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繁花似锦的癸卯年会

栏目:散思随札
发布时间:2024-01-26 21: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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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军

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繁花似锦的癸卯年会

作者:曾海军

来源:“钦明书院”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七四年岁次癸卯腊月十四日丁亥

          耶稣2024年1月24日

 

我没料到自己想为年会写一篇文字,年会一整天的活动结束后,并没起这种念头。外地返回的师友在第二天继续约着聚餐、喝茶和聊天,持续到第三天,吃了一下午的火锅,直到晚上吃完烧烤,我从热闹中抽身离场的刹那间,有一种非常熟悉的离别感油然而生,于是产生了这个念头。

 

年会活动虽然只安排了一天,师友之间的聚集却持续了三、四天。年会就应该要有年味,由于学术主讲场次安排得有点多,导致当天的学术味远远盖过了年味。不过,其后的两三天中,师友们接二连三地聚集,很快就将年味气氛拉满。虽然只有这么几天,假如要写一篇“年会印象记”之类的,还是有太多可以写的。我想关注的不是人和事,而是师友之间营造出的这种氛围。

 

 

 

 

癸卯年会

 

仅就聚餐而言,每年都在不断地安排,大家边吃边聊,边喝边闹,这种氛围可不陌生。但这毕竟只是在读同学,已经毕业在外地的师友回来的机会并不多,尤其这种大规模的聚集。好些人都是好几年不见,这次相聚有很多惊讶,还有很多意外。原本以为很熟悉的同学,却发现认识得并不够。欣雨和亚兰搭档做主持真的很惊艳,能够轻松自如地将联欢的气氛调动起来,感觉那简陋的舞台都配不上她们的水准。最能代表这种氛围的是明华,一个平时很难开腔的人,几杯酒喝过之后,便判若两人。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能让人把一句“我跟你讲”,反反复复说得抑扬顿挫、煞有介事。虽然没讲出任何意思,嘴巴却一刻也不肯停,要的就是一个气氛。

 

师友们拿着酒杯,相互碰撞,七嘴八舌,营造出十分热烈的气氛。看得出,大家是真的很开心、很放松、很自如。我知道,师友当中不擅言谈、不苟言笑者多,包括我自己,平时在这种热闹场面都会很拘谨。也只有我们师友之间的相聚,才能如此放得开。天成就说自己平时从不喝酒,这种情形可能很普遍。能否喝酒不是关键,关键是彼此之间感到相互契合。我特别愿意常有这种机会,让师友们在融洽中享受着相聚的喜悦。但几天下来,我也隐隐有些担忧,这就要从一种“熟悉的离别感”说起。

 

 

 

癸卯年会隔日

 

我在年少时经历过很多次这种聚散,那种聚则其乐融融、散则伤心欲绝的感受可谓刻骨铭心。我总想抓住与朋友相处的时光,不顾一切地享受着那种无忧无虑。一旦分别就仿佛被抛弃在庸俗的社会生活中,不得不面对各种琐屑、卑鄙乃至丑恶,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依靠朋友之间的嬉玩打闹排遣痛苦,这并不正常。我也喜欢思想阅读,希望在思想的指引下寻求出路。

 

思想一会儿鼓动我坚守真理,一会儿又怂恿我追随性情,无论哪种情形,都并没什么作用,甚至与朋友相聚的效果差不多。就像欣赏一首音乐,听着很享受,听完了并不能留下什么,最多就是听流行曲与古典曲的区别。这可能是一个拙劣的比喻,因为我并不懂音乐,幸亏还略懂文学。年少时节最喜欢文学中的两样东西,一是《红楼梦》中由公子小姐在温柔富贵乡中上演的那场美梦,连喝酒行令都带着诗;一是鲁迅那只犀利的笔,用来横眉冷对身边的社会刚刚好。但红楼梦醒的出路是“好了歌”,而所谓的犀利到头来也只是“刀利伤人指”。文学一面让我梦中又梦,一面让我痛上加痛。

 

我当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认定就想要一种单纯的、温情的生活,拒绝社会上的庸俗和丑恶,这难道还有错吗?保持一种柔软和善良本没有错,错就错在把这个当成靠山,寻求庇护。仿佛只要内心足够柔弱,就可以有求必应,无往而不利。仅凭满腔的柔情,自以为骨子里都透着善意,然后把自己视为正义的化身,想着与社会上的一切丑恶作斗争。真正面对社会上的歪风邪气,还来不及出手就会败下阵来。其结局必然将自己蜷缩在内心,而把任何来自社会的作用视为一种伤害,其实不过在粉饰内心的畏惧。

 

