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天人》:一部颠覆性的中国思想史巨著
作者:伍阳
来源:“匝门”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闰六月廿九日癸亥
耶稣2025年8月22日
本以为中国思想史著述已然丰富,再多出几本也不过是重复啰嗦。但萧三匝先生最新出版的《何以天人:中国古代思想探微》,却完全颠覆了我的看法。
一、《何以天人》何以独到?
写作史书和编撰史料不同,其要旨不在于简单陈述客观事实,而在于作者须秉承一套合宜的价值观念或原则,对客观史料进行重新评判,使之烛照现实、前瞻未来。孔子著《春秋》,正是以“仁义”为标尺,才能“使乱臣贼子惧”。司马迁写《史记》,也是秉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抱负。因此一部真正的史学著作,必定是“主观”与“客观”的有效结合、史学与哲学的交相辉映,思想史尤当如此。
然而,中国人写思想史,要么是简单复述各家之言,厘清思想产生的前因后果;要么是在此基础上对比分析各家,并理顺传承关系;做得好一点的,也只是寄个人喜好于褒贬之中,或粗浅评判各家利弊,既没有树立一贯之要旨,也不能阐发深刻的见解。如此写作,常常会犯一个通病,就是默认“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一切发生的都是必然的”。然而这只是从“实然”的角度来解读思想的历史,证明思想史“就是这样”;却无法从“应然”的层面,指出思想史“应该怎样”;更不能从“或然”的视野,指出思想史“可能怎样”。所以,此类思想史只能让读者了解过去,而不能激发读者思考未来。
萧三匝老师集几十年思考的心血所作的《何以天人:中国古代思想探微》,很好地契合了我对思想史挑剔的口味。六年前我曾有幸读过此书的初稿,但直到今年才等到了它的出版,由此足见作者打磨之功。唯一遗憾的是,由于某些原因,原书名《中国思想史批判》改成了现在这个比较平常的书名,难以体现此书高瞻远瞩、高视阔步的气概。不过幸运的是,现书名中“何以天人”概括了本书主旨,“探微”二字也名副其实,因为作者试图通过研究“天人关系”的演变,指出中国传统思想的根本症结及破解之道,此乃本书的独到之处。
二、天人关系何以重要?
作者之所以从“天人关系”入手研究中国思想史,是因为在作者看来,“天人关系”是人类思想最重要的课题,它也是建立“三观”的基础。事实上,中国历代思想家几乎无不谈“天”,但所谈之“天”又不尽相同,因此“天”在整个中国的传统思想体系中,语义常常含混不清。所以想要搞懂“天人关系”,就必须先理解什么是“天”。在中国传统思想的语境里,“天”大概有以下几种不同的内涵:第一是自然之天,如我们平时所说的“天空”;第二是规律之天,也就是哲学上讲的客观规律,例如“天道”“天理”,也类似于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柏拉图的“理念”或亚里士多德的“第一推动者”;第三是主宰之天,也就是人格化的世界创造者,例如基督教的耶和华、商周时期的“天帝”(也称“上帝”)等等。
在此前出版的中国思想史著述中,“天人关系”都得到了良好的重视。但是关于“天人关系”的讨论,大多仅限于先秦思想,也即是探明诸子百家如何从各自的角度出发,解决“天”和“人”之间的问题。在这方面,目前最有影响力的著作当属余英时的《论天人之际》,他试图通过研究商周时期“天人关系”的演变,来探究先秦诸子思想的起源。但是这些研究都缺乏一个重要的外部视角,基本上还是就中国谈中国,因此也就不能真正认识中国传统思想的利弊得失。
与以上研究不同的是,萧三匝的《何以天人》用新的视角考察了中国“天人关系”发展史,论证了整部中国思想史就是一部“天人关系”的疏离史,而中国古代所有的社会政治问题,都可以在这种疏离中找到根由。此观点乍听上去似乎有些骇人,但越是仔细考究和耐心品嚼,便越会发觉得作者所言不无道理,这恰恰是《何以天人》的魅力所在。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何以天人》不仅仅是学术著作,而且是原创性极强思想著作,作者是作为思想家在著史。
三、直指问题的核心:绝对价值
