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海军】“知十”与“道一”:颜、曾传道发微

栏目:学术研究
发布时间:2025-06-11 16: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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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军

作者简介:曾海军,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学哲学博士。现任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四川大学哲学系《切磋集》系列书系主编,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辞〉解释史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年)《诸子时代的秩序追寻——晚周哲学论集》(巴蜀书社2017年)。

“知十”与“道一”:颜、曾传道发微

作者:曾海军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原载《曾子学刊》(第六辑),上海三联书店2024年

 

内容提要:颜子号称“闻一以知十”,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却能服膺于非礼而勿视听言动这种明白晓畅的道理。并非颜子大智而究极高明、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而是颜子以“闻一以知十”的大智而处中庸之道,才是那些绝顶聪明之人望尘莫及的。曾子偏鲁钝,可以在平常时将忠恕的工夫做得很扎实,但在道中庸处,亦能推至仁道以求贯通,是能究极高明。曾子以“不敢毁伤”为孝之始,在极平常的生活经验中着实用力,终能于保身言孝上发明仁道,可谓不失高明。颜子见得高,却能时时取道中庸;曾子学得实,却能事事究极高明。颜子诚体,曾子笃实,却皆于“极高明而道中庸”上不落于一边。天下最难的学问恰恰在于“极高明而道中庸”,而颜曾传之矣!

 

关键词:“闻一知十”,忠恕,颜子,曾子

 

孔门高弟前有颜子,后有曾子。后世颜、曾并提的情形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孔、孟、颜、曾,或按时间顺序为孔、颜、曾、孟。仅就孔门后学而言,比较多的提法是颜、曾、思、孟,此外就是亲炙弟子中仅以颜、曾并提。自宋儒之后,常以颜、曾为孔门中第一等弟子。如孔子对子贡声称“予以一贯之”(《论语·卫灵公》)时,朱子引尹氏曰:“孔子之于曾子,不待其问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复深谕之曰‘唯’。若子贡则先发其疑而后告之,而子贡终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二子所学之浅深,于此可见。”朱子则自按云:“夫子之于子贡,屡有以发之,而他人不与焉。则颜曾以下诸子所学之浅深,又可见矣。”[②]是颜、曾为一等,以下诸子亦各有深浅。还有“且如孔门教人,亦自有等。圣人教人,何不都教他做颜曾底事业?而子贡子路之徒所以止于子贡子路者,是其才止于此”[③],这就更直白了。也不只是朱子有这种区分,陆九渊亦云:“孔门惟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今所传者乃子夏子张之徒,外入之学。曾子所传,至孟子不复传矣。”[④]颜曾并提大概已是某种共识,本文试图基于《论语》,对颜曾传道在后世获得这种地位,作一点寻根究底的工作。

 

一、“闻一以知十”与中庸之道

 

颜子虽未有著作流传下来,《论语》中却留下许多其与孔子的对话,亦可谓义蕴丰厚,可以阐明的内容并不少。在此先围绕着“回也闻一以知十”这个意思来展开,以相对通俗的方式进入颜子的道理世界。对于“闻一知十”,最容易让人想到的是“举一反三”。何谓“闻一知十”,也很容易就按“举一反三”来理解。“举一反三”的意思都比较熟悉,因为今天的日常生活中还会经常用到。但两者其实有着很大的区别,而且不只是“十”比“三”要更多的那种程度之别。

 

“举一反三”和“闻一知十”都出自《论语》,正好可以通过比较进行理解。先看“闻一知十”的出处: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论语·公冶长》)

 

这里记载的是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对话的主题则是颜子。当孔子让子贡自己衡量一下,与颜回相比,哪个更厉害时,不仅子贡表示颜回能闻一知十而自己最多能闻一知二,连孔子也自谦说确实都赶不上。这至少很能直观地说明,颜子是个特别厉害的人,只不过究竟有多厉害,以及该如何理解颜子“闻一以知十”的本领,就得讲明其中的基本意思。讲这个意思之前,不妨先澄清一下,“闻一知十”并非“举一反三”。后者的出处如下: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

 

