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道”何以不远?——“道不远人”的时空演绎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9-23 20:3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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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军

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道”何以不远?——“道不远人”的时空演绎

作者:曾海军(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载《天府新论》2025年第5


 曾海军教授


内容提要:孔颖达以道可行于他人来解释道不远人,或许能获得某种形象的效果,却产生了不必要的空间感。朱子通过化解“彼此之别”,成功地消除了这种空间感,实现了道与人之间的零距离,从而得以解答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但从“忠恕违道不远”来看,道与人之间终究能以远近而言。忠恕的工夫只是离道不远,自身并不能确保所发皆当。道与人不相远,或道与人合一,不是空间距离上的远近,也不是当下洞见这种意义上的合一。只有置于一个时间的跨度上,比如当下、日月、三月之类,这才会由于某种偏离而产生或远或近的现象。颜子“三月不违仁”,实乃日复一日“克己复礼”之功。

 

关键词:“道不远人”;空间;时间


 

“道”何以离人不远,这并非在追问道为何离人很近,而是道与人分明没有距离可言,却为何以“不远”言之?人在道中,道在人身,若以“道不远人”而论,则未免有这样一种嫌疑,把本没有距离的关系,反倒问出了一种距离。圣人教人不会如此粗疏,其中必有缘故。远近以空间论,“道不远人”却未必旨在表达一种人与道的空间关系。不妨将目光转向时间,或许就能更好地理解“不远”之论。

 

一、“附近于人”的空间感

 

“道不远人”出自《中庸》,原文如下: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①]

 

郑康成注“道不远人”云:“言道即不远于人,人不能行也。”孔颖达进一步疏解曰:“此一节明中庸之道去人不远,但行于己则外能及物。‘道不远人’者,言中庸之道不远离于人身,但人能行之于己,则是中庸也。‘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言人为中庸之道,当附近于人,谓人所能行,则己所行可以为道。若违理离远,则不可施于己,又不可行于人,则非道也,故云‘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②]孔疏以道之中庸与不远人互释,中庸之道不远离于人,道不远人即中庸。“不远人”的要义在于“附近于人”,亦即“人所能行”。“附近”在今天是一个典型的空间概念,指在空间距离上相邻。但孔颖达所谓“附近于人”,则指君子所行能施于人,这个“附近”的意思并不好理解。

 

一个人的行事方式,要能被其他人所效法,这肯定并不容易。只有极少数人比如君子,才有可能令一己之行成为他人取法的对象,更多的人恰恰只有取法于人,否则便有走上歪门邪道的危险。君子所行只有为人所取法,才能称之为“道”。这个意思倒不难理解,这就好比在生活经验中,在没有道路的地方,有人走过之后,只有成为越来越多的人共同行走的地方,才能成为一条道路。据说鲁迅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说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若就人世间而言,这话顶多算说对一半。路确实需要行走的人多了才能走得成,但不是只要走的人多了,任何地方都能走出路来。果然如此,路就完全是偶然的,一拨人随便想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走出路来,这岂不就成了“意之所在便是物”(阳明语)了。这世上是不是原本就没有路呢?严格来说,其实也不是。设想某个地方没有一条现成的路,某一时期一些人来到这里,从刚开始逐渐在不同的地方走,到最后只有其中一条最合适的道路成为人所共由。既然是“最合适”的,这也意味着换作其他时期,其他一群人在这里开辟道路时,也最终会把这条道路走出路。那么,对于这个地方而言,这条道路究竟是原本就没有,还是没有现成的?只有君子所行才可能为人所取法,是君子能以最合适的方式行事,而让其他人纷纷效法,这才称得上中庸之道。孔颖达想要表达这种意思,却为何要说“附近于人”呢?

 

既然最合适而又令人纷纷效法,那就是中正而常用之意,这正是中庸之道最基本的含义。至于“附近于人”,孔颖达是为了解释“不远人”之意。不远便是附、是近,似乎只是作了某种直译。以“附近”释之,固然不算错,却也不免令人怀疑,经文为何不直接声称“道近于人”呢?毕竟要表达足够短的距离,直接言“近”似乎比“不远”更准确,因为“不远”也有可能指不是太近。回到经文来看,“道不远人”之后,紧接着是“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则否定句式“不远人”,是对着后面的“远人”而言。针对常有“人之为道而远人”的现象,孔子表示“道不远人”,旨在表达某种不得远人之意,而并非以“不远”描述空间上的距离。果然以距离而言,即便声称“近于人”,亦有不够近而存在缝隙的可能。故“道不远人”原本并非空间距离上的描述,却被孔颖达解释成空间上的“附近于人”,可能出现了某种偏离。再者,“附近于人”还略显突兀,虽说“附近”就是“不远”之意,但毕竟“不远”的意思如此浅显,完全不必再以“附近”释之,除非另有所指。

