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诗歌的“仪式情境”美

作者：杨晓霭（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教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时间：孔子二五七六年岁次乙巳冬月初七日己巳

          耶稣2025年12月26日

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史，自《诗经》雅颂、楚辞《九歌》到历朝历代的雅乐乐章，以及描绘郊天祭地、朝觐盟会、出征告捷、祈谷祷雨、敬老立学、婚冠喜庆、岁时赛社等仪式的诗歌，层出不穷。礼乐诗歌应用于典礼，摹写的核心内容是典礼仪式。具有“仪式”与“诗歌”的双重“情境”。

典礼礼仪实践，是在选定的特殊时间、特殊环境，由特殊人物“模拟”的一系列行为的综合展演。其环境的选择、场景的构设，以及人物服饰、举止、语言、歌唱、舞蹈等因素，构成独特的“仪式情境”。乐章、歌辞、祷语等应用于“仪式”，是“仪式情境”的组成部分，而描绘“仪式”的诗歌，又以“仪式情境”为审美对象，通过对这种独特“情境”的书写，再一次传达诗人个体独特的审美经验、审美感受，召唤欣赏者相应的审美情感，比如一位亲历释奠礼的诗人对释奠仪式场景的摹写：

上丁将蒇事，仲月乃修虔。铏鼎参罍洗，牺尊间豆笾。

低昂衮绣服，拜起冕旒前。庭燎明如昼，炉薰滃似烟。

向风人引领，观礼士填咽。阖郡欢声沸，熙朝盛事传。

（宋喻良能《释奠礼成上安抚大观文十四韵》，《香山集》卷一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释奠是设置酒食、果蔬、芹藻之属，表演歌舞以奠祭先圣、先师的仪式。诗人从典礼举行时的陈设开始写起，祭器、供品参差排列：盛菜的铏、装羹的鼎、绘着云雷纹的酒罍、盛放清水的盆洗，牺牛形的酒樽、高脚的木豆食盘、摆放果圃的竹笾。祭拜者身着衮绣礼服，给头戴冕旒、尊贵庄严的先师虔诚行礼，叩头作揖，起伏跪拜。庭院中，火炬熊熊，光亮如同白昼；香炉里，香气云涌，烟雾缭绕。

观礼的人们纷纷前来，挤满了道路。全郡欢声雷动，昌明朝代的盛事将传遍四方。亲历大典的诗人，感慨万端：“宜有新诗播，庸昭美化宣。陋儒何幸会，典礼获周旋。南纪非工部，中和岂子渊。斐然形颂述，深愧采芹篇。”诗人认为，这样的典礼应该有新诗来传颂，以彰显美好的教化。自谦自己是浅陋的儒生，有幸参与此次典礼，十分荣幸，深怀感激，只惜自己诗才不像杜甫，德行不如颜回，但还是激情洋溢地撰写了这首颂诗，来表达对先圣先师的敬仰，只是难以达到《诗经》雅颂体的高度而深感愧疚。“采芹”出自《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毛诗序：“《泮水》颂僖公能修泮宫也。”学子采摘水芹祭拜，表达对先圣、先师的敬仰之情，也象征着学子对知识和道德的追求。

人类学家、文化人类学家把“仪式”看成表达某种精神价值的行为，认为在仪式的整个过程中，表演活动和场景、实物都是表达或表现“意义”的手段。这首诗中，诗人“自愧”的表达，何尝不是“仪式”最有意义的精神价值，而诗中对一次释典礼中，士人观礼、填咽庭巷、以义教化万人场景的描绘，对尊崇古礼、祭导引领、风染民众的赞美，又何尝不是最有价值的意义？这样一个富有“意义”的表达精神价值的行为，通过诗歌加以再现。这一再现，较之现实仪式行为，更是审美主客体以及外在审美环境等因素相互协调的审美活动，达到了黑格尔所追求的“普遍的精神力量”与“具体的客观存在融合一处”的审美情境，富有仪式情境和诗歌情境的双重美感。

