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不必再讥嘲老北京的“穷讲究”

不必再讥嘲老北京的“穷讲究”

作者：许石林

来源：作者赐稿

原载于 “许石林”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五年岁次甲辰三月初二日甲辰

耶稣2024年4月10日

北京人常自嘲“穷讲究”。这是自谦。

常见外地人讥嘲老北京“穷讲究”——所谓“京城无美食，全靠讲故事。”即穷讲究。

这种“仇京心理”何其浅薄！

随着物质丰富，物流便捷，各地美食呈现，加之口味本属偏见，对比之下，京城地理物产原因，食材不够南方水陆所出丰富是事实。但京城毕竟是数百年人文荟萃之区，礼仪渊薮，所谓吃食，本不在食，而在礼仪即讲究，如士不称其才而称其志，妇不称其色而称其淑，骥不称其力而称其行德。

近年所见各平台上美食号视频呈现各地饮食，制作技艺之外，几无可称者，概皆止于口腹而去礼仪甚远。从其状盘、摆放到饮食过程，多粗鄙无礼仪，甚至故意表现无拘无束之放饭流歠，粗鄙甚矣。

吾乡处西北之贫瘠，食材自不甚丰，然而我却喜其风俗，凡入席，虽田夫野老即陡然端坐，彬彬有礼，虽蔬食而制作精细，盘碟形制数量，皆有制度，座位次序，长幼不紊，铺排推让之间，言语笑谈之际，如有古人之风。即人们坐席并不只是为了吃，而是庸常琐碎日子中，时不时因吃席而参与一次礼仪，并且因礼仪而整饬提升一下自己，演习一下自己的文明高度。陕西人将专注于饮食而不顾礼节斥为“猫吃糖瓜——光在嘴上摸哩。”简言之：不止于舌尖，必达乎心尖。

所以说，穷还讲究，才是不坠上进之志。即便是最终支撑不住、难免结局败亡凋敝之命运，也不至于败亡的过程穷斯滥矣，堕落无品无下线。因此，应当看到“穷讲究”之中，有不甘之志、不泯之心。不能动不动讥嘲人家穷讲究，而以不讲究、无礼仪标榜率真，这并不是通脱洒落，而是心中礼义火苗已灭，精神架子已塌垮，心志已亡，痞贫无望，放任而已。

所以说，任何地方的穷讲究都不应该被讥嘲。

有一种标榜不讲究，如所见某招牌曰“粗菜馆”。

其实，像这种标榜粗鄙的馆子，才是伪诈哩！你明明菜做得挺讲究、很好吃，却标榜“粗”，无非示人以朴、诱人以俭，又或眩人以土以野而价廉。又或使人由此联想到乡下，岂不知乡下亦礼仪所化，未必粗俗。

又“粗”与“麤”互为异体字，又写作“麄”。前贤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云：脍细则养人，粗则害人。所以三鹿奶粉害人，可为实证。

今标榜“粗”，未见其谦逊之意，反显见其矫伪之心。

一方面讥嘲人家“穷讲究”，一方面羡慕富者豪奢无度不讲究。穷者不讲究，原是穷者之分，而富者要讲究、会讲究才是富者之本。今富者纷纷以不遵风习、不屑礼仪为得意，而讥嘲穷者向礼从习为迂，是何理也？如西北穷僻之乡，丧祭之礼，犹遵从传统风习，俗厚而礼隆；反观居五都市廛之富奢贵人，却简慢丧祭，弁髦礼数，动辄以空幻之言标榜洒脱，弃父祖遗骸如垃圾而宣称寂灭。

今穷者讲究礼数而遭讥嘲，富者蔑如风俗而受推崇，果如王安石所云：“贱者不得行礼，贵者得行无礼。”

2024年4月10日

责任编辑：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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