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画报】刘强:礼让,才会有文明秩序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3-12-05 21:5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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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强

作者简介: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笔名留白,西历一九七〇年生,河南正阳人。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诗》主编。兼任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会委员、“世说学”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陶渊明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台湾东华大学等多所高校客座教授等。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儒学与古典诗学、文言小说的教学与研究。已发表学术论文及书评随笔200余篇,出版著作《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曾胡治兵语录导读》《古诗写意》《世说三昧》《魏晋风流》《穿越古典》《清世说新语校注》《论语新识》《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四书通讲》《世说新语新评》等二十余种。



刘强:礼让,才会有文明秩序

作者:王畅

来源:湖南卫视官方杂志《芒果画报》

时间:2013125

 

 

   

     □儒学的“儒”字,拆开来就是“人需”,所以儒学可以说就是“人需之学”,儒家的道也可以说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人行之道”。

   

    □王弼认为,孔子不谈“无”,恰恰是因为他能够“体无”,老庄经常谈无,恰恰是他们还未能摆脱“有”。

 


 

礼让,是人性的道德自律

 

编者按:在江南草未凋的秋尽时节,一路北去的湘江边,明伦书院迎来了率性洒脱的学者刘强。他多年悉心研究中国古典文化,在央视百家讲坛讲竹林七贤,广受好评。书生意气浓厚的他,接受了《芒果画报》的专访。

 

《芒果画报》:您最初是在中学任教,而后借调市委组织部,接着谋职电视台,转而考研读博,最终选择了高校中文系,人生有很多选择,如同是一场场取舍,您是如何面对人生的这些取舍呢?

 

 刘强:按照存在主义哲学的说法:存在即选择,选择即自由。人生在世,常常不得不做出各种选择,人常常就是在这样那样的选择中逐渐找到了自己,也成就了自己。我这个人从小就自命不凡,不愿随波逐流,按部就班。我对自己的好恶、爱憎心知肚明,所以我的取舍标准很简单,就是: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还有,就是遇事问心不问人。换句话说,别人怎么看,我会考虑,但基本不会影响我最终的选择和判断。选择面前,你要学会做减法,而不是此山看着那山高。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每一次的选择都很果断,因为真正适合你的选择,永远都只有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不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我从小喜欢文学艺术,当然会咬定青山不放松。其它的各种尝试,不过是曲径通幽处的过程罢了。

 

《芒果画报》:您当时选择研究的专业中国古代文学, 您觉得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尚友古人,于不经意间延展自己的生命时空。为什么尚友古人,就能延展自己的生命时空呢?

    

刘强:道理很简单。古语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所以古人提倡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才是理想的人生。以朋友圈子为例,如果你的朋友圈子就在你们小区,你们就是天天在一起又怎样?你们的时空都重叠在一起,眼界、心胸、思想自然局促狭窄。如果你的朋友遍天下,感觉就完全不同,你就会理解孔子为什么会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进一步说,如果你的朋友不仅遍天下,而且遍古今,空间上和时间上完全没有限制,整个宇宙和人类的信息和能量都能与你发生交换,产生影响,无形之中不就等于延展生命时空了吗?有演员说,他每演完一部戏,就像多活了一辈子。一个能够尚友古人的读书人,不知可以多活多少辈子呢!

 

《芒果画报》:您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今天的重要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

 

刘强:我有一个观点,认为所谓国学,其本质就是人学。是成人之学、立人之学、达人之学、爱人之学。儒学的字,拆开来就是人需,所以儒学可以说就是人需之学,儒家的道也可以说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人行之道。既然是人,当然就与禽兽不同,所以孟子提出人禽之辨。现在有些批评传统文化的人动辄就说古代社会压抑人性,其实他们不知道,古代的礼乐教化恰恰是人类从野蛮的动物世界走出来的必然结果,是人类摆脱了丛林法则之后制定的文明秩序。要说压抑,压抑的恰恰不是人性而是兽性。就说温良恭俭让吧。如果人而不仁、人而无礼,谁会去让?禽兽世界总是弱肉强食的。所以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孔子的话也可以这样理解,礼乐是末,仁爱是本,没有仁爱之心的人,连人都不算了,礼乐对他又有什么用!

《芒果画报》:您觉得儒家所提出的温良恭俭让还适用于当今这个剧烈竞争的社会吗?

刘强:当然适合。只要是人类社会,无不应当遵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当今社会,礼乐尽失,物欲横流,正是现代文明充分释放兽性、恶性竞争、唯利是图的结果。

《芒果画报》:上次在明伦书院听您讲了泰伯三以天下让,那么在经济社会的现代,我们对利益如何取让?您认为不争是否适应现代?

