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周武王为何创建“一国三制”:从公羊学来看

栏目:演讲访谈
发布时间:2015-08-13 22:2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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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

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复旦大学哲学博士。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学史》《儒家伦理与中国社会》,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等。

 

周武王为何创建“一国三制”:从“公羊学”来看

作者:曾亦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八日庚申

           耶稣2015年8月12日


 

导语:作为六经之一,《春秋》在中华文化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其蕴涵的历史价值、思想智慧以及核心价值观,一直作为经典,被历代读书人奉为立身、处世、从政的圭臬。“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孔子以《春秋》当新王”,由于《春秋》文辞简约,微言大义,对其进行注解,最著名的是“《春秋》三传”,即《公羊传》、《穀梁传》与《左氏传》。汉人称《春秋》,一般即指《公羊传》,由此衍生出“公羊学“。

 

汉代公羊学家谓《春秋》有“三科九旨”,到近代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公羊学”再度被政治人物所重视。那么,到底什么是“三科九旨”,对于转型攻坚期的当代中国,“公羊学”能否为今日执政者及民众提供智慧启迪呢?8月4日晚,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亦,做客“论语汇孔学论坛名师讲座”,就此进行了详细阐述。以下为文字实录:

 

【讲者简介】曾亦,1969年6月生,湖南新化人。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

  

按照古人的说法,《大学》有“八条目”之说,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治国、平天下的学问主要在哪里呢?我认为主要在《春秋》。

 

《春秋》是“五经”之一,在汉代地位最为崇高,甚至被视为“五经之冠冕”。而《春秋》有三传,即《公羊》、《穀梁》与《左氏》。除了这三传外,还有《邹氏》、《夹氏》二传,但到汉代时都已佚失掉了。至于《左氏》,其实从汉以后的两千多年间,今文家不承认它是《春秋》的传。譬如清代刘逢禄就认为它只能称为《左氏春秋》,而不能称为《春秋左氏传》。当然,站在古文家的角度,他们两千多年的努力,就是要让《左氏》成立为《春秋》的传,即名符其实可称为《左传》。

 

《春秋》的文辞非常简略,所以,要了解《春秋》本身的道理,一定要借助“传”。然而,三传各有一套解释《春秋》的义理系统。而对《公羊传》来说,其义理有“文成数万,其旨数千”之说,而在其如此复杂的义理解释中,最重要的就是今天我们要讲的“三科九旨”。所谓“三科九旨”,最经典的表述就是“通三统”、“张三世”与“异外内”。

 

什么是“通三统”呢?按照公羊家的说法,就是“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什么叫“张三世”呢?《公羊传》有明文,即“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至于“异外内”,《公羊传》也有明文,即“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

 

下面,我们分别来讲解“三科九旨”的内容。

 

周武王分封夏商后人是最早的“一国三制”

 

 

 

牧野之战

 

所谓“通三统”,其基本精神就是要处理新王朝跟前面两朝的关系。按照史书的说法,周武王灭商以后,分封夏人的后代于杞,殷人的后代于宋,各为百里大国。在周王朝的天下中,杞、宋两国的国君享有一般诸侯所没有的政治地位,不仅可以“称客而不朝”,即与周天子不叙君臣之礼,而是当成平等的客人;而且,杞、宋两国还可以在自己的封国上依然推行夏、殷两朝的旧制度。按照公羊家的讲法,这种政治安排就是“存二王后”。这种对前朝的优遇姿态,体现了古代政治的宽容精神,这与现代政治好讲“秋后算账”是很不同的。直到清代,康熙帝在视察明十三陵时,就自认清朝对待蒙古人与明十三陵的做法,体现了《春秋》“存二王后”的精神。

 

