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纲】论跪拜

栏目:快评热议
发布时间:2016-11-04 14:2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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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纲

作者简介:金纲,原名李作乾,男,西历1952年出生于天津市。著有《论语鼓吹》(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大宋帝国三百年》(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等。

论跪拜

作者:金纲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十月初四日庚寅

          耶稣2016年11月3日

 


 


跪拜俑

 

跪拜,起源甚古,与远古之“礼”关系较大;与“封建专制”“奴才本性”之类无关。

 

在中国,后起的儒学将其列为“礼”之繁多仪式之一,成为“衣冠文明”的常礼,在“五礼”(吉、凶、军、宾、嘉)中,都存在着跪拜仪式。

 

“礼”是族群行为规则,无论中共(产党)、美共(和党),无论日本、韩国,“礼”无一日可以略之。跪拜,在今日世界范围内,在文明邦国,很多还保留着这一礼仪。

 

……

 

作为激进主义思潮(不是思想)之一的“批判跪拜礼思潮”,只在中国存在,犹如批判本族传统的思潮只在中国存在一样。以我有限的见识,不曾见中国之外的任何一个邦国,有过“批判”本族传统(包括跪拜礼)的思潮。憎恨或厌恶本族传统,并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之激进思潮,尤其是官方主导下的大众动员性质的批判本族传统,似乎仅见于近代中国。即使在苏联革命时期,似也鲜见官方动员性质的对本国从《伊戈尔远征记》到果戈里、普希金以来的“批判”;北朝鲜似也从不见官方动员性质的对本邦文化的“批判”。

 

为何如此?个中可以分析的缘由有二。

 

一、西化思潮之自由式进场。

 

百余年来,在“三千年未有之格局”中,各种西方思潮以一种激进方式,在不设防的中国,自由进场,开始了此起彼伏率意任性的思想实验。

 

本土精英人物,在种种思想实验中,大多选择了“科学”“民主”与“平等”三大主题词。在此类主题词下,他们开始集体反思中国文化,渐养成“中国文化糟粕说”,于是,在简单、粗暴之激进思潮影响下,开始了“审父”“审祖”思想运动。在此一运动影响下,随着社会动员和大众动员的频繁与加剧,随着口诀化“进步思想”的宣传,“群众”的匍匐天性(见勒庞《乌合之众》意见)在一揽子解决社会问题的鼓动中,有了起哄式的泛起鼓噪,于是,传统之所有习俗,继被精英讲述为“陈规陋俗”“封建迷信”之后,又被坊间继续讲诉,演绎为“不反传统即为不懂进步”之政治正确。

 

跪拜之礼,就在这种双重讲述中,成为无须分析的“坏东西”。

 

显然,在这种态势下,反对传统跪拜仪式的人物,事实上是跪拜在西化思潮这个庞然大物脚下的。


   


清朝官员拜会皇帝就行这样的跪拜礼


二、苏联思潮之革命性进场。

 

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十月革命的阶级斗争实践和思潮开始进入中国;三十年代之后,苏联政治经典读物《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更在史太林授意下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出版,并推销到世界各地,强化并标准化了世界范围内的共产主义革命运动。中国,作为共产国际远东支部,也得到了这部书讲述的乌托邦原理熏陶,迅速成就为第三国际的远东革命桥头堡。但苏联的乌托邦美丽新世界要进入中国,遭遇了以乡绅为主体的传统文化载体之抵抗,于是,革命性清场不可避免。这一过程,暴力成为常态。清场中,中国传统文化谢幕,苏联革命思潮进场,在泯灭旧道德的过程中,跪拜仪式,一次性扫地出门。精英与群众,在“扬眉吐气”中,在享用短暂革命快乐中,迅疾滑向了吾土前所未有的粗鄙化。

 

跪拜之礼,就在这种强势无双的革命叙事中,成为无须分析的“坏东西”。

 

显然,在这种态势下,反对传统跪拜仪式的人物,事实上是跪拜在苏联思潮这个庞然大物脚下的。

 

跪拜,在中国,就其历史路向考察,存在着两种模式。

 

一、以精致典雅的礼制思想为文化资源的程式化仪式。

 

(略3千字,熟悉“五礼”的朋友自然熟悉;不熟悉“五礼”的朋友目前可以不必熟悉。)

 

这一模式,随着前述两大思潮的进场,中国大陆至今已经式微,但在中国台湾,还保留着少许遗意,但也大多经由了现代性更化或损益。

 

二、以简略朴实的民俗传承为文化资源的程式化仪式。

 

这种模式,有些与传统礼制有关,但纳入民间活动后,往往有所损益,更与地方、族群等不同共同体间的远缘有关,地方祭祀、家族庆典中的跪拜等属于这一模式。

 

各种江湖跪拜,也属于这一模式。

 