 

仔细比对经文内容,后文紧接着又引《诗经》中的“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并解释说,“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郑康成于此注曰:“则,法也。言持柯以伐木,将以为柯近,以柯为尺寸之法,此法不远人,人尚远之,明为道不可以远。”[③]拿着斧头砍伐树木以做斧柄,斧柄的尺寸就在眼前,故以“此法不远人”喻道不远人。伐柯之喻通过生动活泼的生活场景,将“道不远人”这一道理具象化了,让人对于人与道之间的关系有了实感。这一比喻无疑很精彩,但也须善加领会,不然就有可能把人带偏。伐柯这一生活场景有着很强的空间感,砍伐木头时斧柄之法就握在手上,的确够近了,却以空间距离的方式呈现。郑康成注中的“将以为柯近”,应该就是孔颖达所言“附近于人”的出处,或者说,“附近于人”就来自伐柯之喻中斧柄之法相对于伐柯的“附近”。看起来也算渊源有自,但将伐柯之喻中描述空间距离的“附近于人”,直接挪用成“道不远人”的解释,那就属于典型的误用。在郑康成那里还没有这种问题,“将以为柯近”与后面的“人尚远之”相连,意为这种空间上已经很近的例子,与“道不远人”相比,还是显得远了一些。这也就解释了经文中的“犹以为远”,引《诗经》中的“执柯以伐柯”,并非直接用来表征人与道之间有着类似的空间距离,而是要间接地说明,如此靠近的空间距离尚不足以显示“道不远人”。郑康成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个意思,但到了孔颖达这里则出现了某种混淆。

 

孔颖达亦有疏云:“柯柄长短,其法不远也,但执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言欲行其道于人,其法亦不远,但近取法于身,何异持柯以伐柯?人犹以为远,明为道之法亦不可以远。”[④]以伐柯为喻,“人犹以为远”,这个意思还是清楚的。不过,若以“欲行其道于人”而言,他人取法于君子之道,在君子、道与他人之间,或许就构成了空间距离的关系,这就使得“附近于人”具有某种实指成为可能。根据柯柄之法附近于伐柯之人,孔颖达的意思可能是君子行事之法附近于他人,若人能依此法“行之于己”则为中庸之道。这种“附近”并非指君子与他人之间的远近,而是君子之法能否行于他人。孔颖达以“人所能行,则己所行可以为道”,而以“不可施于己,又不可行于人”为非道。这个意思很好理解,却似乎与空间上的远近又没什么关系。道可行于人与道附近于人,看起来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孔颖达则以道可行于人解释附近于人。这可能类似于某种通感的手法,当道可行于他人时,相当于有种可行之道就在手头的感觉,如同柯柄之法就在伐柯之人手头一样。

 

孔颖达以道可行于他人来解释道不远人,或许能获得某种形象的效果,却产生了不必要的空间感。道不远人一旦代入空间感,就好像道是某个物件,与人形成或近或远的空间距离。而且,君子何以与道有这种特殊关系,仿佛道出自君子之身,而后传递给他人一般,都变得难以理喻。对于“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一句,郑康成注曰:“言人有罪过,君子以人道治之,其人改则止赦之,不责以人所不能。”孔颖达则疏云:“以道去人不远,言人有过,君子当以人道治此有过之人。”[⑤]郑注、孔疏都解释成“以人道治人”,也不算错。但就君子与他人而言,也可能就成为君子以其所行之人道治此有过之人。这仍然面临着道在君子与他人之间构成何种关系的问题,君子为何能以所行之人道而治人呢?这个问题等到朱子注解时就迎刃而解了。

 

二、“以人治人”的零距离

 

