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我为小女扎头发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1-04-21 00:33:32
标签:我为小女、扎头发
曾海军

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我为小女扎头发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一年岁次辛丑三月初八日丁酉

          耶稣2021年4月19日

 

 

 

为女儿扎头发这种事,也并非才发生。之前为大女儿也扎过头发,印象之中可能只是偶尔有过几次,或者持续的时间比较短。但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的心态不一样,为女儿扎头发完全属于事出无奈,我的心思更多地放在学生身上。天下父母都会关心儿女,而我想关心更多的人。总想做点一般人不想做或做不了的事,这是我一直抱有的心思。若只是关心自己的儿女,和我一起长大的许多同龄人,哪一个不对自己的儿女疼肝疼肺。我一直以读书明理自许,有什么可以超出人家的呢?于是,我自以为除了关心自己的女儿,还需要关心更多的人。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学生身上,以至于同仁丁纪兄总是戏称我对学生们抱着婆婆心肠。现如今的心态有了变化,为小女儿扎头发,不再是事出无奈。人事有进退,有机会就多关心一下更多的人,没机会就为小女儿扎扎头发,也真挺好的。读书明理固然懂得要关心更多的人,但更在于能不能知进退。

 

对于为女儿扎头发这种事,最初也不是没在心里嘀咕过,觉得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吗?这种念头留在心里也就算了,说出来可能会犯忌讳,似乎我在暗指这是女人才该干的事。我承认我是一个坚决主张男女有别的人,虽然这可能有违政治正确,可我得诚实地表达自己的主张。有人可能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传统顽固分子,但要不是传统告诉我,男人蓄发有几千年历史了,我怎么知道自己不该在扎头发的事情上区分男女呢?其实我只是刚一开始捧着女儿头上的那团乱发,那种生疏与无力感,不能不令我怀疑男人的手是不是压根就不该沾上这事。可见,只是生活经验让我犯怵,而并不关乎男女有别的立场。有的人太敏感了,听不得任何分别男女的声音,似乎只要一分别女人就受欺负了,大概以为只有主张男女无别的男人,才最懂女人。别看有的男人完全以一副女权主义的面目出现,为女人摇旗呐喊,倒像真帮了女人天大的忙一样,里里外外都享受着女人的好,却一点也不知道顾惜女人。仿佛反对男女有别,就是为了无论让女人做什么,男人都可以心安理得。这种人我也算见了不少,男人固然无耻,女人也太容易被忽悠了。哪怕面临着观念的冲突或立场的对峙,却依然顾惜女人,不忍割舍,这才是真爱。平时口口声声跟女人保持一致,一到关键时刻却忍心置女人于孤苦无助的境地,乃至扬长而去——观念或立场有时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初拿起梳子面对女儿那一头乱发时的情景,别看这头发梳起来容易,可刚一用手捧起来,立马就乱了。怎样才能齐整地捧起一束头发,还要用皮筋来回这么扎起来,并始终保持不乱,真是难倒我这双英雄般的手。想想我这双手,文能安装电脑,武能拆修水电,也算是经历过各种世事,却差点葬送在这一头乱发上。第一次扎头发的那种沮丧感至今印象深刻,分明梳得好好的,一扎起来就乱,每次都这样,反反复复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心一横,不管乱不乱,只求能把头发扎起来。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头发的确“扎”起来了,可感觉真是对不住这个“扎”字。这可能是“捆”、是“绑”、是“缚”,就不像是“扎”。这哪是在扎头发,完全像对付仇人的做法。我这个人从小就记恨头发指甲这类东西,个头不长光长头发,吃的营养全让这没用的玩意给侵占了,能不记仇吗?不过,即便真是记恨的对象,也不能只是“捆”“绑”了事,这只会增添新的记恨,只有梳理整齐“扎”起来才让人心服口服。我必须耐住性子,学会把小女的头发“扎”起来。

 

有一天早上好不容易为小女扎好头发,送她上幼儿园,到傍晚接到她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出,头发被幼儿园老师重新扎过了。我一看那花式扎法,觉得真是好看得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最烦那些在头发上费工夫的人,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看。事情就是这样,只有自己亲手做过,经历了那种费尽心血、百般折腾之后的勉强,体验了其中的难处,再猛然一看行家里手做出来的样子,才能心领神会那其中的厉害之处,从而由衷地流露出赞美的神情。请珍惜志同道合的人表达的态度,至于那些漠不相干的人,无论追捧或践踏,都不必在意。

 

 

 

