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优秀传统文化，继什么？优在哪？

——评《儒学即实学》

作者：罗卫东（浙江大学经济学院教授、人文经济研究中心主任）

来源：作者赐稿

在中华文明数千年延绵不绝的演进长河中，儒学如同一条宽广而深邃的主流，始终贯穿于社会结构、文化精神与个体生命的各个维度。它塑造了中华民族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与行为规范，是理解中国历史与文化的关键钥匙。然而，在近现代学术研究的历程中，学界对儒学的认知却时常陷入两极困境：或受西方哲学思辨传统影响，将儒学过度抽象为纯粹的理论体系，沉溺于形而上的概念推演，忽略其扎根现实、指导实践的本质；或受碎片化研究范式局限，将儒学拆解为孤立的思想片段、历史事件与人物传记，未能把握其贯穿古今的内在逻辑与整体精神。这种认知偏差，使得儒学“实”的核心特质长期被遮蔽，其在当代社会的现实价值也未能得到充分彰显。

衷鑫恣所著《儒学即实学——历代道学讲义选说》以“儒学即实学”为核心命题，给出了一把别样的钥匙，为我们打开了重新审视儒学本质的大门。作者从浩如烟海的历史文献中，精选宋至民国时期十四篇具有代表性的道学讲义，不仅对每篇讲义的历史背景、文本内涵进行细致梳理，更辅以深度“附论”展开思想挖掘，将文献考证的严谨性与思想阐发的独特性有机融合，形成了儒学研究领域一部兼具学术厚度、思想深度与现实关怀的力作。

全书以“实学”为贯穿始终的核心线索，构建起层次分明、逻辑严密的论述框架，展现出作者对儒学体系的整体把握与个体洞察。导言部分作为全书的理论基石，作者明确界定了儒学“实学”的三重核心内涵：以“实理”为认知世界的根基，强调对客观规律、道德准则的真实把握，拒绝空疏玄虚的思辨；以“实行”为道德实践的路径，主张将认知转化为具体的行为操守，注重修身养性与躬身践行；以“实用”为经世致用的指向，追求学问与社会治理、民生福祉的紧密结合，反对脱离现实的空谈。这三重内涵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支撑、有机统一，共同构筑起儒学兼具理论高度与实践品格的立体体系。作者力图纠正学界长期存在的认知偏差，旗帜鲜明地主张“实学”并非明中叶以后为应对社会危机而新兴的儒学分支，而是自孔子创立儒家以来便与生俱来的固有属性，宋儒程朱更是早已将“实学”作为指称儒家真学问的核心术语。

正文部分，作者以时间为轴线，将精选的十四篇道学讲义按历史阶段依次展开，犹如一幅徐徐铺展的儒学实学演进长卷，每一处细节都充满思想的温度与学术的严谨。宋代部分，以胡瑗为儒学实学开端，以二程为高扬实理之始，而以朱子为集大成。作者通过附论指出，朱子不仅在哲学层面完善了儒学实学的理论架构，更在礼学、科学等领域拓展了实学的边界，《朱子家礼》将儒家礼俗从贵族阶层推向平民社会，使“实行”真正扎根于日常生活；其对天文、地理、农学的研究，又为“实用”赋予了科学的内涵。在陈淳所记的《语录》中，朱子与门人的问答互动，更呈现了其“下学而上达”的实学方法——这种注重基础、强调积累的治学路径，至今仍对学术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衷鑫恣对宋之后儒学实学的传承与演变也做了系统而连续的考论。指出，元代许衡在异族统治背景下，以“治生为急”的实用主张推动儒学传播；明代王阳明虽以“心学”为核心，但其“知行合一”的主张本质上仍是对儒学“实行”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张居正作为明代政治家，将儒学实学应用于社会改革，践行了“实用”的经世理念等等；至清代开朝以后，康熙帝对儒学的推崇，不仅体现在对程朱理学的尊崇，更在于其以儒学为基础接引西学，展现了传统实学的开放品格；民国时期马一浮先生则以“六艺该摄一切学术”的主张，尝试通过回归儒学元典重构实学体系，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探索路径。

我以为在当下的文化思想背景下，该书的问世，有着多方面的意义。

其一，它打破了长期以来儒学研究中“重义理轻实践”“重哲学轻经世”的偏向，以“实学”为核心视角重构儒学体系，为学界提供了值得关注的新视角和新的研究范式。长期以来，不少学者受西方学术分类的影响，将儒学纳入哲学范畴进行研究，过度关注其形而上的理论层面，而忽略了儒学作为“实践之学”的本质属性。本书通过对历代道学讲义的细致解读，有力证明儒学不仅是一套抽象的思想体系，更是贯穿个人修养、家庭伦理、社会治理、国家发展乃至文明演进的实践体系。

其二，书中对儒学实学与现代社会契合性的分析，为当代文化建设与社会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作者指出，儒学实学的“实理”与现代科学技术追求客观真理的精神相通，“实用”与市场经济注重效益、服务民生的导向一致，而“实行”则能弥补现代社会过度强调工具理性、忽视道德实践的缺陷。尤为重要的是，作者将毛泽东“实事求是”、改革开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邓小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等当代理念，与儒学实学的“实理”“实行”“实用”相对应，深刻揭示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中国发展的内在连续性，为“第二个结合”的理论命题提供了学术支撑。

其三，全书在文献整理与研究方法上的严谨性，为后续儒学实学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作者所选的十四篇讲义，涵盖了不同历史阶段、不同身份背景的道学人物——既有朱熹这样的儒学集大成者，也有胡瑗、吕祖谦等各具特色的学派代表；既有经筵讲章这样面向君主的庄重文本，也有书院问答这样贴近学子的鲜活记录；既有对儒家经典的系统阐释，也有对历史事件、现实问题的具体分析。这种选篇的代表性与多样性，确保了研究结论的普遍性与客观性。同时，作者采用“题解+导读+附论”的三层解读结构，为儒学实学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论范例。

在当下文化自觉与文明互鉴的时代背景下，该书的出版无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与时代价值。当前，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与国际影响力的扩大，如何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构建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增强文化自信，已成为时代赋予学术界的重要使命。该书通过对儒学实学本质的深入挖掘，不仅有助于学界自身注意到主流儒学研究的认知偏差，深化中国思想界对儒学核心精神的理解，更能为当代社会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供具体的指引。

同时，该书对历代道学人物“守先待后”精神的呈现，也为当代文化传承者树立了典范。从宋代胡瑗“明体达用”培育人才，到朱子“下学工夫”传承道统，从元代许衡异族弘道守望儒学薪火，到民国马一浮乱世护持文化根脉，这些道学人物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担当，推动儒学实学不断传承发展。这种精神对于当下投身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而言，无疑具有强烈的激励作用，能够引导更多学者沉下心来，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

希望这部《儒学即实学——历代道学讲义选说》的出版，能够引起学界广泛关注与深入讨论，推动儒学实学研究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同时，也期待更多学者以本书为起点，投身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度研究，为中华文明的传承与创新、为中国自主知识体系的构建、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贡献更多智慧与力量。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