朱子对“道不远人”一章注解云:“言人执柯伐木以为柯者,彼柯长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犹有彼此之别,故伐者视之犹以为远也。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⑥]孔颖达以“附近于人”解释道不远人,来自伐柯之喻中斧柄之法相对于伐柯在空间距离上的“附近”。这种空间关系,朱子注解中表述为“彼此”。彼此之间无论远近,都意味着存在空间上的距离。距离再短也一定有缝隙,故因彼此之别而“犹以为远”。不同于这种彼此之别,朱子明确表示,“以人治人”正意味着“初无彼此之别”,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空间距离,不存在任何缝隙的可能,是真正的零距离。只要在空间之中,彼此之间就必然存在缝隙,真正的零距离不是在空间上相距的数值为零,而是原本不在空间之中,根本没有距离可言。此即朱子所言,“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不同于斧柄之法在伐柯者的附近,为人之道就在其人之身,没有彼此之别。

 

孔颖达所言“附近于人”的疏解,在道与人之间造成了一种明显的空间感。朱子通过化解“彼此之别”,成功地消除了这种空间感,实现了道与人之间的零距离,从而得以解答一些根本性的问题。道决非空间中的某个物件,“道不远人”不在于表达一种道与人形成或近或远的空间距离。道即在人身,如《中庸》首章所言,“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道不远人”便是道不可离的延伸,其“不远”与“不可须臾离”一样,道不可片刻离于身,更遑论远于人了。由此,君子与道并无任何特殊关系,更不存在将出自君子之身的道传递给他人。孔颖达着意于君子之法能行于他人,总感觉是在担心君子所行之法对于他人而言会不会难度太大。类似今人所言,以君子的道德标准要求普通人,分明是一种道德绑架。这里最大的问题出在君子之法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君子自身的行事法则,又如何取得为他人量身定制的效果。伐柯者取法于手头斧柄之短长,只为了制作一把同样的斧柄,彼此之间可以相互取代。但他人取法于君子,并不是要成为君子的替身,而是为了追求君子的品格。这种品格的根基源于自身,而不来自于君子那个人。

 

对于“以人治人”,朱子接着注云:“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⑦]君子并非以自身所行之人道去治他人,而是以其道治其身。他人也不是从君子那里把道学过来,道根于每个人自身,君子只是先于其他人觉其道,故他人取法君子,是为了如同君子一般觉自身之道。朱子注“学而时习之”(《论语·学而》)时认为:“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⑧]君子之能“以人治人”,亦在于每个人的本性皆善,根于每个人自身的道是共通的。由此可见,孔颖达所谓君子之法行于他人,只是一个“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孟子·万章上》)的过程。至于所谓“人能行之于己”的问题,并非君子之法是否足够附近于人,或者说并不存在君子的道德标准过高,而造成对他人的道德绑架这种问题。试举一例以明之:

 

鲁人有独处室者,邻之厘妇亦独处一室。夜,暴雨至,厘妇室坏,趋而托焉。鲁人闭户而不纳。厘妇自牖与之言:“何不仁而不纳我乎?”鲁人曰:“吾闻男女不六十不同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纳尔也。”妇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鲁人曰:“柳下惠则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哉!欲学柳下惠者,未有似于此者,期于至善,而不袭其为,可谓智乎。”(《孔子家语·好生》)

 

这个故事跟柳下惠坐怀不乱的传说相关,所谓“妪不逮门之女”,其义难解。与“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荀子·大略》)相参照,虽说“后门者”依旧难解,大概可以将门、女、衣这些信息拼接起来,形成柳下惠与某女子相处门内的画面,还有可能脱下衣服给女子穿。再由“不称其乱”和“不见疑”相印证,推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景便八九不离十。这也是故事中的寡妇要求鲁国单身男子做的事情,由于暴雨毁坏了家中房屋,寡妇便央求邻居男子留她过夜。当男子表示孤男寡女不宜共处一室时,寡妇便举出柳下惠的例子,想以此表明也没什么不妥。鲁国男子则认为,柳下惠可以做到坐怀不乱,自己可做不到,从而“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充分肯定了鲁国男子学习柳下惠的方式,称赞其“期于至善,而不袭其为”。这个例子就特别形象地表明,学习君子并非“袭其为”,照着君子依葫芦画瓢。以柳下惠坐怀不乱而言,若要其他人都照着有样学样,那肯定就太让人为难了。今人所谓的道德绑架,可能也有类似的误解。打个简单粗暴的比方,有人在灾情中捐赠百万,然后要求其他人也按这个标准来效仿,于是就让人感觉被绑架了。

 