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当年最大的轻狂在于,自以为很确定地知道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然而,青春年少之时,不更世事,不明事理,有什么资格谈论想要一种什么生活?只是想着与朋友相处尽情玩耍,就能拒斥社会上的卑鄙与丑陋,甚至嫌弃父母在社会上沾染的那种庸俗。那时候根本意识不到,所有用于对抗这个社会或时代的凭依,完全来自父母。没有父母构筑的一个家遮风挡雨,朋友几个相处,凭什么可以无忧无虑?看起来一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模样,其实不过充当了那漫天沙尘的帮凶。每次与朋友离别,都搞成痛苦不堪的样子,此即典型的无病呻吟。

 

 

 

乙未年夏《尧典》读书班

 

自从成家立业走上工作岗位,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在情绪上经历这种聚散之间的起落了。直到年会这几天与师友们一道相处,在抽身离场的瞬间,一种淡淡的失落与惆怅涌上心头。熟悉的味道,只因来自熟悉的配方,看来这些年我一直潜藏着这种隐秘的渴望。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乐于提供机会让师友们聚在一起,原来我可能比任何人都渴望这种相聚。人生当中能与一群同心同德之人饮酒作乐、谈天说地,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惬意的赏心乐事吗?虽然机会难得,也总不能长久,但只是现实不能让人如意而已,并不妨碍当成一种理想的生活来向往。

 

假如我没有误解的话,感觉在很多师友眼中都看到了这种神情——确实很惬意,但抓得住吗?在平时日复一日的读书和工作中,发论文、申项目、填材料,没一样称心的,可能都在忍着、憋着、绷着。现在遇着心意相通的人,终于可以放松了、释怀了。多么美好的时光,就像红楼梦中的温柔富贵乡一样,虽然没有吟诗作对,但谈理论道更为高大上。这真是最理想的生活了,不由得生出一种永远与美好同在的愿望。不幸的是,贾宝玉也是这么想的,而结局尽人皆知。这并非所谓封建社会的过错,放在任何社会也注定是个悲剧,因为人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其出路只可能属于宗教。

 

可以很确定地说,我们开办的年会不是给大家提供一种理想生活的模板,更不是提供了理想生活本身。只要稍稍起一种永远与美好同在的心思,这本身就是错误的。假如我们的年会将大家召集起来,仅凭内心的善意以及彼此间的心意相通,就有资格永远享受一种美好的生活,那我们岂非与宗教信徒无异?只要聚集在一起,就搭建了一个道场,变得更为圣洁,那我们为何还要饮酒作乐,而不是吃斋念经,或忏悔祷告呢?难道我们就做不到看破红尘、禁欲清修吗?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在一心向善的单纯与彼此的心心相印上,能超过人家虔诚的信仰?

 

再稍微细想一下,永远享受着一种同心同德的美好是什么意思。首要的问题是,该指望谁来提供这种享受的机会?退一步讲,凭什么认为自己就有资格享受?再退一步说,享受了这种美好又意味着什么呢?所有这些都不能不通过神来回答,一切都不过基于一种信靠而自以为与神更近。当我们自以为仅凭内心无比的柔软,装得下世间所有的善意,就有资格享受一种纯然道德的生活时,只是以另一种更隐秘的方式表达了对神的祈盼。

 

无论朋友相聚多么欢欣,同道相会多么喜悦,我们开办的年会只是人生路上的驿站。我们不能一直沉溺于其中,而必须学会裁断,否则就真成红楼梦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表达了无奈,一聚一散才是对长久之道的积极表达。我们恨不得与知心朋友永远相处,与默契同道永不分离,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师友之道只是人伦中之一种而已,怎么可能只认这种生活。假如将师友之间的相处视为一种理想生活,则父子、夫妇等人伦关系皆不得如意而只想远离,那师友之间还有什么理可谈、道可论!所谓的理想生活,也就因此而破产。

 

 

 

徐亚兰摄于汉阴站癸卯年腊月初六

 

诚然,大家真觉得师友之间的相聚氛围很好,也很享受,但再好也要适可而止,年会更不是办得越久越好。该散之时,依依惜别就该别,难舍难分也该分,这并非无奈,不能认为这是情非得已。也许有人认为,人生路上好不容易遇上一群互通心曲之人,可以吐露心声,虽说现实境况并不容许长相处,怎么就不能表达一种眷恋之情呢?一定要将人从这种相知相欢的惬意中赶出来,进入很不情愿的社会,面对很不如愿的人伦,这得多艰难,乃至多残酷啊!但上升的通道从来都这样,你以为人家青灯作伴不苦吗?孤身传教不难吗?我们的道场不在你我的心意相通之处,而在整个人世间啊!我们以最强烈的入世精神而自许,到头来难道竟成了最畏手畏脚的那群人!

