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樟法】革命精神和革命正道

栏目:思想探索
发布时间:2012-05-10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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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海

作者简介:余东海,本名余樟法,男,属龙,西元一九六四年生,原籍浙江丽水,现居广西南宁。自号东海老人,曾用笔名萧瑶,网名“东海一枭”等。著有《大良知学》《儒家文化实践史(先秦部分)》《儒家大智慧》《论语点睛》《春秋精神》《四书要义》《大人启蒙读本》《儒家法眼》等。

 
     
     
     
    汤武革命充分体现了儒家的革命精神和儒式革命的特征。
    
     
    
    儒家不是革命学,不是革命派,却颇具革命精神。儒家以德为本,以民为本(民本是儒家道德的政治体现),保守、改良或革命都不过是政治方法和手段而已,可以因地制宜。革命精神亦属道德题中应有之义。
    
     
    
    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尽心下》)得到人民拥护才能为天子,得到天子欣赏才能为诸侯,得到诸侯所欣赏才能为大夫。必要的时候,诸侯社稷都可以变换,那么,逻辑推断,天子自然也是可以变置的。
    
     
    
    孟子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又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恶法非法,暴君非君,面对恶法和暴君,人们不仅不需要服从,甚至可以视之如寇仇把他赶下台去。这就在理论上和道义上肯定了被统治者反抗和革命的权利。
    
     
    
    汤武是儒家心目中的圣王。汤武革命是“义战”的典型。其正义性建立在民重君轻、道统高于政统等儒家原则之上。《易经》强调汤武革命是顺天应人之举(《易革彖辞》:“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孟子认为汤放桀、武王伐纣是“诛一夫”,都充分肯定了汤武革命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荀子》也强调汤武革命的正义:“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荀子·正论》)
    
     
    
    在儒家革命精神的鼓舞下,自孔孟以来,无数仁人志士投身到各种反抗暴政的斗争和战争中去。孔子八世孙孔甲(名鲋)就曾响应陈涉起义带着礼器投奔陈涉,开了儒家与农民起义相结合的先河。《孔子世家》言其“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於陈下。”堪称是孔家为革命牺牲的第一人。
    
     
    
    有些儒者是以革命的精神从事改良的事业,谭嗣同就是其中的典型。谭嗣同不仅是一般地反对暴政,他对君主专制的批判十分尖锐、深刻和猛烈,对专制君主的巨大危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他将《仁学》的宗旨概括为“改今制,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主张“冲决君主之网罗”并且“废君统”(废除君主专制),革命精神可谓强烈。但他在现实中倡导和参与的是改良。
    
     
    
    另外,西方启蒙思想家们和法国大革命的实践,都受到过儒家的核心价值和革命精神的影响。
    
     
    
    不到改良之路彻底堵死,不到民困族危彻底绝望,儒家不会轻言革命。文王演易,《易经》革卦有深意:革之为卦,上泽下火,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然后才能革命,才能迁鼎。儒家也不支持那种乱中夺权、追求特权、一党专政的苏俄式的暴力革命,更不会在条件不成熟时去“创造条件”,去密谋发动号召煽动革命。只有道德的即汤武式的革命,才能得到儒家支持、拥护或参与。
    
     
    
    周王就是对桀纣真正仁至义尽之后才“消极”地、被迫地起而革命的,旨在结束暴政救民水火、刷新政治化成天下,而且所付出的社会、生命代价达到最小的程度。
    
     
    
    文王为西伯时,仁德布于海内,诸侯四十余国归之,然而文王终其一生,以天下三分之二服事殷。《论语集注》引范氏语:“文王之德,足以代商,天與之,人歸之,乃不取而服事焉,所以為至德也。”
    
     
    
    《左传-襄公四年》载:“韩献子曰:文王帅殷之畔国以事纣”;《周书-程典解》载:“维三月既生魄,文王合六州之众奉勤于商”;《吕氏春秋-古乐篇》载:“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等等,史迹昭彰。最后武王虽举兵灭殷,是文王死后天下大势演变的结果,是仁至义尽之后的形势逼人和水到渠成。
    
     
    