坐怀不乱是柳下惠之所为,并非人人可学。柳下惠作为古之君子,可学之处在于何以坐怀不乱,原因在于男女有别,抑或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孟子·离娄上》)的道理。保持男女有别,这是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秩序,而维护好人间的秩序,才能避免人类相互伤害。基于对他人的不忍而追求人与人之间的睦邻友好,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公孙丑上》),这是每个人自身本性所固有的,而并不需要向君子学习。就像捐赠一百万,也只是基于对灾民的不忍,对此本然之性并不多增加一分。君子的作用在于印证、提醒或激发——当有人对于男女有别的道理表示怀疑时,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就能印证这一道理,让人不再摇摆;当有人有所遗忘时,听到这个故事就能提醒人守住这个道理;当有人完全蒙蔽了本心,就能用坐怀不乱这个具有标杆意义的典故激发人心。孔子所言“期于至善”,每个人都有至善之性而丝毫不假于人,哪怕十恶不赦之人,最终若能幡然醒悟,靠的还是根于自身之至善。此即《中庸》所谓“以人治人”,故朱子注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谓得其正解。

 

当孔颖达担心君子所行之法对于他人而言,会不会难度太大而偏离中庸之道时,恐怕也是未能揭明此本然之性而导致。“附近于人”对此多少有些误导,道不离于人,更不远于人。一个人做得再不好,乃至恶贯满盈,道却未曾一刻离于其身,故而才说得上“以人治人”。一个好人可以自始至终不做一件坏事,一个坏人却不可能从不做一件好事。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违理背道,更不用说长大成人必须经历许多合于情理之事。任何人必有不忍、不为之时,那许多的残忍暴虐、无法无天之事,都可以从这不忍、不为之时找到根源而得以矫正。孟子有云:“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孟子·尽心下》)不只能“以人治人”,任何人的本性之中,其仁、其义皆“不可胜用”。这决非忽视君子的作用,更不是助长那种每个人只要靠自己就够了的风气。每个人的本心自足只是就根本道理而言,现实经验中少不了格物致知之功,更少不了君子贤人的引领作用。基于这种现实经验的需要,君子的引领作用要做到“附近于人”,也并非全然不可说。即便“以人治人”,固然表达了道与人的零距离这样一个道理,却更有现实经验中的工夫历程。一旦进入现实层面,道与人之间就不免以远近相论,此即“忠恕违道不远”。

 

三、从“忠恕违道不远”来看

 

自根本道理而言,“以人治人”是表明治人之道即在其自身,而在现实经验层面上展开,则是“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即所谓忠恕之道。“以人治人”在现实经验中最接地气的表达,就是自己不喜欢的,也就不要加到别人头上。这真是最简单明了、通俗易懂的道理,也几乎没什么人有理由拒绝。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可以从自己出发。想别人怎么对待自己,也就这样对待别人,便是自己该做的;不想别人怎么对待自己,也就不这样对待别人,便是自己不该做的。所谓“以人治人”,自己该做的没做好,或者做了不该做的,在现实的人伦关系中以这种方式予以对治,基本上可以做到八九不离十。这种“以人治人”的忠恕,在《大学》中称为絜矩之道,以己身为矩,“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在《中庸》里便是“所求乎子,以事父”“所求乎臣,以事君”之类。后者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前者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以己身为矩,亦可称为“近取譬”,或“反求诸己”,这种忠恕之道在《四书》中反复出现。朱子注“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曰:“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又注“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云,“不得,谓不得其所欲”“如此,则其自治益详”。[⑨]一方面,以己之所欲推人之所欲,以此立人、达人;另一方面,以人不得其所欲反推于己,“以人治人”亦是“自治”之意。曾子有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朱子注“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又引程子所言“《中庸》所谓‘忠恕违道不远’,斯乃下学上达之义”。[⑩]无论以己身为矩,或近取譬,或反求诸己,皆属尽己、推己的下学工夫。既是下学工夫,在上达的过程中就需要不断地提醒自己“忠恕违道不远”。如同“道不远人”在告诫某种不得远人之意一样,忠恕的下学工夫也只是为道的历程,并不同于《中庸》所言“率性之谓道”。这就好比说,自己不喜欢的,不要加到别人头上,这固然已经有忠恕的工夫在,可谓话粗理不粗,却终究不是精审的道理。

 