 

再回到心中那单纯的柔情和善意,自然不是要说成一文不值。年少的可贵就在于愿意守护这种单纯,而轻狂最大的病痛在于,根本还没深入生活的复杂与艰险,仅靠一点模糊的认识和感受,自以为能抢先定义一种理想的生活。殊不知,守护的全部善意,不是找几个志同道合之人互诉衷肠就可以了的,而必须在不称心、不情愿、不痛快处,克服内心的抵触与排斥,一点一滴地艰难兑现,才能作算。只有以这种方式,对全部的柔情和善意不断地加以磨炼,而后变得坚强而有韧性。没有现实社会的锻造,自以为凭着内心就能无比强大,实则脆生生的,一折就断。

 

随着岁月的流逝,当不再年少之时,还愿意继续守护那种单纯吗?大概率不会,当所有这些都被消磨殆尽时,折磨起别人来,可能会比自己曾经所憎恶的还要变本加厉。万一还没消磨掉,折磨的就是自己。生活的磨炼当然不是求一个苟且偷安,更不是以冷漠替代柔情,以恶意取代善意。或许我们很难做到,时时能以柔情战胜残酷,以善意打败暴行,但只要有机会,尽可能以高尚抵制卑鄙,能做一分便有一分的功德。

 

 

 

丙申年夏首届道学班

 

行文至此,一直都还没点题。所谓“繁花似锦”,丁老师在年会聚餐时,“预告”我的下一篇文章写电视剧《繁花》,我则索性张冠李戴,将“繁花”用在年会上。电视剧中的时代背景八、九十年代,正是我年少轻狂之时。看一看在我懵懂无知的年代里,这个国家和社会正经历着怎样的巨变,还是挺感慨的。尤其当我在哼哼唧唧的时候,别人如何就着时代的大势掀起大浪,不禁羞愧难当。人必须把自己置于社会的洪流之中,努力把握时代的脉搏。未必都能激流勇进,很多也不见得跟得上节奏,能充当中流砥柱的更是个别。这与成败无关,就算能兴风作浪,也终究只是汩没于滔滔洪流之中。问题在于,时代的车轮总是不断地前行,我们究竟自视为滚滚巨轮底下被碾压的蝼蚁,还是呼啸而过的车身旁边静开的繁花。我不知道人家如何评价这一热播剧,在我看来,电视剧力图将大起大落、悲欢离合的各色人等,都编织在时代的大潮之中,在没有渲染英雄主义的同时,并非表达如蝼蚁般悲切地活着,而是如繁花般使劲地生活,这最是难得。

 

仅就努力生活而言,师友们各有所长,并不逊于一般人。李娇掌舵一方,庇护好些前往就职的师友,就很厉害。传海的生活最为清苦和艰辛,他一声不吭,熬过了最难的时候。康茜官司缠身,总能很硬气地面对生活的不幸。卢辰没有走学术的道路,却能始终不失对学问的关切。吴瑶在工作最为艰难的时候,也能听到她开朗的笑声。我对师友的了解比较有限,肯定还有更多不为我所知的各种努力。要是有机会,在明年的年会上,很想听师友们讲讲各自的成长历程。听李娇讲怎么协调各种人事关系,听谢丹讲怀有身孕如何做到家庭与书院两不误,听吴婕讲疫情期间游历世界各地的见闻,等等。

 

 

 

己亥年冬首届年会

 

虽然就我个人的愿望而言,恨不得每次年会所有师友都能相聚。这样想其实不对,年会不应该成为大家的头等大事,而是在有空、得闲、方便的时候回来聚一聚。累了、痛了,找人倾诉一下;长进了、欢喜了,找人分享一下。不是每次都能出席年会的师友才是最佳选手,在这次召开年会的同时,张伟在朋友圈晒着陪伴母亲旅游的照片,就显得很有呼应感。我们的年会繁花似锦,也是借以表达一种师友们都能不断努力生活的愿望。师友之间除了学问上的相互交流,在努力生活方面更要取长补短,全方位地使劲生活,尤其在于使劲走向社会,使劲深入生活。所以,我们不能以任何理由,将自己从这个时代和社会中孤立起来,也不能眼里只有这群同心同德之人,而将所有其他人当作一种无奈。丁老师为何忌惮学生走得太近,并且不断地将学生往外推,归根结底便在于此。总是依赖师友之间的掏心掏肺,那是挑最容易的方式在生活。我们不跟人家比谁更苦、更难,却不能辜负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而被人家看了笑话。

 

本来只想就着年会简短地表达一下个人的情绪,还是一不小心写成了一篇长文。终于可以收尾了,期待下一届年会的繁花似锦变得更为落实,但我肯定不是在暗示师友们再也不用回来参加年会了。年会虽然只是人生路上的驿站,照样可以繁花似锦!



辛丑年年会当晚

 

癸卯腊月十三定稿

 

责任编辑:近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