“存二王后”这样一种政治安排,体现到《春秋》的书法里,就是“存三正”。什么是“存三正”呢?《春秋》里有这样一条记载:“隐三年,春,王二月。”这条记载有什么特别呢?按照汉语的书写习惯,一般有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这样才构成一个完整的论述,但是,“隐三年,春,王二月”这条记载,显然不符合汉语的习惯,因为只有时间,却没有地点、人物和事件。但是,公羊家认为这种记载是别有深意的,即在“二月”前冠以“王”字。此外,我们还看到在《春秋》别的地方,譬如,“隐元年,春,王正月”,这里却是将“王”冠于“正月”之前。另外,《春秋》还有将“王”冠于“三月”之前的,总之,在一年的12个月里,只有正月、二月、三月前面,可能会冠以“王”字。那么,公羊家就探寻其中的道理,譬如,东汉末年的何休是这样解释的:“二月、三月皆有王者,二月,殷之正月也;三月,夏之正月也。王者存二王之后,使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所以尊先圣,通三统。师法之义,恭让之礼,于是可得而观之。”在何休看来,所以只有这三个月前冠以“王”字,是因为二月是殷历的正月,三月是夏历的正月,这是就周历而言。我们现在用的农历或阴历,其实是夏历,此外,历史上还有殷历和周历。如果从夏历的角度来看,现在夏历十二月就是殷历的正月,而夏历十一月为周历的正月。因此,在《春秋》里,通过在正月、二月、三月前冠以“王”字,就是公羊家讲的“存三正”,换言之,周代虽然行的是周历,但对《春秋》来说,却不仅用的是周历,而且,在某些地方还保留了夏、殷之历。

 

那么,《春秋》“存三正”的这种书法,在公羊家看来,体现了“通三统”的道理。在中国古代,历法是有特殊政治含义的,正因如此,每当新朝建立,都要“改正朔”,即分布新的一套历法,目的就是要表明新朝的政治合法性,即“奉天承运”。因此,“存三正”就意味着,在周王朝的框架中,也容许前两朝制度的存在,即《春秋》通过“存三正”这种书法,肯定了周王朝“存二王后”的这种政治安排。

 

具体来说,“存二王后”体现了两种用意:其一,“尊先圣”。对于传统政治来说,改朝换代并非我们在现代革命那里看到的,简直就是一种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因为前朝的不肖子孙不能遵守先圣的法度,所以天命才流转到新王那里,换言之,无论新朝、旧朝,都是圣人后代。新朝封前朝子孙以百里大国,称客而不朝,就是因为这些子孙也是圣人之后,尊重这些子孙,就是尊重他们的先圣。这种做法体现了新朝的“恭让之礼”。其二,“通三统”。新朝封前面两朝的后人以百里大国,让他们能够在自己的封土上保留旧制度,“统其正朔,服其服色,行其礼乐”,目的是为了让人得以从中取法,这就是何休讲的“师法之义”。

 

记得八十年代中英谈判时,邓小平许诺香港保留资本主义制度50年不变,后来对澳门也是有这个许诺。这意味着在共产党的一片天空下,却容许了另一种相反的制度,也就是“一国两制”。我记得当时的媒体和政府,都把这看成是我党非常了不起的创造,大概也视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部分成就吧。但我们今天看公羊家讲的“存二王后”,那就更了不起了,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国两制”,而是“一国三制”。就是说,在当时周王的天下中,除了普遍实行周的礼乐制度外,还有两个地方可以特殊,一个是杞国实行夏制,一个是宋国保留殷制。古人实行“一国三制”,用意正如刚才何休所说的,还是让后王得以从中学习和借鉴。当年我们搞改革开放,为了向西方学习,就搞了几个经济特区。特区是我们看西方世界的窗口,也是西方文明进入中国的门户,我们正是通过特区把西方那些优秀的东西引进到中国来的。香港在后来的意义也是这样。可以说,古代的杞国和宋国,就像我们的经济特区,当我们要进行制度革新时,就要到这些地方去取法、学习,区别仅仅在于,周人是向古人学习,而我们是向洋人学习而已。

 

