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年】荀子姓名新考——对传统避讳说的重新考察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0-10-15 01:18:35
标签:孙卿、荀卿、荀子
曹景年

作者简介:曹景年,男,西历1984年生,山东济宁人,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系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学历,现就职于中国孔子研究院(曲阜),从事儒家思想与文献方面的研究。编有《忠义中国》(陕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发表《论孟子天命思想的内涵和意义》、《〈荀子校释〉疑义举例》、《陈寅恪儒学观之思想理路透视》、《〈孔子家语·后序〉所载孔子后裔事迹新证》等论文。

荀子姓名新考

——对传统避讳说的重新考察

作者:曹景年

来源:作者授权 儒网 发布

          原载《德州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

时间:孔子二五七零年岁次庚子八月廿八日庚寅

          耶稣2020年10月14日

 

摘要:荀子常见的两个称呼是荀卿和孙卿,传统避讳说认为汉人为避汉宣帝刘询讳故改荀为孙。清代以来,对此说提出质疑并产生三种新观点,一是认为荀、孙是单纯的音同通用关系,二是认为荀、孙都是姓氏,战国之后混用,三是认为荀子本姓孙,荀是司马迁据其乡音所改。此三种说法都有其困难和偏颇处。通过研究荀卿、孙卿两个称呼在汉人文献中的使用情况,发现荀子本称荀卿,是刘向校书时为避讳改为孙卿,东汉初的学者多袭用此称,东汉中后期学者又自觉改孙卿为荀卿。最后考察了荀子名字的卿、况二字,认为并不是一为名一为字,而只是音近通用关系。

 

关键词:荀子;荀卿;孙卿;避讳;姓名;刘向

 

荀子被称为先秦学术的集大成者,但关于其姓名这样基础性的问题,学界仍未达成一致意见。在古书中荀子又称孙卿、荀卿、孙况、荀况,那么其本姓到底是荀还是孙,荀与孙、卿与况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很多种观点。传统看法认为荀子本姓荀,汉人为避汉宣帝刘询讳而改荀为孙,唐人司马贞、颜师古、杨倞等人主张这种说法,一直到清代没有异议。清代顾炎武开始怀疑避讳说,之后出现了很多新解释,从而使荀子的姓名问题更增加复杂化。如果拨开纷纭的争论,回归原始文本,不难发现关于荀子姓名问题的真相。本文拟首先对各家说法一一评说,然后从原始文献着手分析荀子姓氏的变化历史过程及其真相,最后略谈卿与况之关系,不足之处,还望方家指教。

 

一、荀子姓氏诸说平议

 

关于荀子姓氏之荀与孙的关系,除了避讳说之外,还有三种看法,然而如果对这三种说法进行仔细分析,都不难发现其中的问题。

 

(一)单纯的音同通用说

 

由于荀与孙二字古音接近,有些学者就认为它们不过是单纯的音同通用关系,与避讳无关。如顾炎武说:“《楚元王传》‘孙卿’,师古曰:荀况,汉以避宣帝讳改之。按汉人不避嫌名,荀之为孙,如孟卯之为芒卯,司徒之为申徒,语音之转也。”[1]1538谢墉也持此观点:“考汉宣名询,汉时尚不讳嫌名,且如后汉李恂与荀淑荀爽荀悦荀彧俱书本字,讵反于周时人名见于载籍者而改称之?若然,则《左传》自荀息至荀瑶多矣,何不改耶……盖荀音同孙,语遂移易。”[2]1234二人都认为荀与孙仅仅是音同混用关系。刘师培在认同这一说法的基础上,进一步补充了相关证据,他说:“孙者,荀字之转音也,唐人不察,以为‘荀’字作‘孙’,由于讳汉讳,又以‘卿’为相尊之称,此大误也。近谢氏墉以为‘荀’音同‘孙’,语遂移易,其说近确,惟未得确证,今者,《论语·乡党篇》‘恂恂如也’,汉刘修碑‘其作于乡党,逊逊如也’。孙,即古‘逊’字,此即荀、孙古通之证。”[2]1186刘师培举出了汉代逊、恂二字通用的例证,似乎更进一步证明了荀、孙二字的音同通用关系。