刘强:要说,首先要说。动物世界是不知礼让的,你看喂鸡的场面就知道了,撒下一把食物,鸡群总是争先恐后抢着吃,大鸡有时抢不到,就用嘴啄一下小鸡。人也有动物的本能,所谓食色性也,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关键不在于那些与动物相似的本能上,而在于对本能的克制和约束上,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如果说刑法是自外对人形成的强制性的他律,那么,礼让则是通过教化在人心中产生的一种道德性的自律。如今,法制在条文上远比古代健全,可是为什么还会乱象丛生,以身试法者大有人在?归根结底,是自律机制的崩溃。一旦人之为人的道德约束失效了,你就是制定再多的法律也没用。孔子说: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管子》也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当下功利主义盛行,自上而下都在追求利益最大化,没有底线,没有敬畏,几乎为所欲为,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也潜伏着各种危机。举个例子,中国现在每年死于交通事故的就有将近10万人,为什么?除了不可控的因素外,还有一个元凶就是争先恐后,不知礼让!孔子说:君子无所争。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可是现在变成了:粥少和尚多,不争白不争。很多人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就有问题,比如河南某地造了一座高大的老子像,底座上却写着老子·天下第一,殊不知老子是最怕成为天下第一,因为他说过不敢为天下先!所以,传统文化中的君子之风更应该被提倡。如果君子之道失落了,那么大家都会争当小人,如果这个世界遍布小人,弱肉强食,其实和动物世界也就没有本质区别了。

 



人,总要回到世界的秩序中来


《芒果画报》:在《百家讲坛》讲竹林七贤,您最初是为什么会选择研究魏晋风度、竹林七贤的?您最欣赏的人是谁呢?

刘强:为什么?很简单,因为喜欢。最初我就提出讲竹林七贤,编导觉得有点曲高和寡,于是我就先讲了《魏晋风流》十二集,可是后来这个讲座被枪毙了七集,还剩五集,到现在还没播。后来才讲《竹林七贤》十三集,很快就播出了。要说竹林七贤中,我当然最喜欢嵇康,其次是阮籍。这两个人代表了中国古代士人的高度和深度,两个人都喜欢老庄,但事实上他们却一个践行了儒家,一个践行了道家;一个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一个遗世高蹈,全身远祸。

《芒果画报》:《世说新语》是反映魏晋社会民风士习最直接的文献,您最近出了一本《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请问您为什么这么钟情于魏晋文化的研究? 

刘强:魏晋是中国古典时代的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历史阶段。宗白华先生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为什么乱世反而开出这么美丽的文化之花,结出如此丰硕的智慧之果?要我说,正因为乱世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和价值标准,思想相对自由,个性得到舒张,反而更容易激发人们的创造力和生命能量。中国古代有三个乱世都是人才辈出的,分别是先秦、魏晋和清末民初。这就是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要了解魏晋这个时代,必须要读《世说新语》。《世说新语》是中国人的一部智慧之书、趣味之书和性情之书,也是一部儒释道交融、文史哲会通的伟大的人文经典。我研究《世说新语》十几年了,出了几种书,还是意犹未尽,难舍难分。我的新评基本上用浅近文言写出,就是为了要向这部伟大的经典致敬,向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致敬!

《芒果画报》:您最初研究《世说新语》,现在又回到儒家,乐此不疲地教授《论语》,请问这两个之间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

刘强:当然有联系。人在年轻的时候,难免会喜欢追求那些个性和自由的东西,喜欢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世说新语》满足了这种内在的精神需要。那些名士的风度让人悠然神往。但是,人总不会一直年轻,你总要返回到世界的秩序中来,在平静中体察性与天道20岁时读《论语》觉得太过庄严,躁动的心无法进入。30岁之后再读,感觉大不一样。我竟然读出了夫子的慈悲和温暖,夫子的博大与幽默。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魏晋的玄学家那么喜欢老庄,却仍然认为孔子是圣人,甚至认为孔子不谈,恰恰是因为他能够体无,老庄经常谈无,恰恰是他们还未能摆脱。而且,魏晋的名士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自觉,就是相信圣人生知,常人难以企及,故而他们降格以求,追求逍遥无为,而不像宋明的理学家,强调圣人可以通过下学上达工夫修养不断接近,最终常人也能够达到天人合一之境,所谓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可以说,魏晋玄学正是对乱世之中,秩序和自由无法获得最佳平衡,而做出的一种儒道会通、礼玄双修的时代回应。所以本质上,玄学是经学的进一步发展,魏晋名士心中都有儒家的圣贤之学的根底,但由于生逢乱世,政治动荡,他们自知无法追求到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人妙境,只好转而去追求从心所欲出点格的逍遥境界了。明白了这一点,就会发现,有人把《世说新语》当作新论语是有道理的,从《世说新语》上溯至《论语》,在思想理路上,也完全是沿波讨源,返本归真的。《世说新语》前四门就是孔门四科,正是宗经征圣原道的意味。我的新评常以儒解道,辨异玄同,正是为了打破以往解读中非此即彼、不能融通的壁障。其实,不仅儒道可以会通,儒佛也可以会通,在更高的境界上,儒、释、道是道通为一的。比如台湾慈济的证严法师,既是佛陀的弟子,也是孔孟的信徒,她的《静思语》,我以为就是当代论语。还有净空法师说法,也是言必称孔孟。这才是大心胸、大境界!反倒是学界中人,执着于名相和义理,崖岸自高,党同伐异,所谓虽有可观,致远恐泥,反而离大道更远了。

《芒果画报》:谢谢您的解说。最后,对您的笔名留白特别感兴趣。现代人总是喜欢把什么都填满了,一旦空了一块就觉得不舒服,那您为什么会喜欢留白呢?

刘强:既然如此,这个问题还是不必回答了吧。谢谢你! 

 

  

 

 

责任编辑: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