《礼记·礼运篇》中有这样一段话:“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另外,《论语》、《中庸》里各有一段话与此相近,意思也差不多。就是说,孔子要了解夏朝的制度,就要到杞国去;要了解殷朝的制度,就要到宋国去。这段话非常明显表明,周人确实有“存二王后”的政治安排,正因如此,孔子要了解夏、殷两朝的旧制度,就只能到杞、宋这两个政治特区去实地考察了。当时,孔子生活的那个年代,古人称为“礼崩乐坏”。当然,这主要是指周制崩坏了。不过,杞、宋两国也没有把夏、殷旧制保存好,所以,当孔子到这两国去时,只找到属于夏制的《夏时》和属于殷制的《坤乾》了。无论如何,周礼虽然崩坏了,但留下来的东西还是比夏、殷之礼要多,所以,《中庸》里有一段话提到为什么要“从周”,孔子解释道:“今用之,吾从周。”就是说,周礼之“郁郁乎文哉”,其实是相当于夏、殷之礼而说的。

 

“通三统”学说的内涵很多,因为时间关系,我今天只是讲了最核心的内容,即“存二王后”。还有王鲁、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文质、素王改制这些说法,都是包括在“通三统”里的,以后另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解释。

 

三世异辞:不同时代的历史叙事会严重偏差

 

 

 

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

 

下面我们开始讲“张三世”。“三世”之说在《公羊传》里一共出现了三次,最主要的发挥是对“隐元年,冬,十有二月,公子益师卒”(《春秋》经文)这一条的阐释。我们首先看《公羊传》的解释:“何以不日?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经文的意思很简单,只是说一个名为益师的公子去世了。那么,《春秋》这条记载有什么特别的呢?我们看到,这条史事的记载只是提到公子益师死在某年、某时、某月,却没有具体到哪一天。然而,按照《春秋》最完备的说法,应该有年、时、月、日,四者具备,才构成一个完整的时间。可见,这条记载的特别之外就在于没有书日。对此,《公羊传》解释道:“何以不日?远也。”就是说,公子益师所以没记载他去世的日期,是因为年代太久远了。显然,《公羊传》这种解释是合情合理,很符合一般人的想法。然后,《公羊传》接着进一步说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因为假如公子益师死在另一个时间段,史书的记载却可能用另一种语言,这就是“异辞”。这个道理对常人来说,似乎也不难理解,譬如,某人死在最近,较之死在几十年前,在我们的记忆中完全是不一样的,我们在叙述这件事时,也会不一样。

 

如果说《公羊传》的解释尚属平常,那么,到了东汉末年何休所作《解诂》里,却发挥出一套非常深奥、丰富甚至显得怪异的理论。《解诂》首先说道:“所见者,谓昭、定、哀,己与父时事也;所闻者,谓文、宣、成、襄,王父时事也;所传闻者,谓隐、桓、庄、闵、僖,高祖曾祖时事也”。因为《春秋》记载了自鲁隐公元年至鲁哀公十四年共242年的历史,站在孔子作《春秋》的角度,这段时间又可分为三个时期:昭公、定公、哀公时代发生的事情,是孔子及其父亲亲眼所见,故称为“所见世”;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时代发生的事情,是孔子祖父亲身经历的,虽然孔子所见,但是孔子亲耳所闻,故称为“所闻世”;至于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乃孔子高祖、曾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既非孔子所见,亦不能是孔子所闻,而是孔子辗转听闻过来的。我们一般人极少跟曾、高祖父一起生活过,那个时代的事情,我们是不可能亲耳所闻,只能是“传说”而来。这就是“所传闻世”。可以说,任何历史上的事件,对后人来说,都是通过这三种方式获得的,这就是《春秋》把历史分成“三世”的道理。

 