这一模式,虽然经由前述两大思潮进场之挤压,但无论在大陆还是台湾,都还或明或显地存在着。江湖跪拜,尤其顽强存在。“礼失,求诸野”的昔贤经验,在这里得到事实回应。

 

跪拜,就其成因分析,大致如下——

 

1、敬畏。


      


天神、地祇、祖灵,以及一切人力不可企及的“神秘存在”,一句话,一切“绝对力量”,都有可能令凡人跪拜下来,自呈谦卑,以一种“怕”“爱”交织的人的理性有限性,向“绝对”输诚。在跪拜的战栗中,凡人的生命,“有所不为”,成就为一种为神圣照耀的存在。很美,也很道德。苏联式革命家最担心的就是这种美与道德——因为只要凡人还愿意享用这种美,这种道德,就不会“无所不为”,苏式“革命”就无法寻求到更多“革命力量”。所以,这种跪拜,从政治本质考察,是“反苏式革命”的。中国人之跪拜黄帝,祖灵,欧美人之跪拜上帝,日本人之跪拜大神,诸如此类,皆属于敬畏之因。

 

2、感恩。


    

  

凡人一旦意识到人间乐园的神秘起源,意识到大地恩赐的种种福祉,意识到文化英雄不朽之德,意识到祖先完成宗族繁衍开辟之功,以及祖先功名业绩的惠泽,往往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恩心理。“感激涕零”是善良人类值得赞许的常态。当此之际,程序设计中的,或不由自主的跪拜,很动人。苏联式革命家也很担心这种感恩——因为只要凡人还愿意善良地“感恩”,就会心存戒律,不会“大义灭亲”。如此,苏式“革命”也就无法寻求到更多“革命力量”。所以,这种跪拜,从政治本质考察,也是“反苏式革命”的。中国人之祭奠孔孟,三百六十行之祭拜行业神,欧美人之感恩祈祷,日本之制造护佑地方和家族的多神神社,诸如此类,皆属于感恩之因。

 

3、崇拜。


   

 

崇拜大多属于对活着的人物的威灵、才德、美貌的敬仰爱戴。中国人昔日跪拜君王和权威,欧美人之跪拜教皇神父,日本人之跪拜万世天皇,以及人类对美丽女神的(单腿)跪拜,女人对心仪男子的百依百顺,皆属于崇拜之因。

 

4、结义。


   


桃园结义

 

凡人之诸个体,需要结成共同体,一起走向个人无法完成之组织(全体)使命时,往往需要寻求先验力量共同盟誓以示矢志不移。这时,只有跪拜可以令个体“小”于全体,而诸个体之“小”,方有望成就全体之“大”。党派之宣誓,军礼之誓师,江湖黑帮之拜掌门,民间学艺拜师等等,事实上都是一种“结义”形式。但这种“结义”,也需要继续剥离或区隔。因为有些“结义”,往往属于羊头狗肉性质,譬如,某类誓词往往是堂皇招牌,其所作所为,往往是反人类、反文明的。另外,这类结义,也往往与前述“感恩”相重叠,如民间拜师,不仅出于结义,也往往出于感恩。

 

5、恐惧。

 

凡人正当权益遭遇侵害,当他寻求社会支援力量和讲理的地方时,发现没有任何救助,个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此际,除了少数义烈之士,往往会徒劳地跪拜。战争中的俘虏、被劫持的人质、遭抢掠的苦主……其跪拜多出于恐惧。

 

6、求利。

 

出于自我或家族或共同体之利益目的,乞求“绝对”或乞求“人杰”、乞求“权力”,赐予好处的跪拜,属于“行为行贿”,如乞求佛祖保佑,乞求“大哥”保护,乞求官员赐赏……诸如此类,其跪拜,皆属于“求利”。这类跪拜,天下滔滔。

 

(省略3千字)

 

跪拜,作为一种人类现象,必须区隔、剥离它的“同中之异”。

 

(省略1千字)

 

要之,凡以敬畏、感恩为主题的跪拜,是一种普世文明,值得欣赏赞许;凡以崇拜、结义为主题的跪拜,是一种亚文明,值得温情理解;凡以恐惧、求利为主题的跪拜,是背离文明期许的,读书人应该自觉远离。

 

但即使是背离文明期许的跪拜,也没有必要动用或期待动用公权力取缔之,公序良俗中,良莠并存,是常态;一切试图令族群、社会、邦国纯洁化的权力行为(而非言论行为),均属于专断专制行径,我,不欣赏,也不信其合理性、合法性和正当性。

 

现代社会,无论出于敬畏,还是出于感恩、崇拜、结义、恐惧、求利,个人的跪拜(而不是组织系统下的跪拜),与不跪拜,理当是自由选择的结果。

 

责任编辑: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