    不过,说文王始终不存携贰非分之心,也非事实。伐纣代商是文王生前的初衷与预谋,他一直没有动手,当是认为条件不成熟。一、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系辞中有不少“行师”、“利建侯”之语。建侯,封建诸侯、封侯建国也。表明作者当时已有“不臣之心”。二、“清华简”《保训》是周文王的遗训。周文王在遗训对儿子(武王)介绍了舜禹和上甲微的故事,勉之以中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刘国忠先生认为,《保训》提供了周文王生前称王的证据,并怀疑“周文王已经着手灭商了”。三、最直接的证据就在《史记齐太公世家》中:“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
    
     
    
    当然,武王革命,即使是周文王生前有预谋有计划的行动,也完全合乎儒家道德,是“革而当”(《易经-革卦》)的,任何人都没有向暴君效忠的必要。愚忠非忠,忠于仁性忠于中道忠于民本原则,是忠的根本。
    
     
    
    儒家认为,道德是文明的核心。对于人类社会,道德不是唯一的标准,却是最高标准,也是根本性基础性的标准。无论干什么都必须符合道德原则,无论干什么都必须道德挂帅,易言之,道德必须统帅一切包括政治经济科技各种制度法律等等,革命也不例外。由仁本主义指导和圣贤领导的革命,具有最高的正义性,是革命的正道。易言之,革命由什么思想指导、什么人物和势力领导,至关重要,直接决定着革命的性质。
    
     
    
    汤武革命与马列革命性质截异。这是充满道德精神和文明规范的贵族革命,正义革命,虽然暴力,却有限度,是“消极”和被迫的,旨在结束暴政救民水火、刷新政治化成天下,所付出的社会、生命代价最小,顺天应人水到渠成。
    
     
    
    儒式革命绝不赶尽杀绝,绝不“进行到底”,而是处处留情,时时积德。革命成功则制礼作乐,为民立极,并“纵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虚;偃干戈,振兵释旅:示天下不复用也。”(《周本纪》)成功以后对前朝颇为尊重,分封其国,保留其祀。武王“封纣子武庚禄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续殷祀。”(《史记鲁周公世家》)“王不食言,庶赦定宗”(《逸周书-武寤》)灭纣之后,对殷商遗民赦其罪人,定其宗主,为殷周两个部族的和解和天下的长治久安奠定了基础。
    
     
    
    另外,某种意义上说,汤武革命的正义性是由桀纣赋予的。易言之,汤武是否革命,取决于桀纣之身。在汤武举兵讨伐之前,桀纣并非没有机会。特别是文王,是给了桀纣很长时间、很多机会的。如果他们能够纳谏从善改邪归正“重新做人”重整朝纲,汤武革命的必要性和道义性就会流失。
    
     
    
    顺及:有人提到儒道“圣王”和柏拉图“哲学王”概念,说“世上实现圣王或哲学王者古今惟一人,就是复兴伊斯兰教的穆罕默德,他是人类心灵世界和世俗世界王者的二位一体,耶稣、释迦摩尼、孔子、柏拉图等都没做到。”云云。其实,汤武就是圣王,比柏拉图所谓的“哲学王”更加哲慧有学。汤武之前的尧舜禹,武王之前的文王,之后的成王、康王,还有“摄政王”周公,都是“人类心灵世界和世俗世界王者的二位一体”的圣王,德智双绝,德位相称。而圣王这个概念用在穆罕默德身上,未免过于抬举。
    
     
    
    附:革命正义性的宣示
    
    成汤灭夏,把夏桀放逐到了南巢,想想有些惭愧,并担心他的暴力行动给后世留下话柄。于是,仲虺作了这篇《尚书·仲虺之诰》。
    
     
    
    仲虺,又叫莱朱,是商代名臣,成汤左相,辅佐汤完成革命大业。《左传·定公元年》载:“薛之皇祖奚仲居薛,以为夏车正,奚仲迁于邳。仲虺居薛,以为汤左相。”《仲虺之诰》是《尚书·商书》名篇,是仲虺对成汤的慰勉,更是一篇革命理论,是关于革命的正义性和政权合法性的宣言书。这种正义性与合法性,建立在道德之坚实基础上,上符天命,下合民意。
    