《大学》之论絜矩之道,基于首三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庸》之论“忠恕违道不远”,亦基于首三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有了明德或天性的保障,则以己身为矩或近取诸身皆可说。不然,失了这种根本保障,如王艮将“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答问补遗》)本身当成根本道理,那就不是“忠恕违道不远”,而是才忠恕便是道。不言明德,不言天性,己身便是矩,所谓道不可离或不远人,全都成了多余的话。如此一来,一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把所有道理给说尽了。这哪是仁之方、之术,分明即是仁了。在现实的经验生活中,但凡有人努力将自己不喜欢的,不去加到别人头上,就足以成圣成贤。不需要格物致知,更不必说贤人君子的引领作用了。絜矩之道不能这样理解,“絜矩之道,须于人所当好、当恶絜而知之、知而同之、同而成之,所谓顺人之性而成人之美也。故有恶于上下、前后、左右,皆不以用于上下、前后、左右,自非以此苟习偷安,必使上为所移而下为所化,前后左右无不归善,然后谓之絜矩矣”[11]。

 

以己身为矩而推其所好、所恶及于人,自理而言,则为“当好、当恶”。有明德或天性作为保障,才能言及“当好、当恶”,否则如同虚设。不但如此,没有了这种根本性的保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固然言及忠恕的工夫,亦有可能“以此苟习偷安”。说白了,不将自己不喜欢的加到别人头上,也有可能只是做成了一种习惯。这固然是一个好的习惯,却也失去了上达的机会,更与成圣成贤的工夫历程无关。基于天性而言“修道之谓教”,则由忠恕的工夫“必使上为所移而下为所化”;基于明德而言大学之道“止于至善”,则由忠恕的工夫必使“前后左右无不归善”。絜矩之道决非“吾身是个矩”这么简单,“忠恕违道不远”亦并非虚言。一个人基于所好而施于人、基于所恶而不施于人,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方法不能决定一切,不然所有人冲着方法论去就好了。再好的方法放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诚然,用心不正之人,也不可能接受“仁之方”。但除了正心,还需要诚意,更有大段格物致知的工夫要做。不然,很难保障其心所发皆能中节,或者其人之好恶都在“当好、当恶”上。如此则无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抑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有可能搞错。因此,忠恕的工夫只是离道不远,自身并不能确保所发皆当。

 

“忠恕违道不远”还可能有另外一层意思。既然是好的方法,那就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忠恕的工夫从一开始就离道不远,这是因为得益于“法之巧”。朱子在注解孟子所论“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孟子·梁惠王上》)时,其云:“术,謂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12]齐宣王看见牵去祭祀的牛而不忍宰杀,但祭祀又不可废,于是便吩咐下人换一头羊用于祭祀。看见牛就不忍宰杀,牛就真的不能杀吗?宰杀是为了祭祀,祭祀就绝对不可废吗?其实都不是。假如没有羊可以换,牛还是可以忍心宰杀。假如要取活人的鲜血,那就宁可废除祭祀。以羊易牛只是一种巧法,在不杀牛与不废祭祀之间得以两全。同样地,以己之好恶推人之好恶,或以己之所不忍、不为而推,这都属于“行仁义”的巧法,而并非“由仁义行”(《孟子·离娄下》)。

 

一个人不需要懂多么深奥的道理,甚至可以大字不识,但每个人都有好恶之情,“其好恶与人相近”(《孟子·告子上》),就凭着这种人人相近的好恶相推,人与人之间就能有好的相处。甚至不妨说,人与人之间只要真正做到了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部分争端可能也就消失了。这个世间的人和事如此复杂,却能被一句如此简明的话收拾利索,仔细想想,这其实是挺神奇的。好的方法有着惊人的效果,所谓“忠恕违道不远”,忠恕的工夫历程本身就离道不远,也就得到了生动形象的说明。忠恕之道在《四书》中以不同的方式反复出现,本身就可以说明其重大性。在日常生活中,像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这种说法深入人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庸》紧接着“道不远人”之后,又从“忠恕违道不远”的角度进一步表达道与人之间的远近关系。“道不远人”旨在告诫人不要把本不离人之道给推远了,而“忠恕违道不远”则鼓励人误以为很遥远的道,实则一句“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就已经离道不远了。

 