当然,真正与其他思想史的根本不同之处在于,《何以天人》并不是简单地向读者介绍各家思想,而是旨在激发读者思考有关这个世界的终极问题。作者始终将目光锚定在一个“绝对价值”之上,即承认“主宰之天”的存在:它是一切的创造者,也是万物的立法者;它是赏善罚恶的审判者,也是亲切的交流者。如果没有“主宰之天”,人类的一切道德将不复可能;如果认识不到“主宰之天”,人光凭自己的努力也无法达到理想的道德境界。正是运用这把“绝对价值”的尺子,《何以天人》重新审视了中国古代思想史的演变,并对各家思想作出了入木三分的评述,很多评述可谓发前人所未发。比如,作者认为商周革命是中国思想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朱熹对《中庸》的理解完全错误,王阳明终结了中国传统思想,过大于功等等。
接受这些新思想是不容易的,但它确实指向了人类最核心,也是最根本问题。英国思想家埃德蒙·伯克说,“人是宗教性的动物。”这里的“宗教性”的意思是,每个人的内心中都有一种对超验的敬畏或可盼的倾向,这种感觉往往十分隐蔽,但却是真实存在的。例如,当你一个人行走在黑暗中时,可能会恐惧于鬼魅之物;当你经历现实的坎坷时,可能会抱怨命运的不公;当你感慨生命中的诸多巧合之时,可能会惊叹天意的巧妙安排;当你想要努力达成一个愿望时,也可能会寄希望于冥冥之中,渴盼有一股超验的力量能帮到自己……无论一个人是否信神,大概率都无法否认自己曾经有过这些奇妙的心灵体验;只不过我们通常将其斥之为“封建迷信”就草草了事,但它真是“封建迷信”吗?或许正是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胡思乱想”,恰恰才证明了这件事的非比寻常。
《何以天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的作者没有在这件事上含糊其辞,而是大胆地指出了我们可能会在不经意间错过的“真理”,这是以往所有的思想史著作都没做到的。所以这就注定了本书一旦问世,必定会招来两极分化的评价:相信它的人,可能会被作者的洞见所折服;而不相信它的人,大概率会认为作者是在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何以天人》确实开创了一种全新的中国思想史写作范式,而且也为中国思想界未来的发展指出了一个可能的方向。更为可贵的是,这部足以称得上是继往开来的作品,并非作者的闭门造车之作;而是作者在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注入了自己独到之见解的思想结晶。
四、中国思想史的演变:天人关系之疏离
那么,《何以天人》究竟是如何论述“天人关系”在中国思想史中的嬗变呢?
众所周知,西方思想史起源于古希腊对“理性”的信念,和希伯来人对“独一真神”的信仰,两者在希腊化以后逐渐合流。从早先的斐洛、奥古斯丁到近代笛卡尔以至康德,无数思想家都将上帝与人的关系作为自己思想体系的重要部分。这里的“上帝”,或可等同于中国人所谓的“天”。需要提醒的是,“上帝”(有时候也单独使用一个“帝”字)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文语汇,早在殷商时期的先民们便有敬拜“上帝”的传统;只是基督教传入中国后,才用这个词来翻译“Jehovah(耶和华)”,即基督教世界中那个“自有永有”者。这个翻译是相当精到的,因为虽然中国人对“上帝”的论述不如西方对“耶和华”那样系统,但二者的存在性质,却几乎可以等同。
由此可见,中国思想史同样发端于对“上帝”的信仰,它虽不是希伯来的“独一真神”,但同样也是能够赏善罚恶,至高无上的“真神”,同时也符合“主宰之天”的本质。故而殷商时代的“天(上天)”“帝(上帝)”或“天帝”都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表达;他是诸神之神,主宰世间一切。殷商时代是神灵谱系秩序化的时代,那时候的人是可以和“天”沟通的,不过需要一个沟通者,那就是“巫”。但是这种沟通并不是双向的,而是巫师单方面对“天意”进行占卜以问吉凶。殷商历代天子都是首巫,历代名臣都是巫师,人民也形成了事事向神占卜的习惯。
由于对“天人关系”的错误认知,商朝频繁通过血腥的“人祭”来换取“上天”的护佑。然此举非但无用,反而制造了许多动荡。于是商朝后期,商王不再敬拜“上帝”,转而敬拜祖先之灵,最后竟发展到亵渎和挑战上帝的地步:商王祖庚或祖甲在祭祀他们的父亲武丁时,开始称武丁为“帝丁”,以后也有商王沿用这样的传统,这是明显的僭越。到了末代时期,商纣王干脆就不向上帝卜问了。当时早有人认为血腥的人祭是有违天意的,而商王后来不再敬拜上帝甚至公然亵渎上天,更是罪加一等。于是,武王伐纣便成了替天行道之壮举。《翦商》的研究表明,商朝覆灭的原因之一,就是不得人心“人祭制度”激发了周边部族的反抗。
