联系性的表达结构,是中国地图符号绘制迈入近代化的里程碑标志。
《广舆图》制作出版后,士大夫们纷纷翻刻,形成多个版本,目前所见共有七个版本存世,成为当时地图绘制的范本。许多文人士大夫以其为底本制图,如万历年间汪作舟的《广舆考》,崇祯八年(1635年)陈组绶编绘的《皇明职方地图》,崇祯十六年(1643年)沈定之、吴国辅编绘的《今古舆地图》等,形成了《广舆图》制图体系。
更为重要的是,《广舆图》彻底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地理面貌的认知。在《广舆图》流传到欧洲之前,西方人印制的世界地图或东亚地图对中国沿海的描绘既粗略又失实。比如,当时的荷兰地图学家墨卡托绘制的多幅亚洲地图,都把中国的海岸线画成近乎南北的直线,中国内陆所有的河流皆相互连通,与现实相差甚远。直到罗明坚、卫匡国等欧洲制图学家看到《广舆图》后,纷纷仿照其摹绘出西文中国地图。这些地图相继在欧洲印制出版后,西方人对亚洲东部沿海和中国内地的地貌才有了准确的认识,中国地理的准确面貌也逐渐呈现在欧洲绘制的地图之上。德国学者柯恒儒称赞《广舆图》为“我所知道的在托勒密之后的最佳地理著作之一”(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
四、博学宏才的学者
在文学、天文学等方面,罗洪先也有着较高的造诣。在诗文创作中,胡直归纳罗洪先“为文三变”。起初,罗洪先效仿李梦阳,反对虚浮的台阁体风格,提倡复古主义,但逐渐意识到复古派过分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仅从字面模仿古人,既无思想自由,又脱离现实。因此,他放弃了这种文学主张,加入唐宋派行列,倡导“直抒胸臆”,并以“致良知”统摄诗文。因此,罗洪先的文章注重“文以载道”,富含人生哲理,如“今心为念,不入将迎。始知是念,非想非情。意无交迎,境无内外。四者不倚,中理自在”(罗洪先《罗洪先集》)。
在天文观测方面,日晷是人类在古代利用日影测得时刻的一种计时仪器,又称“日规”,日晷测量时间存在不同纬度太阳日照高度不同的影响,如果不同地区使用同样的日晷,必然会存在误差。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罗洪先为亡弟在圳岭的大墓山安排下葬仪式,那天正好是立春,太阳落山时大约在酉时初一刻(约为下午五点),他发现此时的日影指向了戌时的末端(约为晚上九点),这让他感到疑惑。下葬仪式结束后,罗洪先翻阅了《元史》,意识到人们通常只根据太阳的运行调整日晷的刻度,却没有根据极点(北极星)与观测点的距离变化来调整日晷的设计。然而,当时流传的日晷制法,据传源自元代天文学家郭守敬,其设计仅适用于大都(今北京),直接应用到其他地区,必然产生误差。于是,罗洪先以北京“北极出地四十度之数”作为旧表基准,将其平均十分,取其中八分、六分、五分制成四表,以契合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的太阳行踪,用此方法测量日影确定晷刻,全部得到准确应验。
罗洪先还提出“月借日光说”,即“月本无光,借日为光”。他引用《易经》中的“日月相推而明生”,强调日月交替推动光明的产生,指出日月的运行规律是自然现象。他认为宋代儒生“闻而不察,以黑球拟之,真啽呓之说也”(罗洪先《罗洪先集》),用“黑球”比喻月亮的说法,源于他们对月影问题没有实际考察。罗洪先从阴阳八卦中寻找依据,指出月亮本身晦暗,并没有光,月球光影是储藏太阳光得来的,还表现出阴晴圆缺的变化。此外,罗洪先提到“顾兔”的说法,暗示月亮的光亮是由于其“回顾”太阳而孕育出来的,并进一步将“兔”解释为“吐”,意味着月亮是在“吐出”光芒。
罗洪先年轻时便以出众之才高中状元,然而,昏暗的政治生态使其壮志难酬。三十六岁即归隐乡野,历经坎坷无常的生命旅程,他始终秉持探索精神,勇于尝试、坚持真理,心系天下、悟道践履。在学术生涯中,罗洪先在心学(理学)、地图学、文学、天文学等方面均有不凡贡献,彰显出一位跨学科、综合性学者的独特风范,最终成为世所罕见的“百科全书式”的杰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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