当然,这不是误导人把这个事看得很容易,所谓“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孔子虽然在自谦,却也表明此话虽简单、此事却决不容易。在生活当中,别看人人都把一句将心比心放在嘴上,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这背后其实还有很多道理要说,仅从好恶之情开始,朱子注曰“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13],就得言及心与性,而要阐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何就那么难以做到,那就需要更为复杂乃至艰深的道理。总之,虽说道不可离,更不可远,道与人之间并不存在空间上的距离关系,但从“忠恕违道不远”来看,道与人之间终究能以远近而言。分明道不可离,却又声称离道不远,如何解决这种空间上的矛盾,尚须进一步的探究。

 

四、现代学人的探究

 

在进一步探究这种矛盾之前,先看看现代学人对于“道不远人”做何种理解。在中国哲学学科化的大背景之下,现代学人对“道不远人”的研究,虽然也会引用往圣先贤的看法,却往往作为一个哲学问题被思考,而不再像先贤那样视为笃信的道理。这就意味着,“道不远人”在现代学科之中,是一个需要通过思考有待证明的命题,而并非一种可以落实于己身,借此体贴圣贤之意的道理。

 

首先,“道不远人”可能很容易成为某种宽泛的标签,如有的学者解释“道不远人”作为书名时认为,“儒学始终不离民间社会,儒学也不离现代生活,儒学内部蕴含着中国现代化足资借用的深厚资源,其价值具有经历现代转化进而呈现出新的深度和广度的可能”“不自外于我们的传统”[14],等等。这就是在相对宽泛的意思上,将“道不远人”理解为“不离民间社会”“不离现代生活”以及不外于传统文化之类。“道不远人”甚至可以被借用,当成道与人的经验生活紧密相关的标签。比如有一部研究《老子》的著作,却借用了儒家的“道不远人”作为书名,其思想主旨可以通过以下观点予以说明:“《道德经》想要阐述的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取益于个体——这每一独特经验的结合体。这正是赋予我们生活以意义的东西”“道家关联宇宙论开始于这样一种预设:我们所经历的无尽的生活之流是常新且连绵不绝的”“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只不过是永无止息、跌宕流转的人类经验之流”,[15]等等。概括而言,“道不远人”用来指道不外于人的经验生活,倒也大致不差。

 

也有不少现代学人撰文专门研究“道不远人”的思想内涵,一方面基于经典注疏,另一方面阐发一己之见,是现代学术研究的惯常操作。比如有学者主要根据孔颖达的疏解,从“‘道’为‘人之道”“为道由己”“为道不可以‘远’人”和“推己及人”四部分,依次阐明“道不远人”的思想内涵。[16]其中以“道”为“人之道”最为现代学人所留意,此与其他文化传统往往自人之外言道的根源不同,亦最与现代精神相契合。但一味强调“人之道”也会有问题,很容易沦为某种现代的人道主义精神。故前文特别表明,《大学》之论絜矩之道时,先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中庸》之论“忠恕违道不远”时,先有“天命之谓性”。“道不远人”固然区别于其他文化传统,同样也与现代的人道主义有着根本的不同。不然,“道不远人”一旦沦为人道主义的变种,那也就乏善可陈了。有学者在研究“道不远人”时也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强调“人一生下来,本性当中即有天道,人的一生就是要在生活中不断地尽性成德,完成其本性”。这就将人道特别说向天道,同时也能表明“普通人在现实中并不能时时率性而行,有时会出现悖性、离德的情况,这时候就需要教化”。在不能率性而行时便说向教化,这也符合“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逻辑。再进一步而言,“教化的意义在于教人做人,彰显生命的价值。人性即对人的规定性,它是人本身即有的,所以,真正的教育是从人的本性中生发出来的,不是向外求之。‘道不远人’强调的是人不能从自身以外的地方寻找为人之道的准则”。[17]仅强调教化的意义在于彰显人自身的规定性,仍稍显薄弱,而要突出人的规定性来自于天之所命,才不至于滑向人道主义的泥潭。

 