 

这一说法反驳避讳说的主要理由是汉人不避嫌名。笔者按,古人的避讳方法虽然纷繁复杂,但基本上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避字音,如避刘邦的“邦”音,用同义的“国”代替,避李世民的“世”音,用“代”代替。一类是避字形,如避玄烨的“玄”,用“元”代替,或对原字进行改造,如加减笔画等。避音的,往往取同义的字代替,避形的,往往取同音的字代替;避音,主要是在口头语言中避,而避形主要是在书面语中避。这是两类避讳方法的主要不同之处。其实考察避讳的最初来源,应该还是来自避音,因为在上古时代书写并不发达,避讳主要是要求人们在言谈中尽量避开那些先祖、先君的名讳,到后来文书发达才慢慢开始避字形。汉人近古,故其避讳形式,也多以避音为主,如避“邦”为“国”,避“恒”为“常”,避“彻”为“通”等等。但由于著述讲学等学术活动的逐步扩大,避字形的现象也开始产生,如司马迁在《史记》行文中,为避其父“谈”的名讳,而将赵谈改为赵同,张孟谈改为张孟同(当时谈、同二字音近或音同)。而所谓嫌名,据《礼记·曲礼上》云:“礼不讳嫌名。”郑玄注:“嫌名,谓音声相近,若禹与雨,丘与区也。”假如一个人名“禹”,则连同音的“雨”都不能叫,雨就是禹的嫌名。可见,所谓“避嫌名”本质上是避字音。然而,“荀”之与“询”,虽然可以算得上是嫌名,但“孙”本来就跟“荀”、“询”字音相近或相同,则“孙”字也可以说是“询”的嫌名,因此,如果说“荀”为避“询”的讳改为“孙”,这根本就不是避嫌名,因为避嫌名本身就是避字音相近,现在又找一个音近的字来避,这还叫避嫌名吗?但也不是完全的避字形,因为它只是避了与“询”字形相近的“荀”字,而不是避“询”字本身。因此,以“汉人不避嫌名”来否定“孙”与“荀”是避讳关系显然是难以成立的。

 

然而,汉人并非没有避嫌名的情况。据钱穆先生考证,刘歆改名刘秀,就是为了避汉哀帝刘欣的讳,他说:“哀帝名欣,讳欣曰喜,歆之改名,殆以讳嫌名耳,宣帝名询,兼避洵、荀,改荀子曰孙子。”[3]83黄复山先生在《东汉谶纬学新探》一书中也认同这种看法[4]26。不过钱先生认为改荀子为孙子是避嫌名,那是把嫌名的含义扩大化了,即理解为“音相近”或“形相近”的字,那么,就前者说,“雨”是“禹”的嫌名,避嫌名“雨”则可改为与“雨”、“禹”声音不同的字;就后者说,“荀”是“询”的嫌名,避“荀”字可改为与“荀”、“询”字形完全不同的字(如孙),如此,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是避嫌名了。可见,西汉时期确实已经有避嫌名的情况出现了,“荀”之避“询”为“孙”,其可能性是存在的。关于刘师培所举“逊”、“恂”二字通用的例证,只能说明这两个字音同,存在通假现象,却不能证明“荀”一定不是因为避“询”的讳而改为“孙”。因此,这种说法的证据并不充分。

 

(二)荀、孙都是姓氏,二者混用说

 

清人胡元仪的《郇卿别传》认为:“郇卿名况,赵人也,盖周郇伯之遗苗。郇伯,公孙之后,或以孙为氏,故又称孙卿焉。”[2]1234他认为“孙”与“荀”都是姓氏,二者同源,只是因为战国之时姓氏比较混乱,故或称“荀”,或称“孙”。然而这种说法也并没有坚实的证据,近人江瑔即曾反驳这种观点说:“古者姓之外有氏,氏所以别子孙所从出,然未有一人而有二氏者…若谓人有二氏,奚为二氏必为音近之字耶?”[5]58