然后,何休进一步解释道:“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浅深,时恩衰义缺,将以理人伦,序人类,因制治乱之法,故于所见之世,恩己与父之臣尤深,大夫卒,有罪无罪,皆日录之,‘丙申,季孙隐如卒’是也。于所闻之世,王父之臣恩少杀,大夫卒,无罪者日录,有罪者不日略之,‘叔孙得臣卒’是也。于所传闻之世,高祖曾祖之臣恩浅,有罪无罪皆不日略之也,公子益师、无骇骇卒是也。”对不同时代发生的事情,《春秋》是用不同的言辞去描述、记录的,这就是“三世异辞”。那么,“三世异辞”的道理何在呢?何休解释了两层意思,上面这段话讲了第一层意思。

 

譬如,对我们现在人来说,有的主要生活在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这个时代,有的还经历过毛泽东那个时代,年纪六、七十岁以上的人,则还经历过民国时期。显然,对于生活在改革开放时代的人来说,我们不仅感受到政府的好,而且也感受到政府不足的地方,这些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比较真切。我们现在年轻人都能上大学,这是邓小平的德政,是改革以来政府对我们的“恩”,我们能记住这一点,就是“义”。如果只是一味“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便骂娘”,那就是忘恩负义了。那么,生活在毛泽东时代的人,整整一代人都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这是政府不好的地方,很多伤痕文学便刻意描述这方面内容;还有的人却从中得到了好处,譬如通过打土豪分得了田地,翻身得了解放,这部分人内心的感受正如红歌里所唱,“共产党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有的人就记住了这种“恩”。不难看到,现在有两拨人,有的只记住了前三十年的好,有的只记住了前三十年的不好,然后在他们的历史叙事里,就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色调。可见,不同时代的人,对于不同时代的记忆是不一样的。在他们的记忆里,政府对人民的“恩”是有厚薄的,因此也决定了他们对政府的不同态度,这就是“义有浅深”,如果进一步体现在各自的历史叙事里,就是“三世异辞”。

 

对孔子来说,时代越近,我们越能够真切感受到政府的“恩”,所以在历史叙事中应该突出这个方面;至于不好的方面,或者出于“讳尊隆恩”的缘故,或者出于“避祸容身”的考虑,则有意淡化了这方面的叙述。这就是“所见世”的书法。具体在《春秋》的书法上,就是“大夫卒,有罪无罪,皆日录之”,即通过对当世大夫卒时的不同记录,体现对政府的一种态度。到了“所闻世”,政府的“恩”对现在人的感受就不那么强烈了。譬如,当年共产党领导人们打土豪分田地的恩情,我们是没感受的,反而更能客观地看到土改背后那些负面的因素,所以,在我们现在人的历史叙事里,关于土改好处的叙事就淡化了,不好的一些事件却记载得更多一些,尤其是我们现在对文革的反思,充分体现了我们对“所闻世”的态度。具体在《春秋》的书法上,就是“大夫卒,无罪者日录,有罪者不日略之”,即在书法上把一些罪臣体现出来了。那么,我们对于民国时候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可能感受不到那个时代政府的恩情;毛泽东时代,我们对民国的叙事,基本上是没有好话的。其实,我们在进行历史事件的叙述时,是不必有忌讳的,也没有刻意美化的需要,更不该有意丑化。“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在公羊家“三世异辞”这个说法里,讲得更为透彻精辟。

 

关于“三世异辞”的道理,何休《解诂》里还讲了一层意思,即“自近者始”。这层道理牵涉到下面要讲的“异外内”学说,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就不讲了,大家以后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思考。

 

如果说“通三统”说是为了处理新朝与前朝的关系问题,那么,“张三世”说则是为了处理王朝内部的自我变革问题。在汉代公羊家那里,所见、所闻与所传闻又带有历史价值判断的意味,即分别称为太平、升平与衰乱世。这本来是用来描述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这段历史的,而且是从衰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显然具有某种进化论的意味。到了清代嘉庆、道光以后,公羊学再度兴起,由于当时是内忧外患逐渐深重,公羊家就由这套“张三世”理论出发,要求清王朝进行内部的自我变革。到了清代晚期,已经是大厦将倾的危局了,康有为更是将公羊三世说与《礼记·礼运篇》中的大同、小康说结合起来,从而把整个人类社会描述为衰乱、升平与太平这样一个进化的轨迹,乃至把西方社会也纳入到这套三阶段模式中来,就像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把解释西方的“五阶段论”用来描述中国社会一样。按照康有为的理论,中国自三代以后,一直处于衰乱世,而西方则已经进化到升平世、太平世,按照这种理论,中国显然应该向西方学习,这也就决定了晚清变法的基本方向,乃至以后一百多年中国应该走的道路,即只有向西方文明学习,才是中国的前途,因为西方处于人类历史发展的更高阶段。大家看看,这种历史叙事,是不是跟马克思主义很接近。当然,自由派的历史叙事也差不多。