除了研究“道不远人”基本的思想内涵之外,也有学者特别关注“道与人何以远离和道与人又如何合一”的问题上,对于儒释道三家都通过做“思想实验”的方式,来证成“人”和“道”之间的关系。在儒家这方面,《论语》“侍坐”章中三子各言其志,便是这样一场思想实验。曾点以其志不出乎其身之所行,可以见出“道”不远于曾点。其云:“曾点之志虽然只是立足一处,但其志愿一旦达成,气象极大,一人身心即可通天通地。这就是朱熹所说:‘人之一身,便是天地。’每个人当下一身便具足大全之道,只须将这一身做实做足,‘洞然自见得斯道之体’,自然是道与人合一而不远离,‘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根本不需要安排期必,向外推求。立足当下,洞见大全,这是儒家复归大全之道、证成道不远人的方案。”[18]以曾点气象论说一身具足大全之道,固然能证成道不远人,但所谓“立足当下,洞见大全”的论断就很成问题。“道不远人”是有己身具足大全的意思,这只是根本义,而不宜以当下洞见来论。“将这一身做实做足”决非当下之事,而需要有持续不断的工夫历程。道与人不相远,或道与人合一,不是空间距离上的远近,也不是当下洞见这种意义上的合一。当下或许能有某种洞见,却旋即就有可能遮蔽。只有在己身上持续不断地下格物致知之功,并且不在工夫上向外求,“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19],才能最终证成道不远人。“用力之久”作为一种时间上的历程,既不同于空间上的远近关系,也有别于当下的这种时间概念。道与人之间的远近,既不能作空间距离上的理解,也并非当下的合一。这就不禁令人想起颜子的“三月不违仁”,既有长时间历程的表达,还与“日月至”这种短时间相并论,或许就能与“道不远人”形成更有效的参照。

 

五、“三月不违仁”的时间历程

 

孔子有云:“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颜子“不违仁”与“忠恕违道不远”,都在表达人与仁道之间的关系,只是后者不免让人往空间距离上去想,而前者则很明确地以时间历程而言。既然以空间距离上的远近来理解“违道不远”总是不准确,那就不妨与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相参照。朱子注云:“三月,言其久。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并引程子云“过此则圣人矣”。[20]所谓“三月不违仁”,并非表达像三个月合计九十天这样一个确切的时间段,而只是长时间的历程。颜子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历程中保持不违仁,有时则或一天或一月不违仁。比三月更为长久的,便是圣人“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而比“日月至”更短暂的,便是普通人亦常有的当下洞见。短促的当下不违仁,甚至不须费工夫,不经意间就能达到。这种偶然得来的当下性,意义其实很有限,不得恣意夸大。要经过艰难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才有可能摆脱偶然的当下性而“日月至”。虽然时间还不够长久,好在摆脱了偶然性,已经能主动地“造其域”。“三月不违仁”就很厉害了,孔子门下仅颜子一人得之,过此便到了圣人“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的地步。

 

由颜子“三月不违仁”可以看出,从当下、日月、三月不违仁到无终食间违仁,道与人之间呈现由远到近的关系,在这种时间历程中就能有很好的理解。在空间上道不可离与离道不远显得自相矛盾,通过引进时间历程,就能得到有效化解。从空间上而言,道不可离是根本义,而离道不远只是时间历程上的表达。当然,时间上的“不远”究竟意味着什么,还需要进一步探究。由于远近早已默认为空间上的概念,突然转换成时间上的概念,自然不好理解。先从容易理解的空间概念说起,空间上的远近虽然具有相对性,但依据某种标准,是远是近完全可以精准确定。以这种远近的概念反映“道”与“人”的距离,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问题,即“人”固然可以在空间中获得确定的位置,“道”却无法以同样的方式确定。这当然不是指形上的“道”,生活经验中的“道路”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空间概念,实则不然。一个人离某条道路还有多远,这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表达。但仔细分析一下道路的空间特征,就会发现其中的特别之处,乃至特别到让人感到很诡异的地步。

 

古人借着“道”来表达某种根本性的内涵,所谓“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第二十五章),自然出于道路显得很特殊。在哲学史上,各种被当作万物本原的存在物,无不因其十分特别。普通的存在物一旦成为自身,便与他物相区分。某种特殊的存在物却不一样,比如在金属发明之前,土似乎能做成各种物件,尤其是所有东西最终都归于尘土,所以土比较容易被当作万物的本原。比土更特殊的可能是水,因为土毕竟有色有味有形,而水则无色无味,而且还无形。因为无形,所以能成为各种有形的东西。但水的特殊性又不如火,水终究是一种独立的存在物,而火甚至无法独立存在。即是说,水再特殊也是一样独立的东西,而火的诡异之处在于,火虽然必须依附于他物,却又无法否认其作为一种存在物。通俗地说,总得烧点什么,才能有火的产生,但确实又有火这么一个东西。桓谭曾经就利用过火这一无法独存的特性打比方,其云:“烛无,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新论·祛蔽》)火只能存在于蜡烛燃烧之时,烛烧完了,火就不可能再凭空存在。这就是著名的烛火之喻,用来论证精神不可离开形体而独存。