 

今人钟克万倒是认同此说,他还进一步列举了一些证据[6]。第一,《隋书·经籍志》载:“孙卿子十二卷。楚兰陵令荀况撰(原注:梁有《王孙子》一卷,亡)。”钟认为注中的《王孙子》一书也是荀子作品,“王孙”为“公孙”之误。第二,钟认为《荀子·强国篇》中的“公孙子曰”之公孙子,就是《隋志》的王孙子,所以,荀子又称公孙子,公孙是他的另一个姓氏。笔者按,此说有误。《王孙子》一卷,《汉书·艺文志》有著录,云:“《王孙子》一篇。一曰《巧心》。”此即《隋志》所言“梁有”之《王孙子》,排列远在《孙卿子》之后,可见此书与《荀子》并无瓜葛。钟氏因其在《隋志》中附于《孙卿子》后面,便以为是荀子作品,实是不知《隋志》体例。《隋志》常在正文书名之后附录一些梁有今亡的书目,这些附录与正文所列的书大部分都有关系,但也有没关系的,只是因为时代接近,或书的内容、体例类似,甚至仅仅是名称类似而放在一起,并不一定都是同一人著作。例如子部有“《新论》十卷,晋散骑常侍夏侯湛撰”,其下小注载有“梁有《杨子物理论》十六卷,《杨子大元经》十四卷,并晋征士杨泉撰;《新论》十卷,晋金紫光禄大夫华谭撰;《梅子新论》一卷。亡。”小注中的几部著作,都与夏侯湛的《新论》无关,只是因为书名或内容类似,故附注在《新论》之下。同样,《王孙子》之附注在《孙卿子》书下,也可能是这种缘由,并不能由此认定《王孙子》即是荀子的作品。另外,《强国篇》中的“公孙子”是谁学界并无定论,杨倞认为是齐相,罗焌、杨宽二先生认为是公孙固[7]806,后说提出了详密的论证,较为可信。可见,钟氏的说法也站不住脚。所以,关于荀、孙都是姓氏而混用的说法,还是有很大商榷余地的。

 

(三)“孙”为本姓,“荀”为司马迁因其乡音所改

 

今人廖名春先生持此说。他首先否定了避讳说:“因为汉代不讳嫌名,而‘询’之与‘荀’,刚好是字形、意义不同而仅读音相同的所谓嫌名。《史记》直书‘荀卿’;《说文》避讳不及‘荀’字;《汉书·古今人表》列有荀息、荀林父、荀诉、荀尹、荀莹、郇侯等人,《地理志》则载有旬町、旬阳等地名。由此可见,唐人避讳说并不可信。”[8]10-11进而,他认为荀、孙为同音通用字,从秦汉古籍称荀子为“孙卿”远较“荀卿”为多,认为“孙”应该是本字,即荀子本姓孙,为卫国孙氏之后,并引《元和姓纂》卷四“魂”韵“孙氏”条云:“周文王第八子卫康叔之后。至武公生惠孙,惠孙生耳,耳生武仲,以王父字为氏。……楚令尹孙叔敖及荀况并为孙氏。”他说:“荀子既为赵人,又为孙氏,合乎逻辑的解释,他最可能系出自卫公子惠孙之后,是由卫入赵的卫国人。”[8]13又因司马迁《史记》凡提到荀子全称“荀卿”,廖先生以为司马迁的方音中荀、孙音同,于是以荀代孙[8]14。总之,廖先生认为荀子本姓孙,荀来自于司马迁的改动。

 