此章中的“启发”,早已成为日常生活中妇孺皆知的用语,而“举一反三”的意思与“启发”密切相关。朱子注云:“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义。”[⑤]“启发”是对问题已经有了思考,只是还停留在似懂非懂、辞不达意的阶段,此时经过老师在关键时候给予点拨,便一下子明白过来。即所谓“自愤悱而尚未能喷薄汹涌,师者为之一援手,为之开塞除蔽,此之谓‘启发’也”[⑥]。

 

语录中的“隅”,原意是墙的角落。一个房间有四个角落,教会了如何认识其中一个角落,受此启发式教育,还要能学会认识其他三个角落。这是由于房间的四个角落既密不可分,又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最重要的不在于学到了关于其中一个角落的知识,而是通过这种联系性和相似性,学会了如何主动认识其他三个角落,这就是举一反三。由此,“愤悱是学者事,启发是师者事,学者事是第一紧要事。然师道亦讲究,举四隅而尽告之,不可谓善教也,总须在要害处点拨”[⑦]。有的人在学习过程中善于举一反三,有的人则不太擅长,这是学习能力上的差异。善于举一反三的人自然就厉害一些,而闻一知十的厉害之处则更高了一个层次。

 

对于闻一知十,朱子引胡氏曰:“闻一知十,上知之资,生知之亚也。闻一知二,中人以上之资,学而知之之才也。”[⑧]颜子的闻一知十仅次于孔子的生知,必然已经非常厉害,但所言还不够具象化。再与举一反三进行比较来看,“盖‘闻一知二’者既知所闻之事又能由此而知旁一事,而‘一隅’者乃一事之一‘隅’,‘三隅’者亦此事之三‘隅’,则能‘举一反三’者,尚属‘闻一知一’之类”[⑨]。可见,在某种意义上说,举一反三还在同一件事上说,而闻一知十则在不同事情上说。由一个房间的某一角落认识其他角落,便是由同一件事的某一方面认识其他方面,而闻一知十则是由某一件事推知其他不同的事情。或许可以理解为,通过举一反三认识了一个房间之后,再由一个房间推知其他不同的房间,乃至由一栋楼推知其他不同的楼,等等。子贡说自己仅能闻一知二,是由一件事而推知另一件事,而颜子闻一知十,未必指数量上的精确,而只是说相比子贡,颜子能推知更多的事情。

 

当然,仅在数量上比较还很难有实感,再说明一下子贡已经有多厉害。孔子讲到过子贡的商业头脑,其云:“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子贡在商业方面的才能,已经引起了孔子的注意,并表示在这方面颜子可就差太多了。子贡被称为中国儒商之鼻祖,可与陶朱公范蠡齐名,同为商业始祖,其商业才能绝非浪得虚名。而在政治领域,太史公记载了子贡的功业,通过史家笔法的刻画,子贡于诸侯国之间“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所谓“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确立了子贡那纵横捭阖、叱咤风云的形象。这样一个亦官亦商的儒者形象,对于其厉害之处,一下子就有了实感。这么厉害的子贡居然声称不如颜子远矣,由此不难推知颜子“闻一知十”的厉害程度,显然不是学习上的“举一反三”可以相提并论的。

 

当然,这依旧只是推知,颜子的厉害之处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很难找到类似子贡这种辉煌业绩的记载。相反,经典中的颜子总是表现得很平常,哪怕再称道颜子,也不容易理解其中的厉害之处。比如当哀公问弟子中谁最好学时,孔子称赞道:“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颜子在后世成为好学的形象代言人,但学霸这种人设即使在今天这个时代,也显得稀松平常。关键这一章还透露了短命这一信息,这就意味着一个福、禄、寿样样都不占的人,凭什么可以让后人景仰?古人有立德、立言、立功的说法,即所谓“三不朽”,而颜子既无思想著作流传,更无功业可言。颜子再有德性,但仅以立德,为何就能以“复圣”垂名青史?可见,颜子的厉害不是那么醒目,或者不太直观,这恰恰最值得玩味。

 