 

夷与夏的区别在文化和普世价值而非种族

 

 

 

古代北方游牧民族

 

下面我们讲“三科九旨”的最后一部分,即“异外内”,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夷夏之辨”。关于“夷夏之辨”,我们通常都会有些了解,因为时间关系,我在这里就不结合具体的经文来讲了。所谓“异外内”,其实就是中国古代的一种世界观念,或者说是古人处理国际关系的基本原则。按照这种学说,整个世界分成中国、诸夏与夷狄三个内外不同的层次,最核心的是中国,外面是诸夏,最外面的层次就是夷狄。在《春秋》里面,“中国”主要有这样几个意思:其一,指周或周王城;其二,《春秋》王鲁,所以鲁也是中国;其三,春秋“五霸”中的齐、晋,假仁义以行天子之权,也被视为中国;其四,当面临夷狄的威胁时,整个诸夏必须团结起来以相抗,故诸夏也可称为中国。

 

那么,什么是“诸夏”呢?在《春秋》那里,通常把受周文化影响,或奉周天子号令的那些国家,像齐、晋、鲁、宋、卫、郑等中原国家,就可称“诸夏”。清人把“华夏”、“支那”都视为“诸夏”一词的音转。最后,什么是夷狄呢?《礼记》有一个说法,称周边少数民族为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在春秋时期,对诸夏威胁最大的,莫过于南蛮和北狄,很多诸夏国家都被灭掉了。《春秋》讲“异外内”,主要有两个意思:其一,攘夷。其二,夷夏进退。

 

什么是攘夷呢?春秋时期,夷狄对中原国家威胁很大,尤其是南边相继兴起的楚、吴、越,因此,诸夏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对抗夷狄的侵略。可以说,从攘夷的角度讲夷夏关系,主要是强调夷夏之间在种族上的区别,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这个意思。《春秋》对齐桓、晋文的褒赞,主要也是出于肯定其攘夷之功。

 

至于夷夏进退,则是认为夷夏之间虽然在种族上有根本不同,但在文化上却是可以进退的。换言之,如果夷狄的行为符合诸夏的礼义,《春秋》就褒进之,把它当成诸夏,视为自己的同类;反之,如果诸夏的行为背离了礼义的标准,《春秋》便黜退之,就当成夷狄来看了。就像美国依据它的那套价值,把朝鲜、伊朗视为“邪恶国家”,完全当成异类来看,这与公羊家讲的“异外内”,逻辑是一样的。可见,夷夏进退的标准依据的周文化中的礼义,相当于我们今天讲的“普世价值”。夷夏进退的这层内涵,里面还是体现了《春秋》对自己文化的自信,到了后世,就成了汉民族借助文化同化其他民族的历史过程了。我们现在能够形成“中华民族”,正是基于“夷夏进退”这个学说,而不是那种盲目排外的种族主义立场。

 