 

正因为火作为一种存在物如此独特,才会成为哲学史上著名的本原。火必须依附于万物才能存在,这也意味着火就存在于万物之中,万物皆能化作一团火,这正是作为万物的本原需要的特性。然而,火并非唯一一种独享这种特殊性的存在物,还有一种东西也像火一样,必须依附于他物而存在,却又显得更特殊一分,这就是道路。火的依附性十分显著,仅凭生活经验就能说得比较明白。相比之下,道这个东西反而容易受生活经验的干扰,以为路就是由路基、路界等构成,分明是独立自存的东西。这是一个误解,路基、路界这些部件既没法构成路,而路也不必然依赖这些部件。道这个东西看起来特别有空间感,仔细想来,却可能与空间无关。有了路基、路界这些部件,可以做成了路的样子,但只要并没有人在上面通行,就不能称之为路。所谓“道行之而成”(《庄子·齐物论》),“行之”就是一种时间历程,只有人持续不断地行走,才能产生道这个东西。由此,道究竟存在于空间之中,还是时间之中,就颇值得玩味了。再与火相比较,火的依附性再强,却仍然可以在去除依附的他物之后,单独理解火焰的存在。而同样的操作要是发生在道路这里,就会显得很诡异。设想一下,不管何物在燃烧,都不妨碍将火单独拍摄下来,照片上除了火焰,并无任何他物。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将所有他物排除之后,只单独将道路拍摄下来。

 

特别呈现生活经验中“道”的这种“诡异性”,可以引发人思考,中华文化如此喜欢凭借“道”表达某种根本性的内涵,是否意味着偏爱时间性的变化历程,而警惕一种空间化的客观对象呢?如有的学者所论的那样,“对于古代中国来说,时间穿透万事万物,这是无可置疑的。时间不独立于万物之外,而是构成万物的一个根本层面。不同于那些忽视时间和变化、追逐非时间性和永恒性的文化传统,古典中国世界观里,事物总是处在变化之中……没有将现象‘客体化’为‘客观对象’的‘客观性’企图,中国文化传统中就不会出现时间与存在的割裂”[21]。“道”这个东西就是这样,看起来就存在于空间之中,但果然以一种空间化的眼光打量时,却显得那么诡异,发现原来并未占据空间中的任何位置,更别说独立自存了。“道”究竟何以不远?这里的“不远”,表面上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却只是包含了本无所谓距离却又似乎产生了距离的意思。以空间而论,“道”与人之间无所谓远近之间的距离,只有置于一个时间的跨度上,比如当下、日月、三月之类,这才会由于某种偏离而产生或远或近的现象。有点类似于“光年”可以成为一个空间单位,“不远”也可以用来衡量时间上的偏离程度。一般人仅能当下不违仁,“道”与人之间发生严重的偏离,但只要肯做忠恕工夫,实则“违道不远”;“日月至”则偏离较小,可谓“道不远人”;颜子“三月不违仁”,实乃日复一日“克己复礼”(《论语·颜渊》)之功;圣人则无终食间违仁,乃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矣!

 

注释:
 
[①]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24页,中华书局2012年。
 
[②]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1430、143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③]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1430页。
 
[④]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1431-1432页。
 
[⑤] 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第1431-1432、1432页。
 
[⑥]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页。
 
[⑦]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3页。
 
[⑧]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47页。
 
[⑨]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83页。
 
[⑩]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3页。
 
[11] 丁纪:《大学条解》,第72页,中华书局2012年。
 
[1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208页。
 
[13]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7页。
 
[14] 郭齐勇:《道不远人:郭齐勇说儒》,第6、7页,孔学堂书局有限公司2014年。
 
[15] 安乐哲,郝大维:《道不远人:比较哲学视域中的〈老子〉》,第13、16、17页,学苑出版社2004年。
 
[16] 陈建斌:《“道不远人”解》,《常德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1期。
 
[17] 以上引自吴奇萍:《〈中庸〉“道不远人”说及其相关问题阐释》,《济宁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
 
[18] 杨少涵:《“道不远人”的思想实验与证成方案》,《哲学研究》2018年第4期。
 
[19]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页。
 
[20]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86页。
 
[21] 安乐哲,郝大维:《道不远人:比较哲学视域中的〈老子〉》,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