非常厉害的本领通常有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一般人都做不到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本领,比如子贡这种杰出的才能就特别醒目。另一种是一般人都做得到却又只有极少数人愿意拥有的本领,比如颜子的“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之类,由于一般人也都做得到,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真正好学的人十分罕见,按孔子的说法,颜子去世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但谁都可能有过好学的时候,正如人们不大可能每一次都会迁怒,或者总有及时吸取教训的时候。前一种厉害的本领就如同眼前高耸云宵的金字塔,可以对人形成一种非常直观的冲击力。而后一种厉害的本领如同登上万里长城,初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些并不起眼的城墙,只有一步一步地走向万里长城的深处,自己亲身经历得越多,就越能体会其中的伟大乃至令人震撼之处。颜子的厉害就属于这后一种类型。

 

以“好学”为例,看起来好学本身似乎没什么吸引人的,但只要想想人有多么容易懈怠,就不难明白坚持好学有多难。实际上又不只是坚持那么简单,而是对道理能否看得那么分明。无论迁怒或贰过,既是生活中并不难避免的问题,又是人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在怒气未消之时,虽然忍一忍也没那么难,却往往很容易迁移到其他人或事上。但一味地靠忍显然不行,道理没看分明就很难坚持。至于贰过,可能头天晚上还信誓旦旦不再熬夜刷手机、玩游戏,到了另一天依旧故态萌发。同样地,要忍个一两天也没那么难,却不能天天都靠忍着。在互联网时代,学习变得如此便利,几乎所有人都能做到随时随地、零成本学习,由是比以往任何时代更能懂得,好学是真的难。因人们在以往总觉得学习不好,主要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不是自己不好学,而是各种条件不允许。这当然并非借口,而自有其实情在,而当客观条件不再受限时,人们才更能发现,世上能孜孜不倦保持好学的人,基本属于凤毛麟角,好学精神的确是非常伟大的品质。颜子既作为好学的典范人物,又能时时做到不迁怒、不贰过,绝对厉害,无愧于“复圣”的称号。

 

由此可见,儒家主要称道颜子这种厉害的类型,即对于一般人而言,肯定能做到而只是不愿意做而已。或者说,儒家论厉害,不从一般人都做不到的非凡处说,只从一般人都能做的平常处说,这就是中庸之处的高明。并非子贡那种厉害的类型不重要,而是既然一般人都很难做到,也就不可能成为人人皆可追求的目标。在最平常之处见出最不平常的本领,这才是颜子的最厉害之处。颜子极高明,却从来不忘取道中庸。

 

除了“好学”“不迁怒”“不贰过”这些之外,颜子还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本领,即与孔子并论的“孔颜之乐”。孔子称道颜子:“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虽然生活条件艰苦,颜子却依旧能不改其乐。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从来就不缺少那种不因富贵而喜,或不因贫穷而愁的人。尤其在今天口口声声只要开心就好的论调甚嚣尘上,底层百姓身处贫困之中实在没出路了,总有人装作高明,教别人喝下一碗心灵鸡汤,突然明白要放下执着什么的,顿时就变得开心起来。这样看来,颜子身处贫困而保持快乐,似乎也差不多。思想史上十分著名的孔颜之乐,假如只是意味着开心就好,岂不令人贻笑大方?可以很确定地说,假如一个原本就不快乐的人,陷入贫困之中后,却依靠某种鼓动反而快乐起来,这种因贫而乐的做法只会让人觉得很蹊跷,而绝非什么了不起的表现。

 

生活中固然不乏贫而乐的人,但贫而乐之人很可能做不到富而好礼,反过来也一样。生活经验中养成的习惯,往往有助于人安于贫穷而淡于富贵,但要能在贫富变化而起伏不定的生活中保持一贯,恐怕就没法依靠习惯来保障了。颜子不一样的高明之处在于,心中自有乐处,只是不因箪食瓢饮这种穷困而改,当然也不会因大富大贵而移。“不改”才是关键所在,这就不是习惯可以带来的好处,甚至正因为习惯成自然,反而妨碍了适应变化了的生活环境。颜子是在道理上看得分明,心中原本已有乐道之处,而可以不受包括贫富在内各种变化的干扰。既然好学如此,也意味着学而时习之,终日乾乾,乐此不彼。读书可以明理,时时见得天地之间一派鸢飞鱼跃的景象,而在心中充满喜悦,并不受贫富变化的干扰,这种境地绝非在贫穷中保持一份快乐可以表达的,而必须到达一种乐道的境界。