廖氏之说有以下几个疑问不易解决。首先,仅凭秦汉古籍用例多少说荀子本姓是有问题的,更要考校其具体用法与可靠性如何,正如同魏晋至宋多数人认同《古文尚书》是真,但其书经后人考证并非真的一样。第二,廖先生认为荀子本姓孙的最有力的证据是《元和姓纂》“孙氏”条,但同书“荀氏”条下却说:“周文王第十七子郇侯之后,以国为氏,后去邑为荀,晋有林父,生庚,裔孙况。”[9]374这里又认为荀子为郇侯之后,姓荀。可见《元和姓纂》对荀子姓氏来源本身就有不同说法,并不能完全断定“孙氏”条正确而“荀氏”条错误。廖氏是先假设了孙氏条正确,然后在此基础上继续假设荀子祖先由卫入赵,及司马迁改“孙”为“荀”,基础既然不稳,其一连串的假设,也便难以令人信服。第三,如果司马迁所见的《荀子》书中全是白纸黑字的孙卿,他又何必仅因音同而擅改别人姓氏?《史记》中姓孙者多矣,如孙武、孙膑等,他为何不改?而且用荀者非仅司马迁一人,《盐铁论》就多次称荀子为“荀卿”。另外,荀子本姓荀,出晋国荀氏之后,而非卫国孙氏,除了上引《元和姓纂》“荀氏”条,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也有此类记载。可见,廖先生认为孙是本姓,荀是司马迁所改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综上所述,荀子姓氏的三种新说法,都各有其困难所在。

 

二、荀子姓氏或系刘向所改

 

为彻底搞清楚荀子的姓氏问题,笔者对秦汉古籍中关于孙、荀的用法进行了详细调查,结果如下:

 

书名

 

年代

 

用荀

 

用孙

司马迁《史记》[一]

 

汉武帝

 

10+

 

0

桓宽《盐铁论》

 

汉宣帝之前

 

3

 

1[二]

《荀子》

 

刘向编定

 

1[三]

 

20

《战国策》

 

刘向编定

 

0

 

6

《七略别录》

 

刘向、刘歆著

 

0

 

20+[四]

《新序》

 

刘向编定

 

0

 

6

《说苑》

 

刘向编定

 

0

 

3

扬雄《法言》

 

西汉末

 

0

 

2

王充《论衡》

 

东汉初

 

1[五]

 

7

班固《汉书》

 

东汉初

 

0

 

10+[六]

王逸《楚辞章句》

 

东汉中期

 

0

 

1

应劭《风俗通》

 

东汉中晚期

 

0

 

10+

王符《潜夫论》

 

东汉中期

 

1

 

0

荀悦《申鉴》

 

东汉晚期

 

1

 

0

荀悦《前汉纪》

 

东汉晚期

 

3

 

0

徐干《中论》

 

东汉晚期

 

6

 

0

附注:

 

[一]《史记》之前,称“孙”者尚有《韩非子》与《韩诗外传》。《韩非子·难三》称“燕子哙贤子之而非孙卿”,此说与荀子年世不符,故未必可信。《韩诗外传》一则故事称荀子为“孙子”,内容与《战国策》所引基本一致,其是否《韩诗外传》原文仍有疑问,故不纳入讨论。

 

[二]《毁学篇》3例,《论儒篇》1例。从全书统一的角度看,《论儒篇》的“孙卿”似原应作“荀卿”,“孙卿”为后人所改。

 

[三]“荀卿”1例,见《强国篇》“荀卿子说齐相曰”一句。王天海《荀子校释》载卢文弨曰:“此七字元刻无,从宋本补。”孙诒让曰:“以全书文例校之,荀当为孙耳。”但王天海按语云:“此七字非只元刻无,今本旧刻除宋浙本外,诸本皆无。”[2]657可见,从版本角度看,此句要么是后人所增,要么其中的“荀卿”本应作“孙卿”。

 