周取代商后,仍然叛乱不断。为了巩固长久的基业,周人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该如何真正取得人心,这个重任落到了周公的肩上。周取商而代之的理由是,商王昏庸无道,因此要替天行道,顺天伐商。因此,取得人心的关键在于,如何重新理顺“天人关系”。商的覆灭使周公意识到,天意是不可测的,因此事事咨求于“天”根本靠不住。但是,他又无法、也不能完全否定“天”。于是,周公对“天人关系”作出了创造性的解释,他认为“上天”是仁德的主宰,因此人要努力“以德配天”,而不能事事都依靠占卜来妄测天意。所以周代的占卜之风明显弱于商代。由于失去了对“天”的直接依靠,那么人只能依靠自己了。为了有效地治理国家,周公吸收先民的祭祀仪式,创制了一套系统的礼法制度,后人谓之“礼治”或“周礼”,其本质就是开始用“人治”来代替殷商的“神治”。围绕着“礼治”,周朝形成了内推宗法,外行分封的封建制度,使周朝延续了八百年。
但是,这套礼治最终却让“天人关系”变得若即若离。一方面,周天子过度依赖“礼治”,强调人治,宣扬“自作元命”;另一方面,周天子又不能放弃对天的敬拜,主张“以德配天”来获取民心。更要命的是,天子垄断了对天意的解释,自谓“天命系于一身”,这其实就是在自我“神化”,企图以天子之身代行主宰万物之事。由此造成的后果是,天下但凡有灾祸动乱之事,都会将账记在周天子的头上。但是,影响国家长治久安的因素太多了,很多事情都非人力可为。周天子只是邦国联盟的首领,本身并不具备震慑诸侯的绝对实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自由开荒发展的诸侯国,其势力必然会渐渐超过仅在一个固定区域发展的周王室。因此到了王朝后期,周天子无法笼络天下诸侯,也很难再处理诸侯之间的纷争;为了巩固天子之威严,不顾自身实力之羸弱,强行与诸侯国发生冲突;打了败仗后又实力大减,最后沦落到需靠诸侯接济的地步,从此威严扫地,颜面尽失。如此一来,既然周天子可以将自己的权力解释为“天命所归”,那么周天子大权旁落也可以被解释为“天命所弃”。于是,周天子背上了“德不配位”的骂名,礼崩乐坏实为必然。
诸侯混战,加之周王室日渐式微,引发了著名的“王官失守”。文人士大夫们流散于各地,同时思索如何安平治乱,稳定人心和社会秩序,于是百家争鸣的时代来临了。他们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仍然是,如何处理“天人关系”。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已经证明了以往对“天人关系”的解释是不可靠的。至少周天子并不能代表天意,否则他又怎么可能大权旁落呢?而且更重要的一个转变是,士大夫们已经开始不相信“天”了,因为如果“天”真的有大德,就不会让天下乱成这样。既然“天”都靠不住了,那真的只能靠人自己了。所以春秋时期虞国大夫宫之奇说:“鬼神非人实亲,唯德是依。”孔子也说,“敬鬼神而远之。”于是,“天人关系”再次疏远,人的主体性开始觉醒。所以,相比于西方直到文艺复兴时期才觉醒人的主体性,中国提前了将近两千年。
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中国人逐渐抛弃了“主宰之天”;取而代之的是,诸子百家开始创立自己的道统,打造自己的“天”。他们将“主宰之天”中的人格化成分逐渐剥离,使之变成一个客观的规律之天。于是,以往的“上天”“上帝”“天帝”变成了“天理”“天道”。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就是天道无情;儒家的“天”虽然保留了德之本性,但它不再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而是象征一个崇高的道德境界(后称道德之天);墨家试图重新补上“主宰之天”,但最终却徒劳无功;法家干脆不再谈“天”,而是致力于在人间打造一个主宰,这个主宰便是专制君主,因而推动中国进入了专制主义社会。所以《何以天人》中说:“人若不跪倒在苍天面前,就必然跪倒在专制君主脚下。”这是一个极富洞见的论断。