 

乐道之道自然指仁道,孔子说“为仁由己”,颜子便问其目: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对于孔子所言非礼而勿视听言动,颜子一听二话不说,“请事斯语”——那就这么干吧。这又是颜子极其厉害之处,善于将明白晓畅的道理不假思索地落到实处。这个本领更值得大书特书,对于今天的人们完全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思想于人虽说极具价值,却也容易陷入为思想而思想的地步。道理若是讲得太平实,就不免让那些自恃聪明的人心生怀疑,觉得如此明了的意思,实在满足不了思想的乐趣。甚至使得思想的魅力盖过了道理的实践,一味追求思想的深奥而忽视了更为重要的践行,并最终使思想取代了道理。颜子问仁而孔子曰“克己复礼”,并申之以“天下归仁”和“为仁由己”,再申之以非礼而勿视听言动,确实无一字的艰涩,无一句的玄奥,再明白不过了。颜子号称“闻一以知十”,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却能服膺于非礼而勿视听言动这种明白晓畅的道理。并非颜子大智而究极高明、非一般人所能企及,而是颜子以“闻一以知十”的大智而处中庸之道,才是那些绝顶聪明之人望尘莫及的。

 

关于颜子“请事斯语”的大智,可参照孟子所论智之穿凿问题: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

 

孟子论智则如“禹之行水”而“行其所无事”,否则便“为其凿也”。智之穿凿从来都是人之大患,总以追求思想的隐晦和曲折为能事。老子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吸引了多少有智之士为之诠解。颜子的厉害之处不仅表现在“闻一知十”上,更在于行其所无事的大智,没有一丝穿凿的气息。对于非礼而勿视听言动,人们不觉得孔子有什么思想洞见在里头,这是由于现实生活中所有人必定有非礼而不愿视听言动之时,也就是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守一些规矩。像这种一听就懂的浅显道理,当聪明人表示压根就看不上时,颜子却能干脆利落地“请事斯语”,这才是行其所无事的大智,既有对道理的清澈洞见,又有对道理的虔诚笃信,绝不在这种地方私智穿凿。

 

孔子往往于人们熟悉的生活经验中点拨道理,而不会想着为了增加思想的吸引力,以一种人们十分陌生的方式凭空指点。这是儒家一贯的中庸风格,却也导致最容易被忽视,尤其不被自恃聪明的思想头脑所待见。但儒家并未因此而丧失其高明性,仅就“颜渊问仁”章言,“此章之大端,或儒家道德学之大标目在于:一、仁之纲,则曰‘克己复礼为仁’。二、仁之目,则曰非礼勿视听言动。三,仁之机,则曰主之在我。四,仁之至,则曰‘天下归仁焉’”[⑩]。在看似平常的话语之中,儒家道理之大纲大目皆具。

 

老子虽然声称“道可道,非常道”,但没有那五千言的流传,老子的道家思想大概无法形成。相比之下,颜子才真正做到了不靠立言却能流传千古。而《庄子》一书中的主角除了孔子、老子之外,可能就数颜子了,于是有所谓颜氏之儒而庄子传之的说法。可见颜子还有跨界影响,却是孔子的忠实追随者: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

 

此章表明,作为弟子的颜子,对孔子越是仰望越觉得崇高,越是钻研越觉得笃实。明明觉得在前头指引,忽然又觉得在身后点拨。孔子循循善诱,学文以广博淹雅,守礼以谨饬收摄,学着学着就停不下来。竭尽所能投入到其中,才觉得也达到了某种卓越之境地,却发现孔子更在高远处。再想追随下去,却已无能为力。假如子贡自觉远不如颜子,则颜子自觉只能仰望孔子。可见,既能通过子贡得知颜子有多厉害,又可以通过颜子得知孔子有多厉害。