夷夏学说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非常大,对民族精神的塑造也非常重要,具体来说,这种影响主要表现在样这几个时期:其一,春秋时期。孔子说过,“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可见,正是出于诸夏之间的团结,才克服了“中国不绝如缕”的危局,使中华文明保存下来,并发扬光大。其二,宋元明时期。相对于北方少数民族,两宋在军事上比较弱势,甚至一直到明代,这个态势还没有根本扭转过来。虽然北方民族不同程度表现出汉化的倾向,但南方汉人王朝更多强调的是夷夏学说中攘夷的内涵。这样做的目的其实与春秋时一样,还是为了增强汉民族的内聚力,以对抗外敌。其三,清代。在清代前期,不论是朝廷,还是学者,都强调满、汉之间的大同,也就是满、汉两个不同民族之间在文化上的共通性,最后实现了公羊家讲的“远近大小若一”的大同理想。但到了清代晚期,由于满清在一系列对外冲突屡屡处置失当,逐渐失去了政权的合法性,所以,当时的革命党人强调夷夏学说中的种族内涵,认为满人作为异种民族没有资格统治汉人,甚至贬视满人为“兽种”。革命党人这套理论,只是发挥了公羊学说的一个方面,是为了他们的“排满”革命提供正当性。至于相反的保皇党人,则发挥了公羊学说的另一个方面,即从文化上来处理夷夏关系,对他们来说,满人如此积极吸取、消化汉人文化,理所当然就是中原正统王朝。可见,夷夏学说有着强烈的现实政治意味。

 

重建制度自信“公羊学”资源最丰富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书影

 

观众提问:公羊学在汉代最为兴盛,此后似乎归隐山林,直到清代中叶以后,才再度兴起,直至今天,似乎又将成为一门显学。对此,您如何看?您认为公羊学在当今时代应如何发展,有哪些作用?对于公羊学的未来,您有哪些预见或期许?

 

曾亦:这个问题非常紧要。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公羊学在历史上确实有两个时期最为兴盛,一是两汉,一是清中期以后。可以说,公羊学在这两个时期,似乎是以一种突放异彩的方式显现出来。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在这两个时期,都面临着一个旧制度崩溃、新制度重建的重大问题。汉承暴秦而兴,但是,秦那套制度却从根本上受到质疑,因此,公羊家就认为,孔子《春秋》可以担当这样一种功能,所以宣称《春秋》是“为汉制法”,要求汉廷抛弃秦制,继承孔子在《春秋》里构建的那套制度。到了清中期以后,中国几千年的制度在西方的冲击之下,一下子都动摇起来。所以,很多学者都主张向西方学习,对旧制度进行损益改造。

 

清代的公羊家依据“孔子改制”的学说,要求对旧制度进行改造,只不过比汉人的任务更艰巨。因为对汉人来说,孔子通过《春秋》,已经把新制度建立起来了,至少大的构架已搭好了。但清人不一样,还没有出现这种折衷中西的圣人,这个任务以后就交给我们了,甚至需要以后好几代、十几代人来完成这项任务。可以说,每当中国那套大纲大法受到冲击,而迫切需要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的时候,公羊家如同救世的弥赛亚一样,就会应运而生。

 

毛泽东时代,我们曾以为找到了这条道路,即依据马克思主义来建立一个美好的社会,但是,当我们走了三十多年后,却发现这套制度不行了。换言之,本来我们是有“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论自信”的,现在突然变得不自信了。所以,后来我们又学习欧美,试图把欧美的那套制度移到中国。这套制度在中国也搞了三十多年,似乎很有危险性。因此,现在儒家重新兴起,很像是是上天给我们的一种启示,即把折衷中西以建立新制度的任务交给了儒家,因为只有儒家才真正代表两千多年的古老传统,才有资格在自身的基础上融合一切外来的先进文化。当年孔子建立新制度,以后经历过孟子、荀子及汉儒数百年儒者的共同努力,才逐渐得以完成,而我们从事这个任务,如果从康有为算起,也才一百多年,以后还需要无数儒者的共同努力,才能真正建立一个“垂法万世”的新理论、新制度和新道路。这样一个任务,过去主要是由公羊学来完成,未来当然不排斥儒家其他学说,但制度资源最为丰富的思想和学派,还是莫过于公羊学。

 

(特别鸣谢:论语汇孔学论坛微信群文字整理:张悦、徐治道)

 

 责任编辑: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