暴秦覆灭之后,汉儒意识到中国还是不能没有“天”,于是便重拾先秦儒家的“道德之天”。先秦儒家认为,人通过提高自身的修养,是可以触碰到“道德之天”的,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之境。然而要命的是,汉儒利用“道德之天”构建起了“家国同构”的学说体系,并杂糅了解释灾异现象的谶纬之学(天人感应),这又使得他们的“道德之天”同时具备了“主宰之天”和“自然之天”的性质。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当自然灾害频繁发生的时候,人民会将一切罪过归咎于天子,认为这是上天对不德之君的惩罚。据统计,东汉中后期自然灾害频发,有时甚至连续十几年不曾间断,皇帝无论怎么向上天请罪都无济于事。在这种情况下,民心流失实属必然,从而间接导致了汉帝国的覆灭;而汉儒构建的“天”,最终也伴随着庞大帝国的解体而轰然倒塌。
魏晋至隋唐时期,道教和佛教逐渐兴起,试图重新撑起一片“天”。但是这两教也无力承担“补天大业”。直至宋明理学的兴起,宋代的大儒们才重新补上了儒家的“道德之天”。他们将“天人合一”的思想发展到极致,认为人凭借自身的努力,完全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善之境。但这其实是一种狂妄的想法,因为人是有限的,天是无限的,有限永远无法成为无限。宋代理学虽然勉强补上了儒家的“道德之天”,但也造就了许多伪君子,为后世诟病。
在理学步入僵化之际,陆王心学兴起。陆九渊和王阳明将人的主体性发挥到了极致;尤其是王阳明,他结合陆九渊的思想,提出“良知自作主宰”,彻底将宋儒构建的“天”打碎。既然人可以“自作主宰”,那么要“天”还有何用?因此陆王心学主张“心外无理”,鼓吹向内省察便可获得道德真理。然而不管“致良知,知行合一”的思想如何被人津津乐道,它都很难被落实到实际当中。因为如果抛弃外在的“天”,就意味着取消评判善恶的绝对标准;而每个人通过反省得到的答案,必然也会各不相同。最根本的要害是,普通人根本没有能力做到这一步,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王阳明。所以,陆王心学看起来好像给人找到了通往道德理想主义的捷径,但实际上这条捷径比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到了清代,思想家们不再执着于“补天”,中国由此进入了一个“舍天求生”的时代。时至今日,中国人的“天”依然没有被补上。《何以天人》认为,这是当代中国出现许多“无法无天”的社会乱象的思想总根源。因为如果没有了敬畏之心,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得出来;而敬畏又必须要有一个对象,这也是为什么历代儒者不断“补天”的原因。但是他们所补的“天”,已经不再是那个纯粹的“主宰之天”,而是一开始便残缺不全的“道德之天”;这一“道德之天”,本质上只是人的虚构,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终极幻相。
五、《何以天人》:一部写给未来的思想史巨著
《何以天人》反复提醒我们:人心是靠不住的,道德理想主义必定失败。因为一旦脱离了“主宰之天”,人的道德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萍。今日之中国,道德乱象层出不穷,根本原因就是整个社会已经丧失了敬畏之心。所以,重新摆正“天人关系”,重新树立敬畏之心,才是中国当代思想界的第一要务,也是中国文化的重生之道。
以上只是对《何以天人》的粗略概述。然本书体大思精,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总而言之,这是萧三匝先生献给中国未来的一份特殊的礼物;至于这份礼物的价值几何,只能留待广大读者们品评。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始终相信,这部作品一定能在最大程度上启发我们所有人的思考;不仅是思考过去,同时也是思考我们的当下与未来。
有人或许会问,活在当代,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古代思想?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活在古代思想的延长线上。换言之,运行在我们大多数身体里的,其实还是一颗古老的、或许也是陈腐的灵魂。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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