 

二、“参也鲁”的高明

 

在孔子的亲炙弟子中,曾子留下来的思想作品最富,这一点与颜子形成对照。不过,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对照是,颜子以“闻一知十”而闻名后世,在思想史上影响深远的曾子,孔子却谓“参也鲁”(《论语·先进》)。朱子于此注云:

 

鲁,钝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11]

 

“鲁”类似于愚笨、迟钝之类,现代人大概都不愿意以“鲁”自居。资质聪明好处多,读起书来不费力,更容易在社会上立足。而愚笨之人就费力不讨好,还容易受人欺负。仅就资质本身而言,聪明自然好过愚笨,这在古今都一样。但好的资质未必就能发挥好的作用,今天的人们依旧无法否认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害处。古代人读书以明理,并没有那么倚重天资是聪还是鲁,不比今天的人热衷于做智商测试题,喜欢仅凭聪明碾压愚笨。所谓“聪明才辩,不为不多”,任何时代都不缺乏天资聪颖之人,于今尤其如此。智力开发得早、挖掘得深,头脑聪明之人比比皆是。那些学得快、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人,往往不珍惜所学,始终处在观望之中,而不肯专注所学而“深造乎道”。可见,聪明才辩之人自恃其才、其聪而不能善其终,耽于思想的魅惑,容易陷入穿凿之地,终不能闻圣人之道。

 

质鲁之人则相反,“愚鲁者虽得之难守之却易”[12]。就尊德性与道问学的区分而言,质鲁之资在道问学方面可能有所拖累,没那么容易精进,好处却是因资质愚钝,使其为学不肯停留于浮泛或浅尝辄止。对于好不容易得来的学问,能笃守其已知、已明者,不断地向前推进,在尊德性这一方面,质鲁更意味着质朴浑厚,本身更能涵养栽培诚实、诚悫的心地,对于进德修业可谓大有好处。这是理解曾子质鲁之资的基本思路,先引出曾子的“忠恕”之论: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前文引孔子对子贡所言“予以一贯之”,子贡却“不能如曾子之唯”。曾子之“唯”与颜子的“请事斯语”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曾子还有忠恕之道的发明,这意味着什么呢?朱子对此有过十分生动的阐明,其云:

 

蜚卿问颜曾之学。曰:“颜子大段聪明,于圣人地位未达一间,只争些子耳。其于圣人之言无所不晓,所以圣人道:‘回也,非助我者,于吾言无所不说。’曾子迟钝,直是辛苦而后得之,故闻一贯之说,忽然猛省,谓这个物事,元来只是恁地。如人寻一个物事不见,终岁勤动,一旦忽然撞着,遂至惊骇。到颜子,只是平铺地便见,没恁地差异。”

 

颜子聪明,事事了了。子贡聪明,工夫粗,故有阙处。曾子鲁,却肯逐一用工捱去。捱得这一件去,便这一件是他底,又捱一件去。捱来推去,事事晓得,被孔子一下唤醒云:“吾道一以贯之”,他便醒得。盖他平日事理,每每被他看破,事事到头做,便晓得一贯之语是实说也。大学致知、格物等说,便是这工夫,非虚谩也。[13]

 

颜子“请事斯语”之后,便不再有后话,这在朱子看来,是颜子“平铺地便见,没恁地差异”。对于颜子,孔子说什么,颜子便见什么,所见无差,再无二话,这是颜子极其聪明之处。曾子资质鲁钝,对于孔子所说,曾子已是做了大段的工夫,“故闻一贯之说,忽然猛省”,原来是这样。这意味着曾子理解孔子的话,必然带着自己辛苦所得的见解,故在“唯”之后,道出自己平日所得。“忠恕违道不远”(《中庸》),这是曾子在平常生活中一件一件做工夫所得,“事事到头做”,已经将忠恕做到差不多一贯的地步了,故能“被孔子一下唤醒”。“夫子以此一语教曾子,盖深知曾子平时用力之功足以省得此义”[14],亦可见曾子得来殊为不易。

 