我仔细观察幼儿园老师扎的头发,这才发现满头的秀发清楚地梳理成前后左右四个区域,每个区域扎成一个马尾,前面两个马尾又系在后面的两个马尾上,后面两个马尾又连接在一起,再配上各种花式皮筋。我顿时明白之前为何那么难扎了,就知道要把头发拢起一束扎起来,可头发抓住了后面就抓不着前面,顾到了左边就顾不着右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把,等到用皮筋扎起来,又丢了一大半。原来扎头发除了左右中分,还可以前后均分,我算是抓住了要领。不过,在后面的练习过程中,要从纷乱的头发中分出几条整齐的界线来,并不容易。后来我从幼儿园接小女回家,经常观察她的发型。幼儿园老师扎的发型每次都有不同,搞得我还一度以为人家有意暗中指点,那感觉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新手遇上了神秘的高人。后来我才搞明白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由于小女午睡时搞乱了头发,幼儿园老师得重新扎过。这种美丽的误会至少说明,学习的机会无处不在,就看有没有学习的热望。现如今热衷于改善学习的便利条件和舒适环境,技术的发达让学习变得越来越轻松,却也让学习越来越失去以前那种重大的价值。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练习,我为小女扎头发虽称不上得心应手,却也已由生疏变熟练,能分区域扎头发,扎三五个马尾不是问题。梳理整齐之后,系上皮筋能大体保持不乱,甚至能控制马尾的方向,得到预期的效果。熟练掌握之后,若往技艺的方向提升,如庄子所谓“操舟若神”之类,恐怕是无望的。庄子的思想道路对于个人禀赋要求过高,即便一辈子以解牛为业,要达到游刃有余的地步,那也是万里挑一的角色。我能熟练地为小女扎头发之后,慢慢体会到其中许多的道理。头发性柔,柔顺的东西看起来不难控制,尤其一根一根的头发不值得一提,但要将满头秀发梳理齐整并扎得漂漂亮亮,把那种柔顺之美充分彰显出来,其间的拿捏并没有那么简单。头发若不打理就如同一团乱麻,“披头散发”是对一个人仪容不整的经典描述,“蓬头垢面”更是等而下之,梳理之后柔顺的秀发成就了多少美丽!

 

在日常生活中,扎头发不过是成长过程中诸多由生疏变熟练的事情之一,但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并不只是《卖油翁》里说的“无他,唯手熟尔”。其实卖油翁最后还说了一句话,“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何异”,据说教材里删掉了。删去也不可惜罢,斫轮说的是得心应手,解牛说的是游刃有余,那都是天赋异禀的技艺,与一般人没关系。一般人都懂得“手熟”的道理,因为都有过这种成长的经历。就扎头发而言,所谓“手熟”,其实是熟练掌握了头发的柔顺之性,拿捏起来再也不生疏,就能收放自如,扎出漂漂亮亮的效果。因此,“熟”的是事物的那个“理”,不只是“知”道,也不只是背“熟”,而是“手熟”。孟子也说到这个“熟”的意思:“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最好的谷物若不熟,还不如野草。就像我先从网上学到了马尾辫、麻花辫、蜈蚣辫、蝎子辫等这种种扎法,但靠一双生疏的手就只能把头发“捆”成不忍卒视的样子。

 

 

 

幼儿园老师扎的头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那些花式皮筋点缀的效果,而是头发被扎起来呈现的那种条理分明。头发最易纷乱,一旦变得条理分明,更容易形成鲜明的对比。小女的头发一经幼儿园老师扎过之后,头发之间那种清楚的分界线,每个区域的头发被齐整地扎成马尾,几个马尾又连结在一起,有分有合,条理分明,仿佛每一根头发都得到了照应,带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练习了这么一段时间,我依然扎不出幼儿园老师的效果,但这并不打紧。我不会追随庄子,在扎头发这事上追求到十分,来个“操发若神”,然后体会那无碍无待的境界。扎头发恐怕只能扎到三分、四分,重要的是,我学着为小女扎头发之后,在这种细微的事上,也能体会到事物条理分明的美感。这也许算不了什么,说不定幼儿园老师早就体会到了,更不用说那些专业的理发师们。

 

前阵子刚好看到网上说成都有个理发师天价理发,27万一次,有钱人还趋之若鹜。这种理发师大概够得上“操发若神”那种级别,有没有体会到无碍无待的境界不清楚,但想必特别追求让每一根头发丝都有相应的安放,而不允许有一根多余的头发在干扰。一个顶尖的理发师大概会朝这种极至的效果努力,亦是其人的擅长之处,我肯定不会不自量力谋求这个。我的专长在于思考这样的问题,即这种能耐与一个人的品行是否有关系呢?

 

这要是将扎头发跟做人联系起来,不免让人觉得可笑。在现实生活中,头发扎得很漂亮,做人却很肮脏,人们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一个人对头发照看得很好,不意味着对身边的人也照看得很好,毕竟打理头发的能力与照看亲人的能力,完全属于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总不能像扎头发一样把身边亲近的人料理一番就够了。所谓“隔行如隔山”,那是知识上的隔阂。从道理上讲,一个人连一根头发丝都想得到一个相应的安放,却不想让身边的人都有一个好的安放,这真的很正常吗?其实不过是今天的知识分化让人们对此变得心安理得。能力是不一样的能力,用心难道不是一样的用心吗?我为小女扎头发,扎着扎着也就体会到安顿人的道理。我扎的是小女的头发,安顿的还是女儿这个人。我不想让女儿总带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上幼儿园,像是没爹娘养的孩子一样,虽说勉为其难,事情不是还颇多可为吗?扎头发再怎么努力,也许只能扎到五分、六分的水平,为人父母却要往八分、九分上努力,始终不放弃做到十分。扎头发事小,为人父母事大,纵然我想关心更多的人,亦只是为人父母这份用心。这又是道理唯一,虽说事情可能全然不一样。有人始终不能理解家的意义有多大,我的体会是,社会上的事能让人得意,也就能让人失意。在工作中不被理解、不被器重或不被信任,都有可能让人失望、让人怀疑乃至让人崩溃,而家就是那个能让你重筑信仰的地方。我为小女扎头发,也为自己理心情;我安顿女儿,也安顿自身。

 

曾海军

三月初八于与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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