在作家品味或重温身临其境“仪式”的作品中，总要抒发自己的感受，揭示举行典礼的价值和意义。如上引诗中，诗的前六句即开宗明义，阐发举行释奠、尊师重学的大好形势：“巨宋中兴日，全闽极治年。”在“中兴”“极治”的大气候、小环境下，举行释奠礼的目的十分明确：“保釐须硕德，镇抚赖真贤。”弘扬“硕德”“真贤”之风，建立儒学教化之功，促进国家朝野上下的安定治理。

诗的结尾部分，“幸会”“周旋”典礼的诗人，抒写自己“沐浴”教化的感喟，认为自己不能像杜甫把南方的敬学之风传写，更无法达到颜回“致中和”的崇高境地。作为文士，不能赋《采芹》，唱《泮宫》，十分抱愧熙朝昌明的时代。“仪式”的功利目的，在诗人的情感体验中被审美化了。而诗人个体感受的表达，又是一重召唤！这种“召唤”，对阅读欣赏诗歌的人来说，是在双重心绪交感中产生的，是一种美的再发现、再创造的审美愉悦。与仪式实践相比，文学用语言构筑“情境”，有充分的自由性、灵活性、重塑性。

中国古代的礼仪，无论是朝廷举行的郊祭、朝会、封禅、卤簿等重大典礼，还是地方州县的乡饮酒、鹿鸣宴、闻喜宴等，各类仪式生动的“展演”过程在礼乐文学中均得到了全面描绘与“重塑”。一组雅乐乐章，配合特定的宫悬、乐舞，按固定的程式，安排得井然有序：“降神用《豫和》六变，迎送皇帝用《大和》，登歌奠玉帛用《肃和》，迎俎入用《雍和》，酌献用《寿和》，皇帝饮福用《寿和》，送文舞出、迎武舞入用《舒和》，终献、亚献用《凯安》，送神用《豫和》。”（《旧唐书·音乐志三》）在如此整饰严谨的程式中，神圣庄严的气氛，使人不得不沉浸其间，接受精神的洗礼。描述礼乐仪式的作品则重塑“仪式情境”，让欣赏者通过作品“观看”仪式场景，“身临”种种在现实中无法亲临的境界，从中感悟、体验“典礼”的意义，从而达到净化心灵、丰富思想、培养情趣、提高精神境界的目的。

在文学作品中，现实仪式活动中所用的铏、鼎、罍、洗、牺尊、豆、笾等“物件”，被化为特定意象，启发、“规定”欣赏者的审美理想，使欣赏者将对客体的信息接纳方式从功利性的要求转换为审美要求。礼乐诗歌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它不仅是读者与作品的交流，而且是读者与仪式情境的交流。仪式情境提供给欣赏者再创造的基础是对自己民族、文化、历史的理解，在此基础上，借鉴有益的因素，把欣赏中的启悟转化为对自己的修养，这种愉悦是情境融合后的快乐，是一种新的人格塑造与生成。

“仪式”是对礼乐的现实呈现，礼乐诗歌是对礼仪的艺术再现，二者相辅相成，构筑起仪式情境美的境界。这一境界与单纯的现实仪式活动相比，现实仪式活动是场景性的，它的象征意义是由承担、“周旋”其间的动态的人群来传达的，处于不断的变化过程中。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文学却是传之久远的，文学本身所特有的、荡漾萦绕于字里行间的感染力，使仪式情境又充满艺术魅力。文学家或为典礼谱写乐章，或“周旋”于典礼之上，驰思张意，重建“典礼”情境；欣赏者阅读作品，“观赏”情境，联想想象，在仪式情境美中徜徉，品味、体悟“仪式”与“文学”的双重愉悦。如此浸染滋润，潜移默化，“礼乐”德治、仁政、修身的教化功能以及和谐秩序的审美价值自然就能得到充分的发扬。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