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饶岱章先生《旷庐消夏稿》
    米 湾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3月3日
    
    
    
    [按：此旧文《书情书缘报国寺》之片段也。十余年前，初遇饶岱章先生《旷庐消夏稿》，当时欣喜之状与所感所思，见之于此。尔后幸与饶先生后人廖先生、王先生取得联系，敦其广搜饶先生遗文及行实资料，以待光大。今夏两先生再至寒舍，曰：先外王父文稿增补之事告竣，将由官办出版社正式出版！予闻之叹曰：善哉！饶先生道德文章堙没不传之虞可以除矣！为襄盛举，两先生征文及予。操觚无暇，乃检出此篇，略加修订以酬雅嘱。予言甚轻，今而后或将假饶先生而增重也，与有荣焉！壬辰夏立秋日  米湾 识]
    
    
    
    偶然遇到一书，读之如得投有宿缘的明师之门，如不期而遇相见恨晚的神交之友，心灵为之震动，受其开示，资其丽泽，此则淘书中最可庆幸之事。在报国寺偶然碰上饶岱章先生的《旷楼消夏稿》，便是一例。
    
    二○○○年春某个星期天，又来报国寺，在书摊间步趋翻览。这时无意中遇到一册不厚的书，览读未久，心中即暗暗说道：有缘！
        
    该书是一部诗文集，按传统图书分类法，可入“别集”类。书名《旷楼消夏稿》，作者饶岱章，皆前所未闻。再细看，发现此书无出版社、出版年，定价等“版权页”，是一本非公开出版的私人印制品。从序跋文落款看，书印行于一九九五年。
    
    正文前是《〈旷楼消夏稿〉题咏》，礼赞作者之道德文章。题诗者二十来人，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只“江苏马祖熙”一名有几分眼熟。后来忽然想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陈子龙诗集》之校点者，一个是施蛰存先生，另一个就是马祖熙先生。找到了这点与自己原有见闻间的蛛丝马迹的联系后，平添了几分亲切感。于是马上排出几元人民币收下。
    
    全书载古今体诗三百七十九首，古文七十四篇。读后掩卷叹曰：作者真士林中挺然特出者也！“五四”以来，国人浮慕西化，礼教荡然，国学土苴。一些深心之士不忍视之，卓然挺出，做中流之砥柱，以护持文化命脉，如梁漱瞑、马一浮、熊十力，陈寅恪等等。这些人是名满天下的大师，尽人皆知。然而，尚有一些人，虽然他们声名不大显于世，但是坚信大道，居仁由义，介然独立，遁世无闷，人格精神皎然粹白，足为世人楷模。有些人的学问文章也卓然可观，披风一方。这些人，当有相当数量。只是长久以来，未得表彰，不广为世人知晓罢了。饶先生当是这批人当中之一员。
        
    书中有《介庐记》，自叙其志，谨摘录于此：
    
    以众君子容小人，则小人远。以众小人溷君子，则君子显。天下岂有尽为君子之时哉！圣贤垂训，恒兢兢于待人接物之间，类皆为乱世独善者言，使知所以自别于小人耳。
    
    今夫世之乱也，愚者罔觉，则瞀然而盲从。黠者乱利，且狂奔而倖获。其有明于心而弱于力者，则又辗转汩没于惊涛骇浪之中，知其秽浊而无可奈何以自振。有大君子焉，知明而行笃，其心凝然，其气充然，足乎己而无求，不见是而无闷，介然于类萃之中，而全其真我，夫岂不知圣于清者其为隘哉！然而亦非恶夫圣于和者之不恭也。圣于和者之介，三公有所不能易矣。是知介而后能和，和之圣者，介之极轨也。
    