即使在今天,“忠”与“恕”依然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道德现象。所谓“忠恕”,朱子注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15],都从己身出发而言。生活中常说不要偏心,心有没有摆正,此即“忠”。忠对己而言,中心为忠,即所谓“尽己之谓忠”。生活当中也会说到对爱人、对朋友、对家庭、对国家等的忠诚,严格来说,所有这些忠诚的意思都只是基于“尽己”。也就是说,心无偏私而尽己的效果,便会表现为对他人的忠诚。之所以不够忠诚,正是起了私心偏向了自己,才会难以尽忠。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心想对他人好或忠于他人,其实只是心无偏私而忠于自己的意思。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便是以尽己之心待人的意思,曾子由是于“忠”上用力以求贯通。

 

在尽己的同时,还有一个与他人的关系问题,这就需要以己度人,此即“恕”。恕对人而言,如心为恕,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是“推己之谓恕”。“推己则得以见人见物,推开我见则能平情处分,不强人难,不掩物美”[16],此即所谓“推己”。在与他人的关系上,生活中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强加给别人,或者自己随心所欲却对别人要求很多。针对前者,孔子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言恕;针对后者,《大学》则以“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言恕。今天所说要多替他人着想,并懂得体谅和宽恕他人,也都从这些意思而来。不过今天的人们谈论宽恕,更喜欢强调不能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这是古人不曾有过的意思。甚至以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而论,更有可能促成对别人的强加。在权利观念的加持下,今人早已十分忌惮对他人强加自己的意愿,故对“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传统也抱有警惕。这已经受了来自西方宗教中宽恕精神的影响,而不再是传统的恕道,乃至与忠恕之道相违背。

 

诚然,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而造成伤害,这种现象比比皆是。但与此相比,根据自己的意愿帮助以及成全别人,这种事情必定要多得多。如何避免强加于人的伤害,一定不是否定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这一忠道传统本身,走上一条恕而不忠的歧途。为了不至于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而造成伤害,自古以来就有“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告诫,但也不能到“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墨子·小取》)的地步。这种主张在己与人之间划了一道鸿沟,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恕道,根本原因就在于隔绝“忠”而论“恕”。恕上做得好不好,有没有出于一番好意反而伤害了别人,都应该在“忠”上做工夫。心无偏私而以尽己之心待人,不但可以避免以好意伤人,更能积极地成全他人。这便是以“忠”贯“恕”,曾子在日常生活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中“捱来推去,事事晓得”,而后在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点拨下,更将忠恕推到极致以贯仁道,这便是“参也鲁”的高明。

 

忠恕在孔子那里,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仁者,并称其为仁之方。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终身行之之言,亦可见仁方、仁术之意。孔子所言“道一”,乃为仁道,贯通天人,彻上彻下。可以说,“夫子‘道一贯通’之‘道’即‘仁’,此是天道;而曾子所说‘忠恕’,依朱子解,全是人道,然亦非不为天道之显示”[17]。曾子以忠恕贯仁道,虽未径直论仁,却也全在仁方、仁术上用力,仁道自在其中。颜子极聪明,可以直达孔子所言“为仁由己”,但在极高明处,却能不假思索地实践非礼而勿视听言动,是能取道中庸。曾子偏鲁钝,可以在平常时将忠恕的工夫做得很扎实,但在道中庸处,亦能推至仁道以求贯通,是能究极高明。在同样的意义上,曾子特别致力于“孝”的工夫,并使“孝”成为曾子思想的一个标志。在孝与仁的关系上,孝无疑具有更为独特的地位: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

 

这里直接点明了孝悌乃为仁之本,而曾子正是在为仁的层面上为孝张本。儒家的仁有很多方面,而孝最为基本,曾子便致力于“孝”思想的阐明,有《孝经》流传后世。曾子在孝方面有很多洞见,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论语·泰伯》)

 

《孝经》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即身体乃父母生养而有,并非人子所私有,故孝子感念其亲之心,不敢稍有疏忽。曾子临终之前,表达那种不敢毁伤人子身体的战战兢兢,令人印象特别深刻。孝道有很多方面,作为“孝之始”,涉及自己的身体与父母的关系。曾子以身体终得保全、未有毁伤,表示死而无憾。这是从受之父母这个角度看待自己的身体,这种身体观在传统思想中属于主流观念,可在今天已经很难理解了。