[四]今存的《孙卿书录》、《战国策书录》以及《汉书·艺文志》(存《七略》大概)中涉及荀子者,全作“孙卿”。钟克万说:“刘向在《战国策序》中说:‘故孟子荀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不避用荀卿,也说明荀卿能够在刘向本中存在。”[6]按《战国策书录》此语本作“孙卿”而非“荀卿”[10]30,在《战国策》最早的版本剡川姚氏宋刊本即作“孙卿”[11]1196。又《左传正义》叙《左传》授受时引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经典释文·序录》略同,但文字颇有异同)似刘向《别录》有用“荀卿”者,但唐人言荀子已多称“荀”而不称“孙”,观《隋书·经籍志》书名为《孙卿子》,作者却署为“荀况”可见。《左传正义》引《别录》并非逐字抄写,而是意引,其以当时流行之“荀卿”,改《别录》之“孙卿”,亦不无可能。且刘向不可能其它各处都言“孙卿”,唯此言“荀卿”。

 

[五]1例作“荀孟之徒”(《对作篇》),疑受《史记》影响,从《论衡》其他篇章可知王充对《史记》非常熟悉。

 

[六]《汉书》有一例作“荀卿”,是《司马迁传》中直接抄录的《史记》目录中的“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故可忽略。

 

通过以上用例的考察,我们可以明显看到荀子姓氏有两次改动。第一次大致以刘向为分界点,此前的文献,如《史记》、《盐铁论》都作“荀卿”,此后的文献作“孙卿”。第二次是从东汉中后期开始,“荀卿”的称呼又开始恢复。先来看第一次改动。

 

《史记》作于汉武帝时,《盐铁论》所记载的盐铁会议在昭帝时。《战国策》、《新序》、《说苑》、《荀子》以及《别录》等,都经刘向编定,而这些书中,凡荀卿皆一律都作孙卿。因此,我们不得不怀疑“荀卿”改为“孙卿”,是刘向校书时所改。从刘向所作的《孙卿书录》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的对比中,我们对这种改动痕迹可以看得更明显。《孙卿书录》许多文句直接抄自《列传》,但是却将原文的“荀”一律改为“孙”,对比如下:

 

例1

 

《列传》: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书录》:孙卿,赵人,名况。是时,孙卿有秀才,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例2

 

《列传》: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书录》: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

 

例3

 

《列传》: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书录》:齐人或谗孙卿,孙卿乃适楚,楚相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例4

 

《列传》: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书录》: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葬兰陵。

 

通过以上对比我们可以看到,《史记》原本作“荀卿”的句子,在刘向笔下全变成了“孙卿”,如此整齐划一的变动,显然用笔误、通假等是很难解释得通的。另外,从《史记》凡提到荀子全作“荀卿”看,在司马迁时代,荀子之名为“荀卿”应该没什么异议,而且其所见的《荀子》原书,应该也作“荀卿”,但我们今天所见的经刘向校订的《荀子》书却全为“孙卿”。司马迁为太史令,“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皇家书库里后来为刘向所校的《荀子》原书他肯定能看到,为什么与刘向所见如此迥异?我们只能推测是刘向本人作了手脚。刘向对《荀子》一书的重编是全面性的,是将皇家书库中各种版本的《荀子》抄本进行重新整理编次而成,几乎成了一本新书,所以称之为《孙卿新书》。而正是在重编《荀子》一书时,他将《荀子》书中凡是“荀卿”的地方全改成了“孙卿”。不但是《荀子》本书,在刘向校雠的其它书中,凡涉及“荀卿”的地方,也大都变成“孙卿”,如《战国策》、《说苑》等。

 

由于刘向校订的《孙卿新书》在后来的流传中成为定本,东汉初年的学者读到的都是这个版本,所以他们谈到荀子,众口一词都是“孙卿”,如上表所列王充、班固、应劭、王逸等人,且应劭《风俗通》中涉及荀子的一段话,几乎全抄刘向的《孙卿书录》,尤为显见。因此,刘向之后的一段时期,孙卿的称呼成了主流,而《史记》的荀卿称呼,反而很少被学者注意。这种现象有一定的文化背景,由于《史记》涉及到汉朝的历史,属于具有某种保密性的著作,在西汉和东汉初期流传甚少,一般的读书人是看不到的,而《荀子》作为子书,应该随处可见,故而《史记》之荀卿,远不如刘向所校的《孙卿新书》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为进一步确认以上推断,我们再以《史记》与《汉书》为例,作一个有趣的对比。