    余弱而不偶于俗，于今兹之世，固不敢有所怨尤，而鸟兽亦既不可以同群矣，于先人之室而以介名之，惧其汩没而冀有以自别焉。
    
    书中有《自儆十首》，从中可见作者儒学修养工夫之勤、造诣之深和境界之高。为便分享，录几首于下：
        
    寸心独知处，昭昭是严师。几希人禽界，天道讵容欺。（其三）
         
    主敬神自宁，坦然伪不作。恬淡养天真，中有孔颜乐。（其五）
    
    内重见外轻，糠秕视荣名。卓荦全真我，拔俗自高明。（其七）
    
    一日能归仁，一念可隳身。一息莫少懈，一气蔼如春。（其十）  
    
    阳明先生之学，流泽广披江右，源远流长，不绝如缕。观此诗，可推测饶先生也是深受其沾溉者。
    
    书中超卓之见甚多，如“物质之学有发明，心性之道无发明”之论（《跋故宫博物院出版帖》），知易行难与知难行易“虽异而寔不悖”之论（《知行难易辨》），醉心欧美之化犹如邯郸学步之论（《变夷》），“气无盛衰，理有得失”之论（《养气说》），惟物之论与礼仪道德难相并峙之论（《原富二》）等等，皆具特达之识。今声名显赫的学者教授中，有几人能洞见及此！
        
    从词章之学上看，作者之诗古文足追古之作者。此书之校理梓行者是作者的学生，其在《后记》中亟称“在古文衰颓沦落之今日，如此文笔国中不见久矣”。本人读过之后，深感此非过誉之词。然而，本人的着眼点主要是其道德价值、儒学价值。作者实际上也可称是一位深思明辨之儒哲。书中有《与意人书》一篇，从中可以考见作者著书匡世之志：
        
    幽居永念于治乱相因之理，与夫推迁之势，略见其端，思欲著成一书，融洽新旧之间而沟通之，庶缓其抵冲，而息其杀机。即不然，备一代之学说，使后世知变革之所由，若王充之《论衡》。嗟嗟意人！从来有志未遂，实大而名不章者众矣。况岱以斗筲之才，丁天地否塞，斯文灭绝之会，而敢以绵力嘶声，冀于不泯？良以束发受书，此志即不敢后于恒人。婴于世网，虽不获充其材，而比之时人，不为无所窥见，即不肯自泄弃悼，此志之未遂，斯不得不伈伈伣伣忍辱偷生于虎穴鬼窟之中。悠悠寰区，意人而外，谁为知我？略陈素意，相酌尚待书成。
         
    作者著述之志甚为坚猛,其心中蕴蓄之书是否最终写成,不得而知。编者未言及此,恐怕已成《广陵散》矣。书中有《原君》、《原富》各四篇，也许即是其拟著之书中已经写定了的几篇。
    
    饶先生是江西东乡县人。编者吴柏森于《后记》中云：“先生为吾乡翰林饶向荣先生后裔，世代儒宗。”
    
    此书所署作者名为“饶岱章”，作者行文也以“岱”自称。而书首载曾广泽《序》则云：“先生名泗如，字拱侯。世居东乡水南村”。 “泗如”当是作者别名。关于饶先生生卒，序跋中无明确交代。据《从兄壮涛传》等文，并证之某些诗作，可推知饶先生生于清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据编者《后记》所言情形及《哭弟》一诗推之，卒年当在西元一九五一年。享年仅五十五岁。
        
    现在出版业发达，公开出版之出版物遍地皆是，漫天横飞，鱼目混珠之情形十分严重。此《旷楼消夏稿》一册，虽然是私人印行，印数不会很多，公立图书馆也不大可能收藏它。但是，它凝聚着一代士人的精神和人格光辉，词精而理粹，具有很大的道德价值、思想价值、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那些汗牛充栋、堆放在图书馆、大书店之中的一般印刷品，怎能与之同日而语！
        
    据编者《后记》说，书稿得以躲过十年浩劫而保存下来，非常不易。我得到此书，一方面感到幸运，另方面又担心其凐没于今之汗牛充栋之印刷品中，不彰于世，难永其传。来日若能精校之后，正式出版，则永无堙没不传之虞矣！中心祷之！
    
    
    （西历2004年撰，西历2012年修订以应《旷楼消夏稿》正式出版附录之用）
    
    作者惠赐儒家中国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