 

从父母的角度看,即便今天的为人父母者,仍然常常把子女的身体看得比自己的还重。尤其在襁褓之中,父母看到婴儿身上插着针管,必定心如刀割,宁肯那针管插在自己身上。为人父母愿意为子女竭尽全力,尤其母亲从来都觉得子女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换成子女的角度,却无法对等地承认这一层血脉相连的身体关系。其实无论承认与否,父母与子女之间血脉相连的身体关系都是客观存在的,只不过这种现象是属于生理层面上的。不同的文化看待这种生理层面的现象很不一样,有的文化只是当作生物本能而看得无足轻重,儒家则当作秩序的基础而显得十分重大。曾子以“受之父母”而将身体归为父母,看起来只是认可了这种生理现象,却以这种方式将“不敢毁伤”赋予了相当的正当性,而不是出于本能。

 

从本能的角度给出不愿毁伤身体的理由,同时也就为贪生怕死提供了正当性。或者从不愿毁伤到贪生怕死,这中间无法给出一条界限将两者划分开来。基于本能认可保身,也就只能同样地认可贪生。或者反过来,高于本能否定贪生,也就只能同样地否定保身。曾子以保身言孝,保全其身而归之,却能与苟且偷安、自私其身截然二分。以受之父母而不敢毁伤乃出于不忍,而不是基于本能。不忍之心是仁之端,此乃仁人之所为,而孔子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故仁人亦能杀身成仁。故保身决非出于贪生怕死,苟且求生有害于仁,则毋宁杀身以成仁。既有杀身成仁之义,则保身必不至于苟全。保身成孝,而孝悌为仁之本,是故孝亲可以成仁。孝亲成仁是言其常,杀身成仁是言其变。是保身还是杀身,其事有二,其为成仁则一。可见,曾子以“不敢毁伤”为孝之始,在极平常的生活经验中着实用力,终能于保身言孝上发明仁道,可谓不失高明。

 

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不敢毁伤,曾子的战战兢兢绝非畏手畏脚,其人乃可堪大任: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朱子注曰:“其才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18]可见,所谓“托六尺之孤”,指辅佐幼君,而“寄百里之命”,指摄理国政。君王以国家社稷安危、人民幸福祸患相寄托,可见其任之重、其道之远。“大节”指大是大非之处,“不可夺”是不为外在势力所改。“君子之所以能寄托之久且重者,以其能担荷而不相辜负也;而君子之所以能不为夺节者,自为主宰也。”[19]以六尺之孤为托,能行道之远,可谓毅也;以百里之命为寄,则负任之重,可谓弘也。是弘毅者可以负重行远,全在自我承担、自我把持,哪怕一无依傍。

 

与颜子的不改其乐不一样,曾子的战战兢兢需要任重道远的巨大担负,两者的气象不一样。仁以为己任方可谓重,其道亦可谓远。但仁以为己任,毕竟不同于仁者自任。如同孔子以仁者言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仁者自然贯通忠恕,曾子则以忠恕贯通仁。孔子所谓“仁者必有勇”,仁者自任而能负重行远;而“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是仁以为己任,则必有一番自决的大气魄不可。曾子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形象令人肃然起敬,堪称仁以为己任的典范: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曾子虽不如颜子那般一开始就见得透彻,却能于未透彻之处只用力去理会,这不仅要求专一其事、持守得力,也需要一往无前的大勇。这种勇并非血气之勇,也不是逞匹夫之勇,而以仁道为方向、“自反而缩”的大勇。曾子任重道远的气象,不同于颜子不改其乐的气象,但颜曾皆能得于“极高明而道中庸”则同。

 

三、余论:颜曾之间

 