 

《史记·儒林列传》: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汉书·儒林传》: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众所周知,《汉书》内容抄《史记》者甚多,此句无疑是班固抄袭《史记》而来,但别的话没变,却单单将“荀卿”改为了“孙卿”,可见,在班固的印象中,“荀卿”就应该写作“孙卿”,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刘向改“荀卿”为“孙卿”,对东汉学者的影响是多么大。但有趣的是,班固作《司马迁传》,几乎全抄《太史公自序》,不过其所抄录的《史记》目录中的“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却没有改动。

 

既已证明“荀卿”之为“孙卿”乃是刘向所改,那他作如此改动的缘由是什么?传统的避讳说无疑是最有可能性的一种解释,简单的音同通用或荀、孙皆为姓氏等,都不好理解,如果是通用,刘向直接沿用司马迁的荀卿好了,又何必费心去改动,而且还改的如此彻底干净?不过,对刘向的这种避讳改字行为,不可扩大化和凝固化理解,就像前文所引廖名春先生所认为的,凡刘向所见到的古书,乃至东汉时代的所有古书中的荀、询字全都应改为孙。因为刘向改荀卿为孙卿是有特殊背景的,即他校完《荀子》书后要将清稿呈给皇帝御览,还要写一篇《书录》给皇帝看,无论是《书录》还是《荀子》书中,都有大量显眼醒目的“荀”字,这显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驾崩不过二三十年的汉宣帝的名讳“询”,因此才要在字形方面避宣帝的讳,不惜改“荀卿”为“孙卿”,而后旁及其它相关的《书录》和典籍(如《说苑》中引用《荀子》的一些段落)。但他并没有对所有古籍中的所有“荀”字进行全改的动机,对于其他经史诸书如《左传》中常见的荀、询字,因在上书中基本不涉及这些字,而且也多淹没在繁重的简牍中并不显眼,故未必全部一一改动。而东汉初期学者只是不自觉地沿袭了刘向的改动,未必也是出于避汉宣帝名讳的考虑,所以他们在行文中除“孙卿”之外,也并没有有意避讳“荀”字。

 

又据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正》云:“汉宣帝名询,当时改荀为孙,以避上讳,故刘向校荀卿书谓之孙卿子。”[12]95这里虽然也认同避讳说,但认为改荀为孙,是当时社会的一个普遍行为,即凡姓荀者皆改为孙,刘向只是顺从了这一行为而已。这也是有其可能性的,不过由于材料匮乏,我们至今尚未看到当时荀姓改为孙姓的其它材料记载,所以,现在只能确认目前文献中的“孙卿”,应是刘向所改。

 

三、东汉中后期荀子恢复荀姓

 

到东汉中后期,《史记》的影响力逐步扩大,随之“荀卿”之称渐渐普及,将“孙”改回“荀”的行动,在学者中开始流行起来。

 

上引宋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正》云:“(荀子)十一代孙遂,居颍川,复本姓。遂生淑,字季和。”[12]95邓书的记载与《后汉书·荀淑传》的记载可相互印证:“荀淑字季和,颍川颍阴人,荀卿十一世孙也。”荀遂为东汉中期人,邓书认为到荀子十一世孙荀遂的时候,就恢复了本姓,这是从汉宣帝时荀姓全改为孙的观点说的,但也反映了东汉中期以后“荀卿”的称呼又开始流行起来。荀悦(148-209)是荀淑的孙子,他在其流传至今的著作《申鉴》、《汉纪》中,对于其先祖荀子,已全改称荀卿,而且这种改动有明显的痕迹可查。我们且以《汉纪》为例。据《后汉书·荀悦传》,荀悦作《汉纪》的缘由是:“(汉献)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可见,《汉纪》是荀悦在《汉书》的基础上删繁而成,《汉纪》与《汉书》有明显的承继关系。但是,在《汉书》用“孙卿”之处,《汉纪》则全部改为“荀卿”。

 

例1

 

《汉书·楚元王传》:楚元王…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

 

《汉纪》卷九:初。鲁有穆生及申公白公。皆与元王俱学诗于浮丘伯。浮丘伯者,荀卿门人也。

 

例2

 

《汉书·刑法志》:善乎!孙卿之论刑也,曰…孙卿之言既然,又因俗说而论之曰。

 

《汉纪》卷二十四:本志曰…昔荀卿言曰(中论刑)荀卿之言既然。(笔者按,本志即指《汉书·刑法志》)。

 

以上两例改动极为明显,足以证明这是荀悦的有意之举。这或许也可以看成荀悦出于尊重其先祖而为其复本姓的努力,也旁证了荀子本姓荀,孙为避讳所改,时过境迁之后,后世子孙又改回原姓。

 

另外,佚名者为东汉徐干的《中论》所作《序》云:“予以荀卿子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荀卿子”之称,不见《史记》(《史记》仅有“荀卿”),《荀子》、《汉书》等书皆作“孙卿子”,可见“荀卿子”乃当时作序者直接从“孙卿子”所改。再看《中论》的下面两则:

 

荀卿曰: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然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然后可与言道之致。有争气者,勿与辨也。(《贵言》)

 

荀卿亦曰:盗名不如盗货。(《考伪》)

 

徐干所引这几句并见今本《荀子》,而当时流传的荀子之书,本称《孙卿新书》或《孙卿子》,其正文中只有“孙卿”而无“荀卿”,徐干却直称“荀卿”,可见徐干已不再沿袭《荀子》本书中“孙卿”的称呼,而直接改为“荀卿”了。当然,徐干所进行的改动,未必是由他开始,可能当时学者们早已认同了“荀卿”的称呼,故而他也按照当时的习俗进行了改动。

 

时至今日,学界认同避讳说的似乎越来越少,或许是人们喜新厌旧,对于新颖的提法比较感兴趣,但是经过以上研究,我们认为只有避讳说是最为稳妥的,也只有这一说才能合理解释荀子姓氏的两次变动。幸而笔者见到山东社会科学院李玉先生的文章《三国两晋时期荀学述论》[13]47,仍然认同避讳说,难能可贵。

 

以上言荀卿姓氏既竟,下面再略谈荀卿之名。《史记》只称荀子为“荀卿”,不言名、字为何。刘向说“孙卿名况”,既然名“况”,那么“况”与“卿”到底是什么关系,就成了一个问题。刘师培以刘向说“兰陵人好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认为“卿”为荀子的字[2]1186,但这也仅是猜测,笔者无意进行辩驳。今所论者有二,其一,“卿”、“况”二字古音非常接近。《说文》:“卿,章也。”此乃叠韵为训,段玉裁说古音读如“羌”,与“况”同属一个韵部。查郭锡良先生《汉字古音手册》,卿字为溪母阳部[14]276,况字为晓母阳部[14]261,溪母(即k)与晓母(即今h)发音部位相同,常混用,所以到今天“况”字也变成了溪母(即k)。因此总体来说“卿”、“况”二字在秦汉时代读音非常接近。笔者推测,“卿”、“况”可能是荀子名字的不同写法,属于音近通用关系,如荆卿之为庆卿,荆、庆就是不同写法,“卿”、“况”或也是同一名字而产生的不同写法,而至于荀子的字是什么,就无从考证了,况且司马迁对孟子也只说“孟轲”,不提其字,与荀子只称“荀卿”是一个道理,盖当时太史公已不能得知此两位大儒的字了,至于后世冒出的孟子字“子车”、“子舆”之类,恐怕都是后人的杜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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