     
    
    成汤的政治之道德和道德之政治,与夏王的无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夏王昏乱,人民若陷泥深,似坠火热。“夏王有罪,矫诬上天,以布命于下”。 夏王假托上天的意旨,行虐于民。
    
     
    
    “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上天赋予成汤勇敢和智慧,为万国的表率,继承大禹长久的事业,现在是遵循大禹的常法,奉顺上天的大命!“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汤王不近声色,不聚货财。德盛之人,勉之以官,功大的人,勉之以赏。用人之言仿佛己言,改正过错毫不吝惜;能宽能仁,昭大信于万民。
    
     
    
    成汤革命得到了民众热烈的拥戴和支持。“乃葛伯仇饷,初征自葛,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予后,后来其苏。民之戴商,厥惟旧哉。”从征伐葛国开始。汤王东征则西夷怨恨,南征则北狄怨恨。他们说:‘怎么独独把我们摆在后面?’革命军所经过之处,家家户户互相庆贺说:‘我们的君主来了,我们就会复生了。’天下人民爱戴商家已经很久了!
    
     
    
    诰词指出:“佑贤辅德,显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国家要兴亡,就要这样做:佑助贤德,显扬忠良,兼并懦弱的,讨伐昏暗的,夺取荒乱的,轻慢走向灭亡的,推求灭亡的道理,巩固自己的生存。取乱侮亡,《左传-襄公三十年》,子皮说《仲虺之志》云:“乱者取之,亡者侮之。”这样做就是“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佑贤辅德显忠遂良,是善善贤贤,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是恶恶贱不肖。恶恶,以武力革除暴君暴政恶势力之命,就是革命。
    
     
    
    诰词最后告诫和勉励成汤:“德日新,万邦惟怀;志自满,九族乃离。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垂裕后昆。予闻曰: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好问则裕,自用则小。呜呼!慎厥终,惟其始,殖有礼,覆昏暴,钦崇天道,永保天命。”
    
     
    
    德行日新,天下万国就会怀归;志气自满,自家九族也会离心。大王要尽力发扬大德,为人民建立中道,以义裁决事务,以礼制约欲望,垂传宽裕于后人。我听说,能够自己找到老师者为王,以为别人不及自己者灭亡。好问,知识就充裕;师心自用,闻见就狭小。啊!谨慎考虑结果,在于好的开始,扶植有礼之邦,灭亡昏暴之国,敬奉天道,才能永保天命。”
    
     
    
    成汤在打败放黜夏桀后回到亳邑,对前来朝贺的各方诸侯发表了一次讲话,申明推翻夏桀的道理。指出天道无私,福善祸淫,夏之灭亡,是“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的结果,上天降灾而咎由自取。自己与“元圣”(应指伊尹)戮力同心,奉行天命明法,革除夏命,是为民请命。并告诫诸侯们:
    
     
    
    “凡我造邦,无従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意思是说:凡我建立的诸侯,不要施行非法,不要追求淫乐,各自遵守常典,以受上天福禄。你们有善行,我不敢掩盖;罪过在我自身,我不敢自恕,因为这在上帝心里都明明白白。你们万方有过失,责任在于我;我有过失,不会推卸给你们万方诸侯。
    
     
    
     “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这句话,《论语尧曰篇》所引略有不同,为“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这是厚于责己而薄于责人,是引国人之咎为自己之责,是一种政治责任、教化责任的自我承担,也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表现。《尚书盘庚》中,汤十世孙盘庚也说过类似的话:“邦之臧,惟汝众;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后世儒化王朝的帝王下罪己诏的习惯,就源于此。其它“家”如法家帝王是绝对不会这么干的。
    
     
    
    万方有罪,君王有责。首先要检讨,己身是否正,政治是否正,教化是否到位;其次,有责任对罪恶要予以必要的惩罚,或者讨伐。如果是君王的罪过,是上梁不正政治不明,那就要罪己而不能推卸。另外,如果是君王犯了大罪,就要被革命,革命也是仁人义士面对暴君暴政时的一种责任。《尚书泰誓》中“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之言,就是武王伐纣的誓词中所说。
    
    
    写于西历2012-4-25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