南宋学人唐仲友曾作《颜曾论》,其谓“圣人之传道必以心,心学之不明,似是而非之说有以惑之也。昔者孔门之高弟,得夫子之心传者,惟颜子与曾子”,算是颜曾之学的专论。唐氏之学既反释、老,又不赞同陆九渊的心学路径,如“后世之士求其说而不得,反流而入于释,以为道者当超诣顿解,径进于圣人之域,相与用心于不可测度之地”云云,[20]便不难看出。唐氏在这个背景下强调学的重要性,声称孔子“自志于学,至于从心,不以知道而废其学也”,并于弟子中特别称道颜曾,理由亦在于“其学最笃”,[21]这些都没什么问题。唐氏既然一开始就声称“传道必以心”,必定需要论说究竟何为“心”。其云:

 

人之心,本虚而静,反观内融,道将安往?惟窒于物则失其所谓虚,惟诱于知则失其所谓静。本心一丧,道非我有矣。颜之屡空,则物不能窒矣;曾之鲁,则知不能诱矣。既虚而静,谓之清明,一贯之理,已存心中,此二子之所以悟道而弟子之所以不及与?然则欲求颜、曾之悟,当自好学始;欲求颜、曾之学,当自寡欲始。[22]

 

唐氏所谓的“心”的问题就比较大,以“虚而静”言心,颜子不窒于物,曾子不诱于知,是颜曾能得孔子之真传,但问题在于,心只是一个虚静,如何阻止人家的顿悟,又如何能让学起到“既虚而静”的作用?若“寡欲”可以起到“物不能窒”的作用,“好学”又怎么不会起到更“诱于知”的反作用呢?唐氏无见于性命天道,强调为学也只是无本之学,以此论颜曾,必不得要领。无论以“颜之屡空”论“物不能窒”,抑或以“曾之鲁”论“知不能诱”,仔细推敲其间的关联,都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颜曾传道,一前一后,颜子闻一而“知十”,曾子忠恕而“道一”,可谓交相辉映。其所形成的最大呼应关系在于:颜子见得高,却能时时取道中庸;曾子学得实,却能事事究极高明。聪明之人所见既高,就很难再变得笃实,而颜子无此之弊。其以“闻一以知十”的极高天分,却能对于非礼勿视听言动的道理表示“请事斯语”。鲁钝之人肯于实事之中着实用力,勇猛精进,却很难再有究极高明的意识,而曾子无此之弊。其所行忠恕而闻道一,战战兢兢而为仁之本,任重道远而仁以为己任。朱子有云:“颜子体段已具,曾子却是致曲,一一推之,至答一贯之时,则浑合矣。”[23]颜子诚体,曾子笃实,却皆于“极高明而道中庸”上不落于一边。孔门弟子甚众而以颜曾传道,这就提示后世学者,为学当以诚笃为贵,而不以高下之资为论。而后世学问之弊,论其大端,无外乎追慕玄远却不取道中庸,钻研实学却不究极高明。天下最难的学问恰恰在于“极高明而道中庸”,而颜曾传之矣!

 


[①][作者简介] 曾海军,男,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
 
[②]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62-163页。
 
[③]《朱子语类(全八册)》,1986年,第429页。
 
[④]《陆九渊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43页。
 
[⑤]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第95页。
 
[⑥]丁纪:《论语读诠》,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190页。
 
[⑦]丁纪:《论语读诠》,第190页。
 
[⑧]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77页。
 
[⑨]丁纪:《论语读诠》,第190页。
 
[⑩]丁纪:《论语读诠》,第314页。
 
[11]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第128页。
 
[12]丁纪:《论语读诠》,第299页。
 
[13]《朱子语类(全八册)》,第678-679页。
 
[14]丁纪:《论语读诠》,第104页。
 
[15]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第72页。
 
[16]丁纪:《论语读诠》,第104页。
 
[17]丁纪:《论语读诠》,第104页。
 
[18]朱子:《四书章句集注》,第104页。
 
[19]丁纪:《论语读诠》,第224-225页。
 
[20]唐仲友:《颜曾论》,《全宋文(第260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26页。
 
[21]唐仲友:《颜曾论》,《全宋文(第260册)》,第327页。
 
[22]唐仲友:《颜曾论》,《全宋文(第260册)》,第327页。
 
[23]《朱子语类